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蜃城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城內百姓都感受到了大地的震撼,眾人都未放在心上,畢竟沒傷人傷財;二是在玉犀巷子中,有家藥鋪子不知何故起火了。說來也是奇怪,鋪子燒著時半個天邊都是火光耀耀,想那火勢應該是極猛的,但是一個巷子中,隻獨獨那家鋪子被燒了個精光,周遭連被火燒的痕跡都沒有。但眾人還是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畢竟這傷的也不是自己的財。

他們自然也是看不見,在火燒起來的時候,一隻巨大的奎木狼在上空怎樣焦急地盤旋哀號。

阿純從來沒有感覺到十二瞬的上空這樣廣闊過,平時鋪子前有白牆夾道,還有合歡樹遮擋,因而平素她還覺得鋪子開得有點小,而今日當她坐在十二瞬燒得隻剩下幾塊地基的焦土上時,她才感覺原來那狹小也是一種幸福。

她頭發有些散亂,白皙的臉上有些髒,連水綠色的襦裙也被燒了幾個小孔出來。她就這樣癡呆般地看著周遭的一切,心裏在默算著自己如今毀掉了整整一個鋪子,待白先生回來時自己的契約又得多出幾年來。

粗略地算了一算,她大概是賠上自己以後的十八輩子都還不清這債了。

李十九也是一身狼狽,他的衣服在廝打中破了好些地方,他正靠著一處斷牆喘粗氣,吐一次紅蓮烈火要花去他很多力氣。他正了正自己的衣襟,然後看對麵那癡呆了少女,喊道:“喂!被嚇傻了,你?”

阿純聞聲扭過頭看著十九,突然間麵無表情的臉上有了變化,她目眥欲裂,“噔”的一聲站了起來,李十九以為她又要變身與自己搏鬥,正做出防衛的姿勢,哪知那少女隻是提起裙裾,氣呼呼地朝他走來,然後照他的小腿踢了一腳,氣勢洶洶地罵道:“你這隻死臭魚!你賠我的鋪子!你知不知道那裏麵的藥材有多珍貴!那九節菖蒲,生於扶桑樹上,九千年才開花一朵!那黑葉海棠,天地間就獨此一味!還有那些星光露,先生連續兩百年守在天台山上才一滴一滴收來的!你隨便吐了一口口水就給我通通燒光啦!!你賠我的鋪子,你賠我的藥,你給我通通都賠來!”說著說著,少女“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邊哭還一邊抽搐又結巴地說道:“……嗚,怎麽辦?叫我怎麽給先生交代……你這隻臭魚,你賠我藥材來,你賠來……”

李十九哪裏想到剛才還凶神惡煞的狼妖突然哭得這麽死去活來,他頓時亂了手腳,看著蹲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的少女,他突然有些內疚,於是安慰道:“好了、好了,我賠你藥鋪就是了!我洞庭水晶宮裏什麽寶貝沒有?!你說那白先生在哪兒,我當麵給他說清楚了……好了,你別哭了!”

好話說了一大堆,阿純終於抽抽嗒嗒地抬起頭來,她臉上本就沾了好些煙塵,而今被淚水一糊,整張臉就像是花貓一樣。她不信任地看了看李十九,疑惑道:“你發誓?你都會賠回來?”

“我發誓!”李十九趕緊伸出三個手指頭來裝模作樣地發誓道。

阿純聽了慢慢收住了眼淚,但還是止不住地抽噎,她一邊抽噎一邊說道:“那便好,先生現在人在歸墟,你得隨我去……”

“可以,可以。”李十九爽快地答應。

“這樣便是最好了。”阿純嘴上無限哀傷地說道,心裏卻在雀躍道:這樣,便就有人替我頂著這個黑鍋了……

善德寺建在一個依山傍水、風水極佳的山頂上。善德寺的老住持本相是一支千年瑤草精,收了些小精怪做弟子,因為與蜃城毗鄰,所以常常得白先生的庇佑,日子倒是過得逍遙自在。

一日,老住持剛剛為弟子講經完畢,正欲回禪房休息一番,哪知寺院大門被人野蠻地一腳蹬開,霎時灰塵四起,一個盈盈少女正從灰塵中急步走來。

老住持眼拙,等那人走近了才看清,他笑眯眯地對來人道:“阿純姑娘真是難得來老衲這裏一趟呢,最近在哪兒發財啊?”言語隨和,張弛有度。

十二瞬被燒的事情早已在蜃城精怪的口中傳了個遍,他自然也是知道的,但他絕口不提這事,因為他知道,最近阿純姑娘的心情定是不好,說什麽也不能在她傷口上撒鹽。

阿純臉色有些蒼白,看來她睡得不是很好,她一進來也不囉唆,一把揪住老住持的袈裟,話題單刀直入:“老和尚,幫我個忙。”

老住持那雪白的兩條眉毛抖了幾抖,他沒有底氣地笑道:“阿純姑娘說哪裏話?你哪是需要幫忙的人啊……哎喲,我的媽呀!阿純姑娘你好歹是天道星官,要講理講法啊!”他話未說完,阿純就亮出爪子來,嚇得老住持雙腿打戰。

阿純陰森森道:“我就知道你這個老不死的小氣,先生平素賣你那麽多仙藥,對你有大恩,如今你道行有成,也要回報一二才行……”

“阿純姑娘這說的是哪裏話啊?老衲買白先生的藥可是有付銀子的!”

阿純笑了,她道:“老和尚,你說我家先生看得上那俗世中的白銀嗎?十二瞬裏的藥材哪個不是無價之寶,你當我家先生真的會賣你那麽多仙草、仙藥給你長道行嗎?你也是活了千年的老精怪了,怎麽這其中道理都不懂?”

“懂、懂什麽……”老住持明顯感到少女眼中的寒意。

“知恩圖報啊!如今十二瞬被燒了個幹淨,我手裏沒幾個治傷的藥,所以向你借來了。”說著她晃了晃狼爪,“怎麽說你也是瑤草精,養傷也是不錯的,本來我是想割些你的頭發去的,可你做了和尚,沒頭發,我便割些你的血去了!”

老住持一聽幾乎暈倒:“那老衲立即還俗,等生了頭發阿純姑娘你再來割,可不可以啊?”

阿純大眼一瞪:“晚了!”

那日,尚德寺裏發生了巨大慘案,眉毛花白的老住持被人生生地放了一碗血,最令人膽寒的是,那割了老住持鮮血的小妖精就當著眾人的麵將血喝了下去,場麵血腥殘忍,令人發指,驚得老住持臥床好幾天。

阿純喝了草精的血,好歹是將身上的被紅蓮烈火所燒、一直不能愈合的傷口給治好了。十二瞬被燒了個幹淨,她得趕緊通知白先生去,可連那扇可通三界的烏有屏也被李十九燒了個幹淨。阿純身為狼妖,打架還有點本事,可渡海就難了,思來想去,阿純決定去找穆遠,求他馱自己去歸墟。

於是,那日深夜,阿純舉著一盞幽紅的燈籠,趁世人都睡去的時候,去往穆遠家。

深夜午時,少女穿著破敗的水綠色襦裙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行走著,一陣風幽幽吹來,讓她打了一個冷戰。她抬起頭來,天空星子寥落,整個天際猶如一張大大的籠屜蓋在人世上方,叫人壓抑又難受。

突然間,少女的眸子變為翠綠,她對著夜空發出一聲低沉的狼鳴——不知怎的,自從白先生離去後,蜃城內總是繚繞著一股陰森森的氣息,那氣息似乎有活氣,觸手似的爬滿了整個身子。

阿純總感覺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了,她心中竟然莫名湧起了一絲絲的害怕。

而越是靠近穆遠家,那種感覺就越是強烈。

在離穆遠家還有幾步之遙的地方,阿純竟然頓住了,她望著一如平常的家宅,黑色木門,兩旁燃著兩隻紅燈籠,夜風吹來,翹簷上的鈴鐸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

那一瞬間,阿純嫩蔥一樣的手指暴出長長的利爪來,她“嗷嗚”一聲,丟了燈籠,下個瞬間一隻巨大的奎木狼就出現在原地。奎木狼毛發倒豎,拔足就闖進了門中!

在變身為奎木狼的前一刻,阿純看見那平時緊閉著的木門竟是微開著的,從裏麵傳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門內的一切猶如平常世間人家,門後便是一方小小的庭院,庭院正中種著一株高大的香樟樹,但是樹下的竹椅竹桌都東倒西歪,上麵沾著些藍色的熒光**。

奎木狼陡然間長毛倒立,它大吼一聲,幽火四溢,闖入了那屋中。

它感覺到了,那熟悉的氣息!

屋子裏到處都是熒藍的血液,本來掛在門框上的貝殼風鈴被扯了下來,雪白的貝殼碎落滿地,其中竟然還夾雜著一些狀似玻璃的透明碎塊。

——屋子正中,一隻比奎木狼更為巨大的妖獸正用腳掌踩著一隻五彩斑斕的水母。那水母也是身形巨大,它無光自亮,透明的身子裏不停地有五彩光斑移動著,但它的觸須幾乎被扯了個幹淨,滿地都是它的殘肢,有藍色的血液不停地從它身體裏流出來。

奎木狼見此情景怒極,四爪上的綠色幽火陡然大盛,幾乎要將它包裹其中,它額中的那點純白的精元也活了似的微微而動。奎木狼嘶吼一聲:“窮奇,你給我住手!”

那穆宅中闖入的巨大妖獸,竟是上古四大凶獸之一,白先生和不二和尚要共同緝拿的窮奇!

無人知道它為何會出現在蜃城中,奎木狼借著天上那發紅的星光,看見那妖獸身型如虎,長牙蛇目,頸上生刺,肋下展翼,身後還拖著一條跟它身子差不多長度的、生滿倒鉤的長尾,那猙獰的尾巴猶如毒蛇,將那隻水母死死箍在其中。在它的周遭,彌漫著強烈的黑色戾氣,猶如濃霧。

——雖然體形是小了些,但無論如何,奎木狼也不會忘記那雙青白的獸目。那雙獸目圓如滿月,瞳仁極小,從裏麵看不到任何感情,唯有殺戮——要將天下毀滅的暴虐和殺戮。

就算化成了灰,奎木狼也絕不會忘記這雙青白的眼睛。

窮奇正欲低下頭去吃掉那隻水母,哪知一個不速之客闖入,還堂而皇之地叫出自己的名字。紅月下那殺氣四溢的凶獸頓了下,然後緩緩扭過頭來,死死地盯著奎木狼,突然間,窮奇稍稍歪了一下頭,它咧開嘴來,有藍色的血混著涎水滴在地上。

身為雲城戰將的奎木狼此時卻不自覺地抖了抖,它低聲嘶吼著,繃緊了全身肌肉,竟慢慢後退了幾步。

窮奇的注意力被奎木狼引了去,爪下的勁也使得少了。這時那隻水母竟兀自動了動——它竟沒有死透。

水母吃力地扭了扭斷去半截的柔軟觸手,發出人聲:“……阿純、阿純,快些走……你打不過它的,你快、快走……”

“穆大哥!”奎木狼發出一聲低鳴,幽綠的雙眼中流下淚水,接著它壓低身子,前爪兀自刨了刨,下一個瞬間,電光石火間,奎木狼倏地躍起,朝那窮奇襲去!

本來灰暗的屋子因為奎木狼的幽火而變得閃閃可視,但那幽冥火焰卻更加讓人膽寒,火光四溢,黑霧籠罩。在這個微涼的寒衣時節裏,合歡枯萎了的花朵從枝頭上徐徐落下,浸入一片鮮紅的血液中……

同一時間,李十九還是一身豔紅的衣裳,行走在蜃城無人的街道裏,他身後跟著一個臉上長著兩撇小胡子的小廝。

那小廝是個小腿短,跟著李十九的步子有些吃力,他一邊喘著氣,一邊苦著臉,嘴裏喃喃自語道:“完了,完了……公子你這次算是闖了大禍了,您燒了什麽也不能燒了十二瞬啊……罪過,真是罪過啊!”

李十九不以為意:“阿泥,你就是膽小,燒了一個鋪子又怎樣?莫說那鋪子在三界中有些名堂,就算是九天上的雲城,惹毛了我,我也是照燒不誤!不就是賠些錢嗎?我寫封信給父王,叫父王隨便取些水晶宮裏的寶貝賠了就是,難不成那白先生還有本事拘我在鋪子裏,叫我也給他做個雜役來抵債嗎?”

阿泥還是苦著一張臉:“公子你真是有所不知啊,那十二瞬——哎喲!”話沒說完,阿泥就硬生生地撞上了李十九的背,他摸了摸被撞疼的鼻子:“公子,你做什麽突然停下來了?”

“噓——”李十九一改那吊兒郎當的模樣,他神情嚴肅地叫阿泥噤聲,然後緩緩收回了一隻腳來。

他穿著的繡有金絲龍紋的靴子上,竟沾了好些鮮血。

李十九順著鮮血看去,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穆姓家宅的門口,那狀似普通的木門虛掩著,有鮮血匯成一條細小的溪流,正悄無聲息地從裏麵流了出來。

阿泥也看見了那鮮血,登時嚇得三魂去了七魄,尖叫:“哎呀,媽呀!死人啦!”

他叫得自然又隨性,讓李十九防不勝防,他才想伸手捂住阿泥的嘴,阿泥那一嗓門的號叫已經響徹夜空。

“被你害死了!”李十九狠狠瞪了阿泥一眼。

就在這時,那虛掩的木門登時“砰”的一聲被大力撞開,從裏麵伸出來一隻老長的尾巴,那尾巴上鋼針豎立,也不打聲招呼就直直地朝李十九二人掃來!

李十九見這尾巴粗長有力,硬擋不住,便在千鈞一發時雙腳一蹬,朝後退了幾步,堪堪躲過了那尾巴的襲擊。阿泥就沒那麽幸運了,他還沒搞清一切是怎麽回事身子就被尾巴狠狠掃了起來。李十九眼見阿泥被擊出了一口鮮血,人就跟紙片似的飛起,撞在臨近的一堵牆上,接著隻見一道幽光閃過,那本是撞在牆上的灰衣小廝不見了,一條小小的泥鰍落了下來,跌進方才那一窪鮮血中。

“阿泥!”眼見自己的小廝被打得顯出了本相,李十九怒極攻心,一股紅色的水流平地躥了出來,將李十九包裹了進去,爾後,一條鱗片亮紅的小螭龍怒吼一聲,卷著詭異的紅色水花,飛進了穆宅中。

穆宅此時經過窮奇和奎木狼的一番打鬥已經變得殘破不堪,鮮血滿地,還撒著些獸毛和掉落的指甲,而在院子正中,兩隻體形上就懸殊甚大的妖獸對峙著。

一隻是生有巨大黑翅的虎形妖獸,一條長長的尾巴在虛空中不停扭動著,宛若一隻跳舞的蛇,它的皮毛發亮,身姿矯健,似乎很得意。而另一隻的情況就有些糟了,它身上的毛皮被扒拉了好幾處,到處都是傷口,它的後腿也似乎斷了一隻,蜷了起來,隻用三隻腿搖搖欲墜地站著,有血從它那純黑的皮毛中淌出來,止也止不住。

螭龍吃了一驚:“奎木狼,你這是在幹什麽?!那隻長得像鳥的老虎又是什麽東西?!”

聽聞螭龍這麽一叫,窮奇歪過頭來,看了它一眼,那青白的、幾乎沒有瞳仁的眼睛一看向螭龍,便讓螭龍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妖獸的身上竟然彌漫著那麽多戾氣,好似無數冤魂纏繞著它一般,它是殺了多少人才能散發出這麽濃烈的暴戾之氣?再回想起它那揮得虎虎生風的尾巴,螭龍白了臉色,接著,它慢慢朝後退了幾步,然後突然一個轉身,飛快朝那門口躥去!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窮奇低笑一聲,那長尾巴飛快地跟了上去,竟輕輕鬆鬆地就纏住了螭龍的尾巴,然後不緊不慢地將它拖了回來。

螭龍的個頭不小,和奎木狼打鬥時都落不了下風,而此時的它就像是一隻無力的小蛇一般,被那隻尾巴緊緊包裹住,絲毫動彈不得!

小螭龍猶如被萬斤重的鐵鎖捆綁住,不要說動動爪子了,連呼吸都十分困難,它從那盡是尖刺的尾巴中伸出龍頭來,艱難地朝奎木狼高聲問道:“死狗!你到底惹了什麽東西了?!”

奎木狼不答,它的目光一直關注著窮奇的一舉一動,如今窮奇尾巴中鎖著螭龍,此刻若把握好時機,拚命一搏還是能傷到窮奇的。

奎木狼不理會螭龍,虛空中卻響起了一聲嬌滴滴的笑聲:“嗬嗬,何必一直問它呢?你可以直接問本尊啊……”

螭龍正詫異哪裏出來的聲音,窮奇的尾巴就漸漸將它舉高,舉在了窮奇頸項的上方——緊接著,螭龍看見了一個它生平覺得最恐怖和惡心的場景。

那窮奇的後頸上生滿了僵硬的鋼刺,密密麻麻,猶如豪豬,而此時那些鋼刺漸漸倒了下去,似乎有什麽東西要從皮肉裏鑽出來一樣,那鋼刺下的皮肉越來越薄,一個詭異的凸起物也漸漸大了起來。

許久後,隻聽“啵”的一聲,已經被撐到臨界點的皮膚破裂開來,從裏麵竟鑽出了張人臉來!

那張人臉先是朝上方的小螭龍詭譎一笑,然後繼續用力鑽著,整個腦袋也慢慢撐了出來,再是肩膀、手臂和腰肢……赤紅的星光下,一個人如同植物一般,從窮奇的皮肉中生長出來,他慢慢扭動著舒緩著自己的骨骼經脈,直到半個活生生的人出現在奎木狼和螭龍的麵前。

——那是一個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著半身,披著漆黑如墨的長發。他生得很美,瓜子臉,櫻桃唇,皮膚透如白瓷,如果不是他胸前一馬平川,肯定會讓人誤以為他是女人。

那是一個有著女像的少年。

隻可惜,美中不足的是這個美少年不僅是從窮奇的脖頸上長出來的,他的瞳仁也如同那窮奇凶獸一般,瞳仁極小,顏色青白。

美少年伸出白玉般的手指,輕輕點了下小螭龍額頭上那一抹火焰狀的白色精元,咯咯笑道:“小紅鯉,你連我都看不出來嗎?我可是上古……”

那少年話才說到一半,奎木狼就搶話道:“它是上古四凶獸之一的窮奇!李十九,這窮奇如今還沒有和它的寄主融為一體,力量大半都沒有恢複,殺了它的寄主,它就完了!”

螭龍現今被窮奇的尾巴捆得像隻粽子,它的周遭環繞著千萬道細細的水流,那水流化成利刃,不停割在窮奇的尾巴上,卻傷不了那窮奇半分,螭龍隻得答道:“你說得倒輕巧,它大半力量沒有恢複,你不還是被他打斷了一條腿!”

“哎呀,你們都別吵了!”那美少年嬌嗔道,他看了看奎木狼,又看著尤做困獸鬥的螭龍,“你們真是蠢得可愛呢,若不是可以肯定你們會死,我怎麽敢出來呢?你們一隻是天道星官奎木狼,一隻是可以升入龍部的小紅鯉……枉我還費盡心力地去捕些道行不高的小精怪來補身子,若吃了你們兩個……”說著他伸出舌頭來舔了舔鮮紅飽滿的嘴唇:“我就可馬上和窮奇融合了!到時天上地下,三界萬物,隨我殺戮,我便是萬物的主宰,哈哈哈!”

美少年狂妄地笑著,那窮奇的尾巴也慢慢低下來,將小螭龍往那少年的懷抱中送去,少年也展開雙臂,作勢要抱住螭龍的模樣。

奎木狼一見這模樣,不禁發出陣陣低沉的嘶吼聲,它曾與窮奇交戰過,它自是知道的,若讓寄主抱住螭龍,寄主會慢慢將螭龍融進身體裏去,窮奇會吃掉它的精元,繼承它的妖力,到時天上地下,便再也沒有李十九這號人物了。可如今以奎木狼一個小星官的能力,自保都難,更是救不了螭龍了。

螭龍一聽說對方是窮奇,驚得冷汗連連,如今見那美少年如此殷勤地要與自己融為一體,更是拚命扭動著身子,妄圖從那尾巴裏掙脫出去,可哪裏有用?!螭龍那琉璃目盛滿了慌張,眼睜睜地見自己和那少年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窮奇周遭戾氣慢慢圍了上來,仿佛有生命一般,死死繚繞著螭龍鮮紅的龍身,漸漸覆蓋在它亮晶晶的鱗片上……

“來吧,來吧……”美少年麵對著這溫暖鮮活的生命,陶醉般地閉上眼睛。

螭龍隻感覺周圍寒冷,眼看著就要觸到那美少年了,美少年雙臂的皮膚下也隱隱有什麽東西掙脫出來,皮膚中有許多凸起在遊動著。

這時,螭龍發出一聲龍鳴。

與此同時,美少年的雙臂上伸出許多黑色的細小觸手,猶如萬千黑發,作勢要將螭龍重重包圍住。

螭龍怒睜琉璃目,張口,炙熱的火焰從它口中呼嘯而出,那火焰中不停幻化出明亮的紅蓮圖騰,帶著絕對的氣勢,朝那美少年燒去!

那是能焚盡一切靈魂的火焰,一接觸那些黑發般的觸手,觸手便發出了“刺啦刺啦”的聲音,瞬間就被火燒得蜷縮起來,接著隻聽“砰”的一聲,化為萬千粉末!

“啊!”美少年慘叫,他哪裏能想到一隻螭龍能吐出紅蓮烈火來?霎時間雙目就被紅蓮烈火所炙傷,他痛苦地捂住雙眼,雙臂傷痕累累,連錦緞般的黑發也被燒去許多。

寄主的痛苦窮奇似乎也能感覺得到,窮奇也是吼叫一聲,尾巴一使勁,將螭龍狠狠往地上摔去!

這一下使的勁極大,隻聽一陣巨響,又是一場飛沙走石,院子中本是用石子鋪成的地上竟被硬生生地摔出了一個大坑來。

螭龍吐出紅蓮烈火來已是花去了很多力氣,如今又被窮奇狠狠一摔,它閉著雙目,堪堪咳出幾撮小火苗來,接著藍色的龍血就從它口中蜿蜒而出,它掙紮了幾番,最終不省人事。

此時那美少年還捂著眼睛慘叫著,奎木狼見此等好機會,哪裏肯放過?它爪下一用勁,拚盡全力往那美少年撲去,它踩上窮奇的頭,對著美少年張開滿是利齒的狼嘴,衝著美少年那白生生的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哢嚓——”一聲骨頭斷去的脆響,奎木狼銜著那胳膊再奮力一扭,竟將那胳膊徹底從美少年的身上扯了下去!

奎木狼口銜斷臂,一個躍步從窮奇身上跳了下來,然後扭過身子來看著被瞬間重創的美少年。

美少年痛苦地伏在窮奇的身上,雙目被毀加上左臂斷去的痛楚讓他麵色扭曲,但縱使受了如此重的傷,他那斷臂的傷口卻沒有流一滴血,而是像一個黑洞一般,從斷處看不到人類該有的血肉經脈——如今的他,仿佛隻是一具披著人類皮囊的軀殼。

“該死!你們都該死!”美少年口中咒罵著,他揮舞著剩下的一隻手臂,十分不甘心,但他身下的窮奇卻發出一聲低鳴,這隻上古凶獸雖然也心有不甘,但寄主受到重創,讓它的力量霎時減小了不少,它不顧寄主尖厲刺耳的狂叫,狠狠掃了一眼奎木狼和昏死過去的螭龍後,抬起前爪,躍上圍牆,爾後再往後一跳,消失在赤紅的星光中。

很久之後,那少年暴戾的狂叫才消失在夜色裏。

百花凋謝,落葉紛飛,在這個充滿著血腥的寒秋之夜裏,最後隻餘下虛空中那消散不盡的黑色霧氣,久久徘徊。

次日,蜃城的精怪們紛紛收拾了細軟,趕著青牛小車準備到外頭去避難——近些日子蜃城不是出現道行高深的和尚,就是能口吐紅蓮火焰的螭龍,再就是出現了上古凶獸窮奇,隻要是精怪,任誰也受不了這一波又一波不間斷的驚嚇。

於是在一日之內,蜃城的精怪幾乎走去大半。

阿純和李十九二人並排坐在碼頭上,清風吹來,將兩人亂糟糟的頭發吹得竟有幾分飄逸,李十九對著自己已經變得破爛不堪的暗紋箭袖衣裳,連連歎氣,他再摸了摸冠上的珍珠,貌似也丟了好些,不禁更加憂傷起來。

阿純則抱著一個白瓷敞口盆,盆子裏裝了好些海水,海水裏泡著一隻半死不活的水母。低頭看了看那隻水母,阿純也憂傷地歎了一口氣:“唉,穆大哥如今受了重傷,怎麽能帶我去歸墟呢?再加上我這腿傷……”瞄了一眼昨夜受傷的右腿,沒有及時醫治,今日怕是不能跑了,更何況渡海?

李十九聽了奇怪,問道:“去那歸墟幹嗎?”

“先生在那兒啊!他的鋪子被燒了個幹淨,如今蜃城又出現了窮奇……真是怪了,不二和尚不是說窮奇在歸墟嗎?怎麽會出現在蜃城裏?如今不叫先生回來是不行的。我本來是叫穆大哥載我去的,”說著她捧高了手裏的盆兒,放在李十九的鼻子底下,“現在你看,他還能帶我去嗎?莫要說渡海,保命都是一個問題!”

李十九更是奇了:“你不是星官嗎?連渡海都不會?”

阿純翻了一個白眼:“誰說星官就要會渡海啊?那幹嗎還不會七十二變、十萬筋鬥雲啊?我要這也會那也會還做什麽星官?雲城上的天君也讓我做好了!”

李十九見阿純心情不大好,也不多言,兩人就幹望著大海的東邊,做縹緲無依狀。

這時,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從兩人背後響起:“阿純姐姐!阿純姐姐!”

阿純循聲看去,見舒家的小兒子頭頂著一個紅綠相間的小包袱,用兩隻白胖的手扶著,正向自己這邊一蹦一跳地跑來。

阿純道:“舒小幺,你不隨你爹媽逃難去嗎?怎麽還在這裏?”

舒家小兒子蹦到阿純的麵前,答道:“娘在城門外等我呢,娘說怕是我們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再見了,就叫我把這個給你。”說著取下頭頂的包袱,塞到阿純的懷裏。

阿純解開包袱一看,見裏麵放著好些炸得金黃脆香的油糍,不禁摸了摸舒家小兒子的腦袋:“代我謝謝你娘親。”

舒家小兒子聽了笑起來,露出兩個大板牙,可登時他見阿純臉上竟滿是愁苦,又安慰道:“阿純姐姐不用傷心,我還是會回來的……哎呀,若不是娘逼我走,我也不會走的,娘說連城外鶴鳴山上的老住持都收拾東西走了,他老人家可是千年道行,他都走了,我們敢不走嗎?”

阿純突然問:“那老草精也逃了?”

舒家小兒子點點頭。

阿純一拍腦袋:“差點忘了一個事!”說著她從懷中摸出一個黑釉小瓶來。

李十九不知她要幹什麽,問:“這是什麽?”

“那老草精的血啊!上次我被你燒傷了,鋪子裏的藥材又被燒了個幹淨,我就割了那老和尚的一些血來養傷,沒想割得有些多了,剩下的就裝起來了。”爾後阿純把瓶蓋打開,“給穆大哥喝些,或許能保下命來。”

然而那瓶子卻被李十九一把攥住:“慢著!”

“你要幹嗎?”阿純一臉戒備。

李十九解下自己的錢袋,大口朝下地抖了一抖,從裏麵抖出一條僵硬的灰色小泥鰍來:“把那血分它一點。”

阿純瞟了一眼那泥鰍:“它不是已經死了嗎?”

李十九臉色青白:“哪有?它不過是昏厥過去了!”

“管它是死了還是昏了,都不能給!這可是瑤草精的血,珍貴得很!”

“你!”

“你什麽你!要不是你,我現在會連一味救穆大哥的藥都拿不出來?!你少給我囉唆,再囉唆把你蒸了做剁椒魚頭!”

李十九的臉色已接近黑色,他伸出手指著阿純的鼻尖抖啊抖,抖了半天也抖不出個所以然來,最終,他深吸了一口氣,道:“你不是要去歸墟嗎?你若分我點血,我便載你去歸墟。”

阿純立馬雙眼發亮:“真的?”

“自然是真的!”李十九一臉堅定。

阿純和李十九兩人離開蜃城之前,李十九化身螭龍將那隻泥鰍和水母帶入海底,然後吐了一個透明氣泡,將它們安全地包裹在氣泡中,爾後螭龍在海麵上伸出龍頭來,阿純坐上龍頭,一手牢牢抓住龍頸子上的鬃毛,一手朝岸上的舒家小兒子,大聲喊道:“再見啦,舒小幺!”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少女和無角螭龍,迅速朝東方遊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大海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