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泉中的柳生尚在唏噓感歎時,狐狸嶺上的柳生正被驚得尖叫連連。
隨著那古怪歌聲漸漸清晰起來,在山坡那頭,出現了一個敲著牛皮小鼓的瘦小男人,他穿著一件黑色短打,戴著一頂五色油彩繪成的狐狸麵具,那麵具是微笑著的,在夜中那依稀光線裏,忽明忽暗,似鬼像人。那男人一邊唱著歌,一邊敲著小鼓,一蹦一跳地走上山頭,在見到柳樹下愣著不動的二人後,他停住歌聲,慢慢走進他們,湊近二人的臉看了看,半晌後,他“咦?”了一聲:“怎麽不是紅珊?我還道紅珊回來了呢!”
那張微笑的狐狸麵具就停在柳生的鼻子前,柳生甚至能看見麵具後麵,那雙棕色的、瞳仁極大的雙眼——這不是一雙人眼。
那人的聲音似乎是掐著嗓子說出來的一樣,在看清二人的麵容後,他又直起腰來,敲起小鼓,唱道:“小狐一千六百歲,妄圖得道登天去。遊離人間幾百載,奈何道深仙緣淺。陷於塵世困於情,不為夫君為恩人。精怪哪得癡情意,伶仃一個無人知……”
待柳生回過神來時,那黑衣狐狸麵的男人已經唱著歌走遠了。柳生思忖著要不要追上去,這時阿純拉了拉柳生的袖子,眼睛直勾勾地指著前方,道:“柳生,你看那前頭,有光!”
少年扭頭望去,見遙遠處,那敲鼓人方才出現的地方,竟燃起了一片幽幽的白色冷光,它比月光要盛,卻更加清幽,仿若極光一般,時隱時現,隨著時間的推移,它慢慢爬了上來,漸漸地,有竊竊私語的聲音傳來,接著聲音越來越大,可以聽見女子之間的嬉笑聲,或是男子唱歌的聲音。
那些聲音同之前那敲鼓的男人一樣,全是掐著嗓子的,仿佛什麽動物在夜間叫喚一般。
阿純皺起眉來:“那是狐狸火。”
少女話音一落,就見那些冷光愈加盛大起來,光線之中,走來一支古怪的隊伍——同那敲鼓人一樣,隊伍裏所有人都穿著純色的衣衫,火紅、純白、栗色皆有。他們之中高矮胖瘦、男女老幼也皆有,每人頭戴一張微笑的狐狸麵具。他們之中,有的女子懷抱一束春花,有的撐著一柄竹傘,男子則皆是敲著一個牛皮小鼓,跟著那奇怪的鼓點咿咿呀呀地唱著些什麽。有跑出隊伍的孩子,赤著腳,手抓一串冰糖葫蘆,笑得歡暢。
那支隊伍好像要趕去參加什麽宴會一樣,女子之間相互挽著胳膊,男子之間用歌聲打著招呼。他們全像是沒有見到柳生與阿純那般,從他倆身側走過。
少年癡癡望著這條熒熒發光的奇怪隊伍,他的眼中閃耀著白色光華,純色的衣服,狐狸的麵具……他似乎依稀記起來了,在他年幼時,師父莫名帶著他來狐狸嶺過夜的時候,他受不住困意睡了過去,依稀中也感受到了這光芒——是師父,懷抱著熟睡中的他,走進了這樣的隊伍中,同他人打著招呼,嘻嘻笑著,最終他也不記得師父隨著隊伍走到了哪裏……
少年突然起身,就近抓住一人的胳膊,急切問道:“請問這位姑娘,你知道紅珊嗎?一個愛喝酒的年輕女子,她在錦州不見了,你們知道她去哪裏了嗎?”
那女人被柳生嚇了一跳,尖著嗓子答道:“沒有,沒有。你從錦州來的?那裏好恐怖的!不要去那裏!”她說著牛頭不對馬嘴的話,掙脫了柳生,又跑遠了。
柳生不死心,又問了幾個人,皆是回答著奇怪的答案,比如“錦州去不得”“紅珊很厲害”之類。
少年的動作漸漸遲緩下來,他垂下頭,思考著既然白先生說再回到狐狸嶺便能知曉師父的身份,為何,問這些神秘人卻一問三不知呢?這其中到底哪裏出錯了……
“柳生,你問這些尚未褪去獸皮的畜生當然問不出個答案來,它們能聽懂人話就不錯了。”方才一直沉默的阿純突然開口道,這個平日裏大大咧咧的少女此刻嚴肅著小臉,在她額頭上,一抹純白的精元漸漸浮現出來。她走上去,眼盯著一個抱著一束春百合的黃裙少女:“你們這些妖孽,道行淺薄,卻喜歡在這裏裝神弄鬼!”說罷,她一把掀了那女子的麵具。
“啊!”那女子頓時尖叫起來,柳生看見,那張濃墨重彩的狐狸麵具下,竟真的是一張狐狸的麵容!
那張臉長滿了黃褐色的皮毛,眼睛細長,瞳仁極大,唇吻兀起,嘴裏長滿了碎小的利牙,這不是一張狐狸臉是什麽?!
阿純一看有異,就聽“砰”的一聲,旋風刮來,吹得所有人都睜不開眼,待大風吹盡後,眾人麵前驀然出現了一隻三人高的黑色巨狼!
“連臉都沒化去毛就妄圖想裝人?!”奎木狼朝這些人大聲一吼,噴出熊熊幽綠火焰,它那踏著火焰的前爪一抬,將就近幾人拍飛出去,剩下的人見少女突然變成了狼俱是一片哭爹喊娘,丟了手中的東西連滾帶爬地就跑遠了,本是一片光華繚亂的狐狸嶺瞬時安靜了下來,地上丟滿了牛皮小鼓、鮮花以及各色紙傘。
“哼,想嚇本星君,連門兒都沒有!”奎木狼用爪子撓了撓耳朵,順勢伏在地上,卻高高揚著下巴,一副唯我獨尊的模樣,“柳生,這不過是山野精怪,幻化出這半獸不人的模樣來坑害行人的,你也不用害怕,我乃天道星官奎木狼星君,萬萬不會受這些小妖蠱惑……嗯?柳生?柳生你發什麽愣啊?”
大柳樹下的少年一臉僵硬,唯有兩隻眼珠子左右轉著,似乎在思考什麽事情。
——或許,白先生沒有騙他,師父的身世,便就在這裏。
這支隊伍,皆是由狐狸組成,每年的二月一日,狐族眾人皆聚集於狐狸嶺,去往某地參加什麽宴會。
師父撿到他時,便是正要去往狐之宴。往後的每隔幾年,師父都會來狐狸嶺一次,趁他熟睡,帶著他走入這支唱著詭異歌曲的隊伍中去。
他的師父,那自小養他長大,比親人還要重要的一個存在,竟是一頭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