被震飛出去的陸之詢隻感覺胸腔劇痛,喉頭有些腥甜,他從地上狼狽地爬起來,隻見那怒極的蜃君瘋狂地拍打著朱門,四周卷起重重水花,巨大的拍打聲在這空曠的海中激**著,連那朱門也在這大力拍打下顯得搖搖欲墜。

陸之詢心係阿純的安危,不願獨自逃走,他站在朱門前,一手持劍,一手握珠,正緊張地看著蜃君的一舉一動。那蜃君畢竟是有著萬年修行的海精,縱使鎖仙小童再厲害,也吃不住它這般瘋狂的破壞,很快,朱門上裂開了一條細小的縫。

與此同時,陸之詢手中的醍醐寶珠漸漸暗淡下去。

那條小細縫迅速地變大變寬,繼而延伸出其他的縫隙來,那蜃君似乎也是看到了希望,愈加猛烈地拍打著朱門。

“啪啦”一聲,隻聽一陣震耳欲聾的裂響,那朱門竟被蜃君生生打碎了!

陸之詢心中害怕,腳卻發軟,根本跑不動。

那破除最後一道禁錮的大蛤蜊拖動著龐大的身軀,艱難地朝小道士挪來,不時有綠色的幽火從它的殼內冒出來,它嘶叫著抽出了柔軟黏膩的觸手,要去奪陸之詢手中的醍醐寶珠。

然而就在那觸角要碰到他的刹那,他手中的醍醐寶珠徹底失去了光彩。

大蛤蜊發出一聲哀鳴,刹那間,一道水紋繞著它盤旋而起,那水紋越來越大,形成一個極大的旋渦,置於旋渦中的大蛤蜊痛苦地翻騰著,大片大片的沙子被掀飛起來,它的觸手在水中瘋狂地扭動著。周遭的水族躲閃不及,紛紛被吸了進去。一時間海水渾濁,飛沙走石。

陸之詢自然也不例外,他如一葉浮萍,幾乎被那旋渦給撕碎。劇烈的疼痛感使他十分恐懼,不禁閉著眼睛胡亂哀號著:“啊——救命啊!”

……

“啊——救命啊!”

小道士驀然睜開了眼睛,他的手還在下意識地揮動著,卻沒有感受到丁點疼痛。

一入眼,竟是滿天蒼黃霞光。

有幾片合歡花悠悠地飄落下來,停在白牆黑瓦間,空氣中飄來一陣清香,透著一股子靜謐而安全的味道。陸之詢揉了揉眼睛,發現自己還靠在十二瞬門口的小幾上,鋪子的大門敞開著,裏麵沒有一個人,他扭頭,看見阿純也靠著小幾,正在呼呼大睡。

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清香依舊繚繞在自己的鼻尖——紅泥小炭爐上熬著的黃粱,竟還未熟透。

小道士疑惑地起身,朝巷子外張望,依稀中,他還可以聽到巷子外鼎沸的人聲,似乎在昭示著,這才是真正的人間。

自己,竟是做了一個荒唐的夢嗎?

陸之詢回憶著夢中不可思議的情形,那詭異的盂蘭盆會、無瑕的海底雙城,乃至凶險萬分的琅嬛福地……其間種種,可謂是九死一生。可縱使夢中經曆無常,變化多端,人世中卻不過一午覺的光景,甚至醒來時,這黃粱都未熟透。

“陸兄,這黃粱未熟,你倒就醒了。”突然間,一個恬淡的聲音傳來。陸之詢循聲望去,見披著鶴氅、腳踩木屐的少年手持一個煙霧嫋嫋的狻猊香爐,正站在鋪子門口微笑著看著他。少年看他身著自己的青色衣裳,還頗為認真地讚賞道:“沒想到陸兄穿上這鶴氅倒有一派仙風道骨的意味。”

“白先生?”陸之詢見到他,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他腦海中滿是那揮之不去的夢境,但又因夢中經曆詭異而不便述說,躊躇幾番後,他終是打消了要說出夢境的想法,而是看向白先生手中的香爐,問:“不知先生燃的是什麽香?怎的沒有一點香味?”

“這個?”少年笑了笑,指著那香爐道,“這是醍醐香,有道是‘醍醐灌頂’,你們聞了這醍醐的香氣,縱使做再深的夢,也能清醒過來。”正說著,突然聽到一聲拉長的嗬欠,剛剛睡醒的阿純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後,望了望四周,眼中閃爍著迷茫,竟不像平時那樣多話了,她低下頭,似乎在思考什麽,最終,她又抬起頭來,自言自語道:“天哪,這是什麽光景了?我竟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白先生笑著走上去,他坐在一個小馬紮上,放下香爐,然後向紅泥小炭爐中添了幾塊炭,慢慢說道:“阿純做得夢可美妙?”

阿純撇嘴:“哪裏美妙了?若不是我醒得快,就被那隻大蛤蜊給吃了!”突然間,她看到了那隻狻猊香爐,嗅了嗅,便驚奇道:“先生,這不是醍醐香嗎?醍醐香的藥引不是醍醐寶珠嗎?你什麽時候弄到的醍醐寶珠?!”

白先生先眯起狹長的鳳眼,紙扇朝炭爐裏扇著風,幽幽道,“自然是阿純在夢中為我取的呀。”

此話一出,陸之詢和阿純都愕然了。

白先生也不以為意,他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炭火在微風的吹拂下亮了好些,那黃粱的香味更濃了。“你們認定那夢中都是妄虛的東西嗎?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豈是我們墮入凡塵中的俗物能知會的?”說著他揭開砂鍋的小蓋,料定黃粱粥已熟,便將砂鍋從炭爐上取下,接著道,“那蜃君知我要盜它的醍醐寶珠,便將我拖入夢中,欲在夢中殺我,我本想將計就計,幹脆於夢中將珠子奪了來,但偏偏,夢中我能力不如它,受它限製,又脫不開身……”

“所以你就叫我們幫你盜珠子?”阿純搶白道。

“我料想蜃君心高,也為了提防你們叫醒我,必是將整個蜃城都拉入了夢中。我想既然你也在夢中,又和陸兄一道,便可代我取珠,隻是苦了那途經此地的鬼王和蜃城的百姓。你不覺得夢中那盂蘭盆會異常真實嗎?隻因滿城的百姓都在陪你一起做夢呢。”

阿純生氣了:“先生,你不知這樣很危險嗎?我帶著一個凡人,分身乏術,還要去對付一個道行比我高出那麽一丁丁的大蛤蜊,我差點就死在那蛤蜊的肚子裏了呢!”

白先生十分慈祥地摸了摸阿純的頭,安慰道:“我就知道阿純最聽話了,這個月我會給你漲工錢的。”

阿純從鼻子裏發出“哧”的一聲,扭頭,以示不屑。

陸之詢指著那香爐問道:“那……那醍醐寶珠,是我們從夢中拿來的?”

白先生點點頭:“這是自然,在下還要多虧陸兄的幫忙,若不是陸兄,這醍醐寶珠憑在下自己是難以取到的。在下曾經奇怪,既然在下能算出陸兄為取珠的‘命輪’,卻怎的又算不出陸兄為何為命輪呢?如今想來,隻因這一切都在夢中發生,沒有因果,何來為何呢?”

“那蜃君到底死了沒有?”陸之詢又問。

“它死在了自己的夢中。”少年答道,“若它醒來,便是活了,若它醒不來,便會一直死下去……它一生編製幻境,卻終究困於自己的海市蜃樓中,這樣的結局,總比步入魔道,被天譴而死要好得多。隻可惜,從此以後,蜃城怕是再也見不著那窮奢極欲的海市了。”

小道士聽了,喃喃自語道:“沒想到我竟做了一回南柯。”

“南柯隻是一夢,在下覺得陸兄倒更像是一夢嚐盡百種人生的卜元。”白先生詭笑道。

粥熟了,阿純興衝衝地拿著小碗去盛,白先生見了,問陸之詢:“陸兄,你半日未食,想必是餓了,來嚐嚐這粥吧。”

然而陸之詢卻沒有答白先生的話,他若有所思地望向巷子外麵,此時雖是落日西斜,巷外卻依舊喧囂:乘轎遊玩的富家小姐、隨性而行的公子才俊、賣著各種吃食和小玩意的小商賈、捕魚歸來的普通百姓,以及那些在蜃城中安分守己、做著糊口生意的精怪們……這些平凡而又溫馨的場景組成了這個真實的人間,讓陸之詢感覺十分安心,他沐浴在暮色中,夢裏那驚心動魄的記憶都離他遠去……

小道士突然像是下了決心一般,朝白先生抱拳道:“先生,你的好意小道心領了,但是小道現在要告辭了。”

白先生似乎料到了他有這般言語,沒有吃驚,倒是阿純說道:“你這小牛鼻子,天都快黑了,說走就走,你要去哪兒呢?”

“天下之大,無所不往。小道來這人世便是要曆練一番,而今天朗氣清,萬物仁和,正是小道上路曆練的好時刻。”陸之詢頓了頓,爾後便堅定道,“小道雖不知先生本相為何,但還是有幸與先生結交,小道就此告辭,後會有期!”

阿純還想說什麽,卻被白先生攔下,他笑眯眯道:“都說凡學道之人,且在觀宗察行,若能智性無礙便可登涉大道之徑,遊於三才之外。看來陸兄是有所頓悟,非走不可了。但陸兄幫了在下,自然要有所回報……這樣吧,陸兄的善果是不是被那兩個鎖仙小童給拿去了?在下再贈一顆善果給陸兄,怎樣?”說著也不等他拒絕,就差阿純去取善果來。

那善果和先前見到的一樣,都鎖在一個精巧的梨木盒中。陸之詢想此去定不是一帆風順的,有個善果也能防不備之需,便不客氣地收下了。最後他向白先生和阿純抱拳行了一禮,便踩著粉色的花朵走出了這條安靜無人的小巷,那蒼黃的霞光中,小道士的背影挺拔,又因穿著飄逸翻飛的青色鶴氅,倒真像一個得道高人。

白先生和阿純一直目送著他離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阿純惆悵道:“唉,說走就走了。”

白先生笑道:“自然是要走了,人家可是差點連命都沒有了呢。”

少女還是悶悶不樂:“真是沒良心,虧我還救了他那麽多次,他起碼要給我鞠三個躬來表示謝意的。”但這麽說著,她又搖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算了,好歹我也是修成正果的天道星官,就不與一個凡人計較了……”可突然,阿純又像是想起什麽一樣,問白先生:“先生,你真的不知道那個小牛鼻子的本相是什麽嗎?”

白先生挑眉:“為什麽這樣問?”

“因為他不受那蛤蜊的蠱惑,要不是他,我早就死在蛤蜊編的幻境中了,他一個凡人,連道行都沒有二兩重,他怎麽就不會陷入幻境中去呢?好像是大蛤蜊的克星似的,而且……”少女十分神秘地壓低聲音說道,“我偷偷用犀照照過他,卻也照不出他是什麽東西。”

少年皺眉,思考了一番,才說道:“其實我也不知他本相為何,但是照你所說,我或許能猜出來他是什麽。”

“那你猜是什麽?”

“上古之時,大神女媧去往從極之淵拜訪河伯馮夷,河伯送她一麵由亙古積雪下挖出的冰晶而製成的明鏡,明鏡晶瑩剔透,女媧十分喜歡,時時帶在身邊,曆經千百萬年,據說那麵鏡子也沾了靈氣,照得各種精怪的本相,有明鏡在身,亦不會受到任何蠱惑,實乃天地間至靈至神的寶器,隻可惜共工撞倒不周山,導致上天坍塌,大神女媧為了補天,奔波間竟遺失了那麵鏡子……”

“先生是說那小牛鼻子的本相是那麵神鏡?!”阿純吃驚道。

合歡樹下,俊秀的少年笑了:“我隻是猜測罷了,阿純不用吃驚。我料想,這天地間,蜃君的克星隻有那麵明心淨氣卻不知所蹤的寶鏡了吧……”說著,他放下喝了一半的黃米粥,倚在樹幹上,望著那模糊的天光,輕輕念道:“嗟報應之不爽兮,歧途趨為正道忘,曆三生如一瞬兮,尚未熟吾半勺之黃粱……醒了,一切都該醒了吧。”

此時,紅日西斜,明月東升,時光如此迅速地,又流轉了一個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