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文元聽了常相思拒絕的話,不僅不傷心,還頗自得,“我拜了,已經算是你的家人了。”

常相思在堂屋內行禮,外麵有人送來烏紗和麻衣,看白文元跟著跪,也給了他一套。他什麽不懂,張開手就要穿麻衣,常相思一把打開他,將麻衣丟開,隻給他保留了烏紗。白文元用別針將烏紗扣在衣袖上,看她穿好麻衣,栓了麻繩,道,“我為什麽不能穿麻?”

“你不是直係血親,不用。”

常相思當了男兒來行禮,也按照規矩守了一夜,淩晨四五點的時候常父和常母起床換人,也不敢問他白文元到底是什麽身份,隻是默默地給他換了素菜飯。

姑姑骨灰上山的儀式安排在早晨九點一刻,時辰和地點方位都是香火道士看好的,不能耽誤。

常相思把白文元安排在客房,兩人也不講究,倒頭睡了三四個小時,被喊起床來,說是要準備上山了。

兩人洗漱的時候,常相思探頭往外看,見幾個白發蒼蒼的老輩圍著父親說話,父親一臉為難的樣子,母親則在一旁滿臉焦躁。她吐出牙膏沫子,胡亂擦了一把臉出去。

“媽,怎麽了?”常相思抬手看一下時間,“不是說要上山了嗎?”

常母感覺說話不方便,拉著常相思走開,道,“你爸本來和人都講好了,把你姑放在祖墳地裏,那邊也沒意見。不知道怎麽回事,昨天晚上就來找你爸嘀咕,說不能放祖墳,村裏另外給一塊荒地,讓放荒地上去。你爸說儀式和時間都定了,不能亂改,改了要壞事。結果今天一早,你叔公他們又來了,說堅決不能放進去——”

“為什麽?”常相思整個人都清醒了,“憑什麽不能放?”

常母深深歎一口氣,“說是嫁出去了的!肯定是有多事的人多嘴,不然怎麽可能反悔。”

“誰?”

常母環視了一下房前屋後,常相思看過去,卻見門前田埂外,幾個婦女站在一起交頭接耳,其中就有那個鄭寡婦,一臉戲謔很熱鬧的表情。常相思再是冷靜,此刻也控製不住自己熱血上腦。

“咱們這地界,再大的仇,紅白喜事的時候,是不會找上門的。這個該斷子絕孫的寡婦——”常母搖頭歎氣。

常相思快走兩步,站到父親身邊,聽了一會兒,老輩們翻來覆去就幾句話,雖然沒明公正道的結婚,但給別人家生了兩個娃,算不得自家人了。死在外麵,還是生孩子死的,不吉利,不能埋回來克自家人。從來祖墳裏,就不埋姓常的女人。

常父見常相思走過來,擋到她身前,很快速地用土話回,講是要有意見在和家裏人商量的時候就該提出來,不能等到正式辦事的時候再改,在這種紅白大事上閃火,才是真的晦氣,而且會讓外人看笑話。

老輩說,看一時的笑話,總比克得常家幾輩人都倒黴要好。最好還是把儀式暫時停了,等道士重新選個好時間。

常相思道,“按叔公的說法,我姑會克人,那要是沒我姑,我現在都該做國家主|席了啊!不然絕對不會淪落到現在,隻做個醫生,對吧?”

常相思一出來說話,幾個老的就不開腔,隻對著常父道,“這種事,就不能聽女娃子的,要倒黴。”

“我家相思就是我家兒子,比兒子還能幹。”常父一句話懟回去。

兩父女的話,得罪了一大波人,畢竟常相思是本村第一個女大學生,這麽多年過去了,常家能拿得出手的人,都比不上她。幾個老人講不通,就丟下狠話,“反正,你們今天早上,就不要想上山,要硬上了,就是要讓我們早死——”

常父和常母請的抬棺人都是本村的親朋,見常家自家人都沒協商好,一起坐在堂屋外等著。有心善心軟的出來勸,也有幾個老年的婦女不忍心去拉那幾個男的老頭子,都沒成功。

常相思真是恨自己考慮不周到,既然將姑姑帶回來了,何苦要一定入祖墳,讓她接受這樣的奚落。還不如直接在縣城附近買個公墓,又清爽又體麵,但事已至此,隻有忍氣。她知道並非不是不能入祖墳,隻怕是家裏少給了好處,她父親又是個不會轉彎的人,便道,“叔公,風俗上有沒有什麽特別的處理方法,能讓我姑上山?”

“沒有沒有。”幾個年老的根本不和常相思說話,現在是她求著他們,他們也不著急,就看著常父。

常相思站到常父身前,“叔公,我爸年紀大了,現在,我們家我做主。”

沒給她好臉色。

“你這樣說話就不合適。”白文元不知何時站到了常相思身後,他拉開她,和常父站在一起,對他道,“叔叔,你幫我介紹一下這些長輩吧!”

常父黑著臉介紹了一圈,白文元跟著喊了諸如太爺、叔公、小爺之類的,然後道,“還是把大家請到屋裏說吧,站在外麵也不像樣子。相思,你也給這些老輩子準備點吃的喝的。”

白文元說著普通話,長得高大魁梧,平時氣勢又很不錯,開了口,就由不得別人不按他的主意去辦。他在常家擺出一副主人的架勢來,常父常母都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常相思又不能在此時下了他的麵子,隻得將四五個老年人都給接了進去,圍坐一桌。

常母和常相思去廚房端了預備的各種吃食,又重新泡了茶。

“相思,他到底是你朋友,還是?”常母忍不住了,昨天晚上一整夜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和常父猜了好久。

“他在追我。”

“真的啊!”常母高興了,“是做什麽的?”

“警察。”常相思道,“我還沒同意。”

“為什麽?”常母不解,“我覺得他很好啊,現在的年輕人,能陪你守夜,還能管事的,不多了。”

常相思埋著頭,“他有別的問題。”

常母張了張嘴,想勸自己女兒,但她根本沒有身為母親的立場。

“我端菜出去。”常相思雙手端了小菜,走到側屋的飯桌邊,放下菜,站在門口旁聽。

白文元給每個人都發了香煙,還恭恭敬敬地給每個人都點上,一番做作下來,老人們的臉色都好了許多。他又從口袋裏摸了自己的名片出來,散給每個人,很低調地進行了自我介紹。

當白文元的工作和職位一出來後,整個現場的氣氛都變了,常父似乎也沒有任何預料,再三看了常相思幾眼。

白文元講,他算是常家的姑爺,雖然不完全是常家人,但也算得上半個,這種大事,常相思沒有兄弟,所以他也能發言。第一句話,就引得滿桌點頭,常相思氣結。

白文元繼續,本來他和相思商量,是要將姑姑的墓放在平城。平城是他和相思工作的地方,既方便以後的拜祭,如果將常父常母接過去後,也會免了他們回老家的奔波勞累。但是,年輕人做事不能隻顧自己方便舒服,也要考慮老人的心情,故鄉故土,總是不能離的,一走了之容易,但是這一門親就算是斷了。所以,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把姑姑放回老家,一是了姑姑的心願,二是始終記得是姓常的,三是每年拜祭的時候也可以看看老人家。

白文元收獲了一致的讚美聲音,都說他考慮得很好。

常相思目光難解地看著他繼續侃侃而談,他道,鄉下培養一個人不容易,不僅僅是沒有錢的問題,最重要的是沒有人指路。讀書考學出來,找工作是難題,如果有父母老師親戚幫忙分析,怎麽樣的工作有前途,或者能夠在陌生的城市幫忙,那在人生上會少走許多的彎路。就算是能力有限,幫不上什麽大忙,但至少發生事情的時候,有個人商量,對不對?難得出了一個相思,如果能經常回來,帶給老家正麵的影響,讓小孩子都知道努力學習就有好生活。而且,如果在平城,大家也能互相照顧。

雙方達成了目標上的一致,再談接下來的問題就好談了。

常相思不想看白文元扯著她的大旗胡言亂語,回了廚房。常母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道,“怎麽了,談得不好?”

她搖頭,道,“媽,我才是常家的女兒,我讀了書有了好工作,大家不怎麽信我。白文元是他們才認識的人,是外人,但隻是因為他是男人,就信他的話。好沒有道理——”

“那些鬼老頭,也就隻有在這個時候擺擺架子了,年輕人都往外跑了,平誰理他們!”常母道,“等辦完這個事,每年回來燒兩次香就行了。”

片刻後,白文元進廚房,道,“相思,阿姨,都談好了,咱們可以準備上山了。”

常母答應著出去了,常相思也站起身,不怎麽看白文元。他拉著她的胳膊,道,“剛才看你不是很高興的樣子啊?”

“是有點難過。”

“嫉妒啦?”

“他們是封建老頭子,你就拿官威來壓人,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常相思拍拍麻衣上的灰塵,整理整理烏紗和麻繩。

“相思,想要什麽樣子的社會,單純靠講道理是行不通的。第一靠利誘,如果利誘能達到正麵影響,這是最簡單輕鬆。但是再大的利,抵消不了人心的貪婪,所以,這個手段不能唯一。第二要靠強權,打破原來的舊秩序,建立新的規則。”白文元幫她挑去頭發上沾的灰塵,“在這一點上,我和蔡炳坤看法一致。”

“你不怕他們以後拿了名片纏著你?”常相思凝視他,“要你幫忙解決工作問題,要你幫忙升官發財——”

“這有什麽好怕的。”白文元自信道,“普通人不過就是求過比正常略好的生活。你這些親人,比你能有出息的有幾個?升官的事情本身沒這個條件,不必擔憂。發財?”白文元笑一笑,“普通人所求不過是一份穩定收入的工作,能過上略好一點的生活,如果是為工作的事情,能幫的盡量吧!現在各種職業技校多如牛毛,真有心想學的,又何妨伸隻手?”

“你給了他們一個希望,又讓他們相信自己能夠得到來自上層的幫助。”常相思望向白文元,“文元,這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

“我知道,這是一輩子的事情。”白文元樂嗬嗬道,“要改變一鄉一地的風氣,三五兩年是不行的。不過,我對我們有信心。”

常相思深吸一口氣,低頭掩飾自己,聽見外麵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起身去接道士交給她的一應物品,在父親的帶領下走在隊伍的最前列。隨著她走出家門,抬棺的人吆喝著起身,太陽撒在長滿青草的小路上,露珠沾濕了褲腳。

鞭炮點燃,鑼鼓聲響,她轉頭看周圍,連死亡都要這麽熱鬧喧囂。她想,她回來了,想要讓父母和親人重新認識這個世界,可是,她不能讓自己愛的人們,陷入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