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孟秋。遠山青翠。天朗氣清。

清晨裏,尚是薄霧繚繞的時候,一個身著白衫、背負長劍的年輕道士帶著露濕走進了蜃城中。

沿海蜃城的麵積十分之小,卻是個繁華異常的地方,小道士隻是遙遙看見城門的時候,身邊就經過了許多富家車隊,那些各式各樣的馬車、轎子架著富商、官員,還有眾多女眷朝蜃城浩浩****地趕去——臨近七月十五,又到蜃城最熱鬧的時候了。

據說每年七月十五,蜃城的海麵上就會出現場景壯闊的海市景象。海市延綿數十裏,其中有亭台樓閣、宮殿大道、流水綠林,若是單單出現這樣的景色也不足為奇,奇的就是海市裏的所有房屋都是以金銀為牆,琉璃為瓦,瑪瑙做柱,珍珠鋪路,連其間的花草樹木都是人世間不曾見過的奇花異草,各種珍禽異獸行走於其中,美貌無瑕的侍女和俊秀無雙的童子不時出現,身姿曼妙,於這些金銀鑄成的世界裏,帶著無憂的微笑,令人心馳神往。

這些在人世間不曾有的美麗奇景,卻在蜃城的海市中每年一現,自然引來了大批達官貴人前來觀看。有人認為蜃城的海市是天上的美景,也有人認為這是香粉地獄,表麵美麗,實際卻是讓人有去無回的地方,但不管怎樣,蜃城的海市是人欲望的極致想象,不管是天堂還是地獄,即便它是最終歸於縹緲的幻象,都能讓眾人不遠千裏趕來對它貪婪一視。

小道士此次來蜃城自然不是為了來看海市的。

蜃城海市出現在七月十五,七月十五是中元節,那日鬼門洞開,百鬼夜行,天地間陰陽失衡,是精怪們最為囂張的時刻,海市由蜃氣而化,蜃氣是海精吐納精華時泄漏的靈氣,對人而言隻能做奇景一觀,對精怪卻是滋補上品,所以如今的蜃城裏,除了來往的世人之外,還有眾多準備在鬼節之夜吸收精氣的山野精怪們。

小道士名為陸之詢,自小在龍虎山修道,特地下山來曆練一番,此次他來蜃城的目的就是要為民除害——收妖。

陸之詢抬頭看了看蜃城不高的城牆,奇怪的是城頭不僅沒有汙濁的妖氣,反而是一片祥和紫氣。

真是個神仙福地,這般情況下竟然還能保持著少有的清明。那些精怪大概也是看中了這祥和紫氣,適合修煉,所以才大批聚集在這裏的。

陸之詢一邊這樣想著一邊走進蜃城之中。

隻見寬闊的主幹道上鋪著幹淨的白石,人頭攢動,小販吆喝,兩邊店鋪的酒簾招搖,各色馬車轎子穿梭在人群中。在街道兩旁栽種著高大的合歡樹,七月正是合歡開花的季節,粉紅的花朵在翠綠的枝頭上灼灼而開,遠遠看去就像是一朵朵蓬鬆的祥雲,微鹹的海風吹來,毛茸茸的合歡花朵紛紛落下,落在了白石地和行人的肩上,天空遼闊高遠,虛空中花瓣飄飛,人聲鼎沸,讓這蜃城隱約透露出一份閑適又安然的氣息。

“這位道長,要嚐嚐油糍嗎?上好的糯米和白糖炸的,又香又酥,一文錢三個。”一個稚嫩的聲音猛地從身側傳來,陸之詢回過神來,他低下頭去,看見一個七八歲的胖娃娃抱著一個裝滿了油糍的大瓷盆正眼巴巴地望著自己。

那孩子穿著紅緞肚兜和綠緞褲子,粉嫩粉嫩的,生了一對稍微有些長的大板牙,藕節般的短手臂有些吃力地抱著大大的瓷盆,看起來煞是可愛。陸之詢暗中顛了顛自己的錢袋,然後搖頭道:“不用了。”

孩子聽了很禮貌地鞠了一躬後就抱著瓷盆跑開了。陸之詢看見不遠的路邊有一對擺著小攤的夫婦,他們身邊圍著七八個和那胖娃娃幾乎是一樣穿著、一樣模樣的孩子。那對夫婦正忙活著炸油糍,他們都生著小小的眼睛、大門牙,麵對客人時總是帶著善意的笑。而那些孩子們每人手裏都抱著大瓷盆,向過往的行人兜售油糍。

陸之詢望了一眼就離開了,但他耳力極好,在嘈雜的大街上,他依然可以聽到那對夫婦細聲嗬斥那個胖娃娃:“你不要命了嗎?敢賣東西給道士,小心他收了你去,曬幹了下酒吃!你二舅姥爺可就是被人曬成幹炒了吃了的!”

“娘又在胡說!”胖娃娃抱著瓷盆上躥下跳地反駁著,聲音奶聲奶氣的:“純姐姐都給我說了,有點本事的道士都不敢來蜃城,敢來蜃城的道士要不然是有通天的本事,要不然就是個草包!有通天本事的道士可都在天上待著呢,那個道士一定是個草包。娘,你沒看到他都沒認出我來嗎?!”

“阿純姐姐可是有白先生照應著,白先生是何等人物?他可是比那雲城裏的神仙都要金貴的人,阿純當然敢在蜃城橫著走,你是什麽?拳頭大點的一塊肉,草包都能收了你!”當娘的顯然有些生氣了。

“純姐姐也說罩著我!她前天還幫我教訓了那頭老雜毛貓,叫他一輩子不許吃我呢!”胖娃娃來勁似的聲音拔得更高。

“哎喲,我的小祖宗,你才長了幾百年,就敢上房揭瓦了?!貓你也敢惹!”幾乎要氣得暈倒的聲音。

陸之詢越聽越不對勁,他回頭,凝神望去,不禁嚇了一跳——人群那頭哪裏有什麽炸油糍的夫婦,分明就是兩隻胖老鼠,兩腿站立如人,一隻揉著糯米團,一隻將做好的糯米團放在油鍋中炸著,在他們的身邊則圍繞著七八隻小老鼠,一隻正頂著大瓷盆“吱吱”叫著,正是剛才向自己兜售油糍的胖娃娃!

小道士還是頭一次見到敢大白天出來擺攤的精怪,不禁精神一振,當街就朝那鼠精一家大聲喝道:“妖孽!哪裏走!”

正氣凜然地嗬斥聲立即引來了眾人的注意,好多人都駐足盯著陸之詢,連轎中的夫人小姐們都掀了轎簾來往外看,眾人眼神中帶著不解,乃至不屑。

陸之詢進城時被城中祥和之氣吸引,一時沒有注意到周圍人的情況,他皺著眉往四周一掃,頓時冷汗直流。人群中,賣糖葫蘆的花臉黃鼠狼,賣餛飩的三尾狐狸,坐在轎子裏胖胖的野豬精,還有擺攤算命的老烏龜……各式各樣隱藏在人群中的精怪都死死地盯著自己。陸之詢終於知道那隻小老鼠為什麽說道士不敢來這兒了——因為入眼的人群中,十之二三都是精怪!

“哪來的瘋子?敢跑到蜃城來撒野!”三尾狐狸丟了大鐵勺,扭著腰肢走出來,媚聲媚氣地說道。

“罵誰是妖孽呢?!我看你才是妖孽吧。”花臉黃鼠狼也扛著一樹的糖葫蘆冷笑。

“他肯定是瘋了,不然不可能在大街上這樣說。”

“阿彌陀佛,可憐的瘋子。”

眾精怪先聲奪人,賊喊捉賊,將陸之詢圍得水泄不通,看樣子是要把他在大街上生吞了一樣。

陸之詢一臉鐵青,他眼中雖有害怕的神色,卻極力保持著鎮定。本來天地六道,各安其命,精怪大多隱於山林中,人間縱使有精怪,也是鳳毛麟角,屈指可數,哪裏像蜃城這樣多?抬眼望去還都是有些道行的精怪。

“哼。”陸之詢冷笑一聲,他將抖得不停的手縮進袖子裏,眉眼一挑,嘴角一扯,一副安之若素的樣子:“你們這些妖孽,竟然在這裏顛倒黑白是非不分,小道我作為張天師嫡傳徒孫,正統傳人,今天就要收了你們一幹害人不淺的妖孽!”說著伸手去抽背上的長劍,隻是手抖得太厲害,手指摸了半天也沒摸到劍在哪裏。

眾精怪雖然有著一定的道行,但居住在這風水甚好的蜃城中已久,早就習慣了世間的生活,平日裏大家都幹著自己的小本生意養家糊口,比人還本分,隻是精怪向來和道士的關係不好,今日見他一人落單,哪有不群起而圍毆之的道理?但陸之詢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又把眾妖給唬住了。

蜃城是精怪雲集之地,就像小鼠妖說的,敢來蜃城的道人,不是草包就是高人,如果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小道士不是草包的話,確實很有可能是一招就收了他們全部妖精的高人。

這時,陸之詢已經摸到了他的長劍,他心一橫,“唰”的一聲抽出了劍,然後耍了一套狗屁不通的劍花,大聲嚷嚷著太上老君、元始天尊之流的人物。

眼見陸之詢要出真招了,三尾狐狸鬼叫一聲:“不好,瘋子要打人了!”霎時間,眾精怪全部退散開來。

本是被圍得水泄不通的陸之詢見眾人散出個大口子來,眼珠子一轉,抬腳就要開溜,哪知後領被人死死攥住。

一個脆生生、涼颼颼的聲音從脖子後傳來:“小牛鼻子,你準備往哪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