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虛園中，與白先生對酌的女子突然眉眼一跳，她放下酒盞，道：“白先生，謝謝你的款待，該是我走的時候了……”
少年飲酒的動作微微一頓，道：“你沒有下狠手？”
“那是阿彥的臉，阿彥的身體，你叫我怎麽殺得了他？”女子微微一笑，燦爛得如同一朵薔薇花，“不過還是要謝謝你為我安排的一切，洞庭君，也是你請來的吧？”
“他幼子與我簽訂了契約，賣身進我鋪子中做雜役。爾後他用一場雨來與我交換，換他幼子半年時光，以享最後一次天倫之樂。”
“還是你想得周全。”她點點頭，又問，“不知柳生現在怎樣？”
“你放心，鬼王已經替我找到了菩薩，他十四世輪回已經結束，現在已經得回仙籍，做回命輪中的小齒輪了。隻不過，他央求菩薩刪了他所有記憶。”
紅珊一愣，繼而釋然道：“這樣也好，也好……”
他們相伴八百年的時光，紅珊已經將他當作了親人，這一世，柳生一路隨她流浪，從蹣跚學步的孩童，到如今高過她一個頭的少年。
她還清楚地記得，某個雨夜裏，他背著酒醉的她，緩緩走過空無一人的街巷，少年喃喃著叫她少喝一點酒的話，而她，已靠著他溫暖的背上，帶著笑意睡著了。
這八百年來，她重新開始修煉，若不是有他在身邊，隻怕她會寂寞得發瘋的。
站起身來，窈窕的女子緩緩走向子虛園的出口處，最後，白先生隻聽得她道：“白先生，我很喜歡人世，也很喜歡世人。如果有來世，我就不念著成仙了，隻不過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了……還有，謝謝你的‘雙魂’，讓我得以分身而來，享受這天地間，這僅此一壇的淳合酒。那買雙魂的銀子，恐怕是真的無法再還了！”
隨著女子身影消失，那聲音也戛然而止在子虛園的入口處。
此刻過後，世間再不會見到那頭愛喝酒的小紅狐狸了。
暖風拂過，將蔥鬱的大樟樹吹得沙沙作響，陽光順著枝葉間的縫隙投射下來，在底下的石製案幾上投射下陸離斑駁的圖案，有碎小的樹葉飄落下來，圍繞著園中那少年孤單的背影一個旋轉後，躺進他對麵那盞無主的酒碗中。
——“最後一杯酒，用來祭奠你……”少年拿起酒碗，將酒灑向土地。
樹如華蓋，花鋪滿地，此後，這四季如春的子虛園中，又少了一位訪客了。
在白先生將酒灑向土地時，錦州忽地降起雨來，那雨不同於方才的狂風暴雨，而是細膩溫潤的，猶如那綿綿無盡的細針，同陽光一起，灑向這方滿是瘡痍的土地上。
阿純與阿澈正趕往回家的路上，此刻他們正經過狐狸嶺，在那棵已經茂盛了的柳樹下，阿純驀然感覺額頭一濕，她抬起頭來，嗅了嗅，道：“這太陽雨裏，怎麽有股酒的香味？”
阿澈也嗅了嗅，讚同：“還真是！”
“不會是天君打落了他的酒杯子吧？”阿純嘻嘻笑道。
“說到酒，”阿澈一拍腦門，道，“這驚蟄天恰巧撞上龍抬頭，可算是一個大節慶了，你在城東的杜康坊裏預訂了青梅酒沒有？他家的時令酒可是賣得頂好，遲了就喝不著了！”
“早預訂了，還有諸如炒豆、大棗、青團、芝麻饊子，還有我新買的三把繡著紫藤的紙傘……全都準備好了，待我們回去，就能和先生好好過一個節了。說不定……”說著阿純深深吸了一口滿是酒香的空氣，“先生這會子已經站在鋪子門口，等著我們回去呢！”
雨幕中，兩個身影俱是臉上帶著笑意，朝蜃城的方向走去。他們享受著少有的安寧，難得沒有拌嘴。
此刻，春日已至，萬物複蘇。四季又是一個流轉，十二瞬，在人世中又多存在了一年。
十二瞬·誌怪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