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盒子啊,叫作桃源!”
昆侖仙境中,萼綠華看著那個白色大方盒,笑盈盈道。見白先生不解,她放下手中的鮮果,三步並作兩步走到盒子前,對白先生招手,道:“你來看看就知道了,這可是個很有意思的東西呢。”
白先生上前朝裏一看:“這是……”遲疑了片刻,少年道:“微重天?”
在這二尺見方的空間裏,不是白先生所想的白色世界,而是如世俗那樣充斥著七色、天地和日月。
盒子內猶如模型一般縱橫著連綿的山脈、蜿蜒的水道、整齊的阡陌,乃至精致的房屋,在盒子的西方角落的盒壁上,還畫有一條異常逼真的瀑布,在白先生眨眼間,見那瀑布竟成了真的,嘩嘩而下的流水形成一道長長的水脈,滋潤著這一方水土,直到流進東方的大海之中。
此刻這盒子中的時間是在夜裏,從上麵看去,先是可以看見滿天耀眼的星子,爾後是薄雲,再下麵,則是安謐的小世界:這盒子中還一個城鎮,房屋全聚集在東方海邊,其中街道、坊落、橋樹纖毫可見,甚至在海邊還築有一個小小的碼頭,碼頭上栽種著一顆盤虯古老的大桃樹……
這裏的一切,除了型號小了百倍外,竟和塵世沒有半分不同!
白先生再仔細看去時,看見那城鎮的街道中,還有小人敲著竹梆子打各道上走過,口中還念道:“五更天至——關好門窗,小心火燭!”那小人的穿著如俗世一般,粗麻短打,褡褳草鞋,連五官都生動可鑒,隻不過那小人是用白紙剪裁而成的,穿的也是紙做的衣服,紙臉用黑墨繪成,焦黑的五官竟可以做出喜怒哀樂的模樣,著實有趣。
“有意思吧?”萼綠華也彎腰看著這盒中的一切,“這裏其實同任何一個重天無異,隻不過是小了點。我有時候巡視得累了,便會看看這其中的場景,倒也覺得不那麽枯燥了。”
白先生問道:“你是哪得來這麽一個有趣的東西?”
“三萬年前我去往南極仙翁那裏做客,你也知道,他老人家活得長了,便無聊鼓搗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這桃源就是他的東西,後來見我喜歡,他就送與了我,不過當初這裏頭是沒有這些小紙人的,我嫌這盒子裏太冷清,又恰巧見著南極仙翁用來畫畫的紙張,便拿了剪子將他的畫紙給剪了,做出一個個小人放進去。有了人,這裏才算是真正的世界,不是嗎?”
“南極仙翁的畫紙名喚‘長生紙’,曆盡滄海桑田,火燒水蝕都不會損壞,可是不可多得的寶貝,當初我向他討幾張來他都不肯,你卻將紙剪了做紙人?”
萼綠華回想當初,認真道:“好似他確是有那麽丁點痛心的樣子……”
“你倒是喜歡胡鬧……”白先生無奈笑道。
“如果不用那長生紙,這裏的紙人哪裏可以保存如此之久呢?”她神秘兮兮道,“這裏麵有兩隻紙人很是特殊,我可是做得頂頂辛苦,我給它們取名叫小蟠和小桃,我給你找找,你見後一定會覺得更有意思。”說著她的目光在盒中掃了幾回,終是在一處小山峰的頂上找著了一個紙人:“你看,小蟠在這裏!”
白先生順著萼綠華的手指看去,見離城鎮不遠的地方獨獨建起一座精致的小宅院來,那宅院四麵合抱,還築有一方庭院,而在宅院後山的山坡頂上,正孤身一人,穿著一身白紙做的長衫,他似乎很哀傷的樣子,立於大風處,耷拉著臉,一副似要哭出來的模樣。
這小紙人的模樣,和白先生生分毫不差。
突然間,白先生的眼中精光一現:“阿綠,你的畫藝倒是愈加嫻熟了,這紙人竟畫得和我一模一樣,隻是,它現在似乎不太高興啊。”
“你以為這桃源中的紙人就單單隻是紙人嗎?它們可都是有心了。有心,自然會有喜怒哀樂。”說著萼綠華又開始搜尋盒內,“咦?小桃呢……小桃跑去哪裏了?”
白先生也同她一起尋找著,片刻後,他伸手指向一處,淡淡道:“你看看這個是不是?”
在盒子的星空之下,正懸空奔跑著一隻黑色小狼,那小狼上還趴著一隻書生模樣的小紙人,不是小桃還會是誰?!
“對對對!就是他……咦,不對?!”萼綠華後知後覺,“那隻小黑狗是什麽?我不記得我有剪出它的啊!”
白先生盯著那隻滿空亂飛的小黑狼,道:“或許,我是認得它的。阿綠,可以取出它們來看看嗎?”
萼綠華點頭:“當然可以了,你自己伸手去抓就是了。”
白先生得到萼綠華許可,抬手就將那隻在空中亂跑的小黑狼一把抓住,取出桃源,朝地上拋去,說來也怪,那隻小小的紙人和那隻狼怪初時在桃源那樣精小,一出桃源,隻見白光一閃,一狼一人俱是變大了。紙人幻化成了一個身著長衫的書生,那小黑狼更是奇怪,幽光過後,隻餘一個俏生生的少女坐在地上,單螺髻,著一身碎花襖裙,她似乎還沒從桃源秘境中回過神來,一落地便嗚哩哇啦地跳起來,大吼道:“哪裏來的巨手怪,竟敢抓我?!知道我是誰嗎?有本事別躲躲藏藏的,出來和本星官單挑!”
“阿純,休得無禮。”突然間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平靜的音調中竟帶著絲絲笑意。阿純預感不好,觀察四周,入眼的竟滿是蒼白,最為醒目的就是在不遠處坐於小幾前的一個身影,披著黑色長絨大氅,正慢悠悠地拿著茶杯喝著水。
“先、先生……”阿純左眼皮狠狠一跳,她驚恐地後退一步,“你也被那大手巨怪抓來了?”
一旁的萼綠華“撲哧”一聲笑出來,好歹是瓊台女仙,她這次總算是看出了阿純的真實身份,見白先生沒有理會阿純,她便笑著拉過阿純的手,指著那方盒道:“小星君,你看看這是什麽?”接著把這桃源的來龍去脈又說與她聽了。
阿純越聽越是恐懼——不是因為在桃源所遇事情而後怕,而是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曠工的事情,又被先生給知道了!
“阿純……”一旁的少年喝完了水,緩緩道,“這會子,你不是應該在鋪子裏的嗎?”
阿純立馬擺出可憐的八字眉來:“我不是被大手怪抓來這裏了嗎?”
“那是我的手,你休要狡辯。”
“好吧。”阿純已經放棄抵抗,“先生,是我不好,你扣我工錢吧。”
“白先生,這全是小生的錯!”陶生急急忙忙爬起來,解釋道,“是小生硬要從迷津渡去往桃源,還拉上阿純姑娘一同胡鬧。”
“咦?”一旁的萼綠華又好奇地湊上來,她仔仔細細地打量了陶生一番,“小桃,你竟然有了人身?這是怎麽回事?”
陶生扭頭一看,見一個美麗的少女站在自己麵前,笑眯眯的,還有兩個好看的小酒窩。她身上似乎帶有魔力,有種讓人想親近的感覺。陶生觀之一愣,這張麵容明明從未見過,為何感覺如此熟稔?
“陶兄,”白先生站起來,不給萼綠華詢問的機會,他指著窗戶上懸吊著的一隻白鳥籠道,“你認得它嗎?”
那隻鵲鳥自從陶生出現後雙翅撲騰得更厲害,並且開始用喙去啄那鳥籠,隻是它力道太小,不僅傷不了鳥籠,還使白羽紛紛落下——原來,它方才激動並不是因為看見白先生,而是因為它知道自己的夫君此刻就在它咫尺之地。
“鵲娘?”看見那鵲鳥,陶生頓時如遭雷擊,他瞪著雙眼,飛快地跑向它,雙手抓著籠子, “你安靜些,莫要傷了自己!”此刻書生的雙眼已經通紅,他仔細看著鵲娘,歡喜道:“甚好……甚好,我還以為那日你遭遇不測,已經不在人世了,沒想到你竟還在,你竟還在……”說到最後,他已經不能言語,而那隻鳥兒則靜默下來,它用毛茸茸的小腦袋蹭了蹭書生的手指,似乎在無聲地安慰他。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詢問鵲娘為何變成了一隻白喜鵲,也沒有質問它為何是一隻精怪,卻還要欺騙他一介凡人並與之婚配。
自始至終,這個看起來怯懦的書生,無論是對世人姿態的鵲娘,還是本相喜鵲的鵲娘,眼中都隻有愛憐和歡欣。
許仙尚且被化為白蛇的妻子給活活嚇死,這個書生,竟沒有對鵲娘的身份抱有一點嫌惡——這白鵲鳥罔顧昆侖法紀,私下凡間與書生婚配,竟真真沒有選錯人。
白先生暗暗歎息一聲,陶生與自己長得如此之像,他臉上的歡愉,痛苦卻從未在自己臉上出現過。比起自己來,陶生倒更像一個人。
“你們這是……”作為白鵲娘和陶生的主人,萼綠華顯然沒有料到會發生這事,她扭頭看向白先生,他似乎要更了解事態發展,正要開口詢問,就聽白先生道:“其實我對這件事也隻知曉得一星半點,你若想知道來龍去脈,不妨閉目感應一下,看看你的這隻‘小桃’和喜鵲,到底經曆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