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看著白先生,終是明白了為什麽陸道長執意要自己來尋白先生,也明白了他一來蜃城,眾人為何都盯著自己的臉來看,隻因為他們太像了,從眉眼到臉龐,各個方麵都絲毫不差,就如照鏡子一般。

但如此相像的兩人,在氣質上卻有著天壤之別,一個是瀟灑如仙的俊秀少年,一個是風塵仆仆的窮苦書生,也難怪阿純喜歡盯著書生的臉來看了,因為白先生可從來不會露出驚惶和恐懼的神色。

“嗣宗,叔夜,你們稍等片刻,在下去去就來。”白先生起身,向二人知會一聲後,便朝書生伸出一隻手來,微笑道,“這位兄台,這裏不方便議事,請隨在下來。”

隨後,兩人朝那茫茫無盡的桃花林深處走去。

腳下是幹淨如洗的石子地,眼前是亂紅飛舞,身側的人同自己又是照鏡子一般,纖毫不變,書生有些躊躇,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麽好。

一陣沉默後,白先生開口問道:“不知兄台如何稱呼?”

“小生姓陶,陶生。”

“陶兄,在下見你風塵仆仆,想是來一趟蜃城不容易,不知陶兄所來何事?”

“先生……”沉默良久,陶生似乎在思忖著如何開口,他一介書生,心敏口拙,“小生是聽從了一位陸姓道長的建議而尋來的,他道蜃城的十二瞬詭譎神秘,其中掌櫃的一定能幫助到小生,小生便莽撞到訪,不請自來了。”

“陸姓道長?在下同他也算是熟識吧。”白先生聽聞一笑,又問道,“那陶兄是為何事而來?”

“為……為小生的娘子鵲娘而來。”

白先生抬起眼簾,看向這個靦腆的書生:“娘子?”

說起陶生和鵲娘的故事,拿阿純的話來說就是一折風花雪月的戲,貧寒的書生與富貴的小姐,開始時旖旎纏綿,戲終時淒厲決絕。

說的是這淒厲決絕,倒不是二人的身份阻隔,或是誰人強行拆散,要清楚這其中的緣由,還得從二人相識之時說起。

鵲娘閨名白鵲應,是大家小姐,雖說是大家小姐,卻有著鳥兒一般活潑跳脫的性子。初見那日,年少的書生離家求學,正打一處富貴人家的圍牆外經過。

時值初春,道路兩旁種植著許多高大的垂絲海棠,正是花朵開得妖豔的時刻,小書生低著頭,穿過飄落的花雨,冷不丁地,一隻繡著翠葉的小巧繡鞋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地砸在小書生的腦袋上。

小書生疑惑地摸著腦袋,撿起繡鞋,爾後聽得頭頂有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道:“喂,這位公子,勞煩你將鞋子遞給我,好不好?”

書生抬起頭,見那滿是繁花的枝丫上,坐著一個妙齡少女,那少女著一身嫩黃的絲綢衣裙,梳著雙鬟髻,漆黑的發髻上簪著時令的白色春花。此刻她正雙手抓著枝丫,垂著一隻腳,那隻腳赤著,雪白纖細的腳便在虛空中晃**著。

那少女生得極美,肌膚勝雪,雙眼瞳仁極大,水潤靈光,在她眉心處,還生著一顆鮮紅如血的朱砂痣。

小書生在抬頭的瞬間,還以為自己遇上了海棠仙。那女子笑得歡暢,眉眼彎彎,幾乎將屬於少女的甜美嬌憨全部容納其中。

此刻一陣微風拂過,花瓣簌簌而落,落在書生的臉頰上。書生抬著頭,將鞋子舉在虛空中,卻是呆傻了一般,一動不動。

“公子,公子?”少女沒有生氣,反是咯咯笑起來,“這位公子,你的手不酸嗎?”

書生這才回過神來,頓時紅了臉,趕緊低下頭去,遞上繡鞋:“小生、小生無禮了!”

少女依舊笑盈盈的,她一彎腰,接過鞋子,道:“這位公子,倒真是有趣兒。”說罷,穿好鞋子的她站起來,身手敏捷地幾個躍步,輕巧地跳到圍牆上,爾後翻了過去。

待書生再抬起頭時,隻見一片翻飛的鵝黃衣角,以及微微晃動的枝丫。

有花瓣落在書生的眼睛上,帶著少女身上清甜的味道。

往後的日子裏,那俏麗的少女時不時地會出現在這條鮮有人跡的巷子裏,與路過的書生一次又一次地巧遇。

一日,兩日,一年,兩年……

當年個子嬌小的少女一晃長成了大姑娘,依舊是活潑愛笑的性子,她總是喜歡逗弄書生,看見小書生滿臉通紅的樣子更是笑得暢快。

書生知道這少女的來曆,她閨名白鵲應,是這圍牆後,偌大白家府邸的小女兒。那日見她,便是她瞞著眾人翻出圍牆來玩耍,不想在回去時掉落了繡鞋,如此因緣才相識於他。

再後來,如所有戲文寫的那樣,兩人終是要遇上些坎坷阻礙的,書生學業年限已滿,是他回去的時候了。

歸去之前,還是在那棵垂絲海棠下,書生終是衝破了禮製的枷鎖,拉住了鵲娘的手——這是他們這麽多年來第一次接觸到彼此,少女的手柔軟細膩。一如從前那般,鵲娘沒有被嚇得收回手,而依舊是開心地笑著,似乎等待著書生說出最後那句話。

書生說他不願做崔護,亦不想見人麵不知、桃花依舊的悲劇,因此不管結局如何,他會在次日登門白府,上門求親。

聽書生說完,鵲娘便低呼一聲,似乎是滿心喜悅,爾後雙臂一展,摟住了陶生的脖子。

彼時陶生已經長得挺拔,鵲娘隻到他的胸前,但縱使年歲已長,他依舊是靦腆的,登時紅了臉。

“陶郎,你不用去我家上門求親,你且先回家去,待你到了家,我便來找你。你等我幾日,好不好?”鵲娘撲在他懷中,抬起水靈靈的雙眸滿是欣喜地看著他。

陶生心中咯噔一跳,有不好的預想,不自然地點頭。

這偌大的白家,沒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能會將小女兒這般粗糙地嫁與他?他心中想著,這話是鵲娘自己說的,若不想嫁與他,用這樣的言語打發他,也是鵲娘自己的意思。既是鵲娘自己的意思,他一切都能接受。

就這樣,書生返回家鄉,一邊教書,一邊等待著鵲娘。

三個月,整整一百天。

就在陶生幾乎絕望之時,在那整一百天的夜裏,一支華麗的送嫁隊伍,吹著嗩呐,敲著金鑼,出現在書生的家門口。

那支隊伍中所有人都穿著五彩孔雀衣,臉上皆是喜悅的表情。他們中有年輕人、老人,還有蹦跳拍手的孩童。他們所有人的聲音好似鳥兒一般動聽悅耳,奇怪的是,在這靜謐的夜裏,送嫁隊伍吹奏著喜樂,點著耀眼的燈盞,卻沒有驚醒任何人,唯有書生被吵醒,被吸引到門口,爾後門一開,迎接他的滿是璀璨光華。

他的新娘,便坐在紅色的喜轎中,五彩流蘇,雕龍繡鳳。

爾後,那晚書生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許多鳥兒朝他飛來,大的有孔雀、仙鶴,小的有杜鵑、喜鵲,亦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鳥兒,模樣各異,叫聲各異,唯一相同的就是它們皆是一身雪白,周身不染一根雜毛。

這些鳥兒繞著書生飛了幾圈,皆是仔細打量著他,爾後又撲棱棱地飛走,隨後,有個人從鳥群中掉落下來,躺進書生懷中,他定睛一看,竟是鵲娘。

當次日第一抹陽光落在陶生的眼瞼上時,他睜開眼睛,見自己懷中躺著一個少女。

膚白如雪,發黑如墨,在她眉心處,一顆朱砂痣鮮紅如血。

此刻,她正閉著眼睛,睡得安詳。

桃源境中,白先生傾聽著陶生述說往事,他看見陶生臉上流露出滿滿的知足——那是不曾在他自己臉上出現過的表情。

“陶兄,”白先生打斷了陶生的話,“恕在下無禮,陶兄不覺得奇怪嗎?”

“奇怪?”陶生突然釋然地笑了,“自然是奇怪了,有哪戶人家是這般嫁女兒的?夜半三更,突然而至。又有哪家女兒像鵲娘這般性子,大膽又開朗,就連那時我們的初見,都像極了她故意等著我似的……”

“那麽陶兄你……”

“說來先生可能不信,小生自讀書以來,從不信鬼神之說,偏巧遇上鵲娘後,詭譎之事接踵而來,小生早就知道鵲娘來曆神秘,卻偏偏當作不知……並非小生糊塗,而是不在乎,自見著她第一麵起,小生就一心想著對她好,縱然今後遇上比她更美麗,或是性子更俏皮的女子,小生依舊是一心想著對她好,沒有緣由,隻憑本心。”頓了頓,陶生又說道,“先生,你可知,世人一生短暫,心思卻千回百轉,小生雖然見識不多,但亦知得一人白首到老是有多難,而鵲娘,她沒有害我的心思,管她是人是仙還是妖,隻要她真心對我,小生還有什麽可求?”

“所以,陶生此番前來,是為了鵲娘什麽事情?”

“鵲娘她不見了。”

“怎會不見?”

“她道她回自己的家鄉去了。她的家鄉,叫桃源。”

桃源,那不過是陶潛筆下一個旖旎夢境罷了:“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

四時自成歲。怡然有餘樂。不複戰亂,安平樂足。

這樣一個堪比仙境的地方,怎會真的存在?

“我與鵲娘共做了一年夫妻,一年後我突然患病,鵲娘遍訪大夫,卻無一人能救治我,我在病榻上苦苦支撐了半月,本以為就此命終……”

在陶生已經病入膏肓時,鵲娘卻神秘消失了,那時躺在榻上已是不能動彈的書生內心竟是平靜的,他總在想,鵲娘同自己做了一年夫妻,沒享過什麽福分,吃的是粗茶淡飯,穿的是木釵麻衣,如今在他將死之時,她沒有守在夫君榻前,卻選擇逃亡——在陶生因為鵲娘拋棄自己而傷心時,他竟又是慶幸,逃了也好,逃了說明她最愛的是自己,因此在他死後,鵲娘應該能好好照顧自己,不會受太大的委屈了。

因此,那鵲娘走後的三天裏,陶生滴水未進,一心求死。

三天後,鵲娘回來了。

她總是那樣突然出現,如他們初見,如那夜新婚……她消失得幹幹淨淨,叫人徹底絕望後,她又悄無聲息地回來了。

“陶郎。”鵲娘發髻散亂,她似乎走了很遠的路,臉色蒼白。她身材本就瘦削,如今更是瘦得嚇人,她將冰涼的手放在夫君滾燙的額頭上:“我回來了……”

那又是一個深夜,屋外大雨滂沱,似乎要將這一年的雨水下盡似的,伴隨著這駭人的大雨,是一聲更比一聲響亮的雷聲。

“轟隆”一聲,明亮的閃電劃破天空,照亮屋裏這對鴛鴦。

昏昏沉沉的陶生被雷聲所驚醒,他費力睜開眼睛,見那張熟悉的臉出現在眼前,他虛弱而溫柔地笑起來:“鵲娘,你怎麽又回來了?我就要死了,待、待我死後,你不必為我守節,再找個夫君來照顧你,知道嗎?”

“陶郎,我這輩子的夫君隻有你一人,你不要說這種蠢話。”言語間,鵲娘的眼淚已經流下來。她的傻丈夫,從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重話,即便在他重病之時,自己莫名離開,他都不曾生氣,當真是蠢透了。

“你不會死的,我找到救你的方法了。”說罷,鵲娘展開手掌,裏麵躺著一塊散發誘人清香的果肉。

陶生回憶道:“那是桃肉,隻有一個指頭那麽大,顯然是鵲娘從哪個桃子上挖下來的。那是我這輩子吃過最香甜的桃肉,那滋味簡直不像是人間該有的,奇異的是,我一吃下桃肉,身體便驀然一輕,病竟好了大半。”

而鵲娘看著陶生咽下桃肉,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她的指尖拂過陶生那俊俏的眉眼,爾後突然湊在他耳邊低聲說道:“陶郎,那年海棠樹下,並不是你我的初見,第一次見你,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叫桃源的地方——那裏是我家鄉,也是你最初的家鄉。陶郎,這一年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時光,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所以陶郎不必為我今後擔心傷懷。從今以後,鵲娘和陶郎,後會無期……”說罷,纖細的女子突然站起身來,轉身跑向門口,一把拉開了房門!

大雨潑進來,澆得鵲娘滿身透濕,這個女子卻絲毫不在意,毅然決然地衝進了大雨中。此刻雷聲更是頻繁了,一道接著一道,似乎要將天空給劈開。

那轟鳴的雷雨夜,幾乎將所有人的耳朵給轟聾。

書生抬起頭來,看著桃源境那幹淨透徹的天空,緩緩道:“我力氣沒有恢複,追不上她。自那個雷雨夜後,她就再也沒回來。我等了她三年,三年中,我曾回到我與她相遇的白府,到了那裏一問才知,白府從未有過一位叫白鵲應的小姐。白府三代獨傳,連女兒都不曾有過一個……我被當作瘋子給打了出來,我不甘心,又在周遭打聽鵲娘的往事,周遭的人卻從未知曉過她這個人……她在這人世中像蒸發了一樣,不留一點痕跡。有時我甚至懷疑,我與她相識的那幾年,是否是個夢境。”

“陶兄想讓在下幫忙找回鵲娘?”

哪知書生此刻卻搖頭:“不,小生不敢奢望找回鵲娘,隻盼先生能知曉她的音訊。她若在他鄉不好,小生就將她帶回來;若生活得好,小生、小生也不強求她……能認識鵲娘,小生這一生也是知足了。”

他的言語間,透露著哀傷和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