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舒微坐在她身旁,從箱子裏拎出一張落滿灰的照片,捏著角問:“這個人,你認識嗎?”

顧盼分神瞥一眼,手中仍然翻找著,“當然認識啊,我高中同學,跟我玩得最好。可惜大學的時候我去了外地,後來時間長了就慢慢斷了聯係。”

“看來你的記憶力沒出問題。”沈舒微想了想,“你知道自己失憶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記得,以前你也不怎麽上心。”

眼前閃過一個落寞的背影,攜著淡淡的煙草味,在她腦中匯成一幅灰白的畫麵。

顧盼合上記滿兒童心理學的筆記本,歪頭抱上膝蓋,“我以為丟掉的記憶不大重要,畢竟我該記著的人都記著,喜怒哀樂的事情也一件沒落下。可現在看來,似乎並不是那麽回事。”

她不甘心地又拿出一個筆記本,從第一頁開始細細翻閱,“但你說,如果我真的結婚了,應該多多少少應該留下點什麽吧?”

“你就沒考慮過,黎念真的是你的孩子?”

“怎麽可能,黎恕說,黎念的母親過世了。”

“那也許是他對外的說法呢?可能有什麽隱情,說出來會影響形象什麽的。”沈舒微斜睨她一眼,“比如說,你們兩個是先上了船,沒買票呢?”

“啪”的一聲,筆記本掉回箱子裏,顧盼瞪大了眼睛,“你說我未婚先孕?”又想了想,“不對啊,那我已婚的身份……”

沈舒微答得順口:“那也許是你跟黎恕是婚外情?”

“……”

“我隻是猜測。”沈舒微安撫一般拍拍她的肩膀,又上下打量她一眼,“別看你平時嘴毒,可心裏保守得跟什麽似得,簡直適合活在阿拉伯國家。應該……應該不會。”

見顧盼已經在認真思考這話的可能性,知道她從來對別人的話深信不疑,沈舒微扶額笑了笑,阻止她繼續亂想:“要不你再問問家裏?如果真有什麽,家裏人肯定會知道吧。”

顧盼搖搖頭,“根本沒用。照我媽的說法,自從我上大學之後就很少跟家裏聯係,再加上他們二老又出了國,對我的事情幾乎一無所知。”

黎恕的出現,簡直就像一場蓄謀已久的騙局,對她了如指掌,算好她生活的空白,再恰到好處地出現在她麵前。盡管她知道,黎恕不會對她不利,可並不代表他是無害的。

沈舒微偏頭想了想,“不如你再跟黎恕好好談一談。”

想到下午時黎恕慍怒的臉,顧盼就覺得心裏不舒服。不是生氣,也不是不滿,就像把十幾種化學試劑混在一起,一時難以分清到底發什麽了什麽反應。她有些煩躁地撿起攤了一地的書本,“去談什麽?當後媽?我可沒興趣,就算真是後媽,也要當一個明明白白的後媽。”

失憶後唯一的記憶,是她睜開眼,滿眼的純白,鼻尖有消毒水的味道。她完全不記得是如何進到醫院的,努力去想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可總有大段大段的空白。術後應激創傷,在短期內確實會讓人忘記一些東西,所以她也沒著急。可沒想到這記憶就像剪短的頭發,剝離了她的身體,再也沒法找回來。

她如果真的已婚,老公是誰?

黎恕在這個當口兒突然出現,是他真的認識自己?

黎念,又為什麽會叫自己媽媽?

顧盼這種人典型不到黃河心不死,就好比手中握著線尾,哪怕線團再亂,都一定要揪出線頭。

沈舒微隨手燃了一支煙,繚繞煙霧中,顧盼仍在翻找著什麽,一枚亮晶晶的東西從她未合攏的衣領掉出來,隨著她的動作搖搖晃晃。

這枚袖扣從她在醫院初見顧盼的那一天,就見她戴著。六角形,旁邊鑲著碎鑽,中間是一顆同形狀的黑色瑪瑙,吊在皮繩上,低調又精致。

Catier限量版,眼光不錯。

指尖夾著煙,沈舒微點點她的胸口,“那這個東西呢?”

顧盼垂頭一看,“哦”了一聲,“我爸媽把舊房子賣掉之前打掃家,從我臥室床下找到的。”

“然後呢?”沈舒微饒有興趣,挑眉等著下文。

“然後他們二老讓我好好收著,說等我山窮水盡的時候,可以賣了換錢。”

“……”

顧盼嘴上倔強,可心裏還是好奇,在沈舒微睡下後,又摸黑到客廳打開電腦,新建了一封郵件。

顧盼的父親顧紹年常年駐在國外,母親薛微跟他伉儷情深,幾乎沒有考慮顧盼在國內獨身一人,簽證才辦好就追夫而去,逢年過節都不一定回來一趟。甚至顧盼想打一個越洋電話,她都說有時差通話不方便,平時隻用郵件聯係。

她利落地在屏幕上敲出一行字:“媽,我失憶以前有沒有……”寫到這裏,她仔細想了想用哪種說法合適,譬如問“有沒有結婚”,或是“有沒有孩子”,一定會被說是腦子又出了問題。隻好婉轉詢問:“有沒有男朋友什麽的?”

隔了很久都沒有回音,她等得不耐,又在網上搜了黎恕的資料。一張照片排在第一條,屏幕上的黎恕跟今天一樣,西裝革履,頭發一絲不亂。明明是在笑,眼睛裏卻沒有一點笑意。她又隨手翻了翻,網上關於他的新聞大多都是學術領域的,私生活方麵幾乎是空白。

心裏想了無數種可能,最靠譜的一種,隻能是小豆丁缺少一個後媽,黎恕又缺一個老婆。而她的八字跟他們兩個人恰好十分合適,所以他才找上了門。可這又多出一個“從哪裏知道她的生辰八字”的問題,但想了想辦法應該很多,於是沒有繼續糾結下去。

看了幾篇冗長的學術論文,她不知不覺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電腦“叮”的一聲,顧盼手一動,屏幕發出刺眼的白光。她眯著眼睛看到,現在時間淩晨三點二十四,收到一封最新郵件,是她那個心理年齡最多十八歲的媽媽。

“吧嗒”一聲,點開郵件。隔著太平洋,她甚至能腦補出薛微溫軟的聲音:“傻孩子,你連條陪你的寵物狗都沒用,還想要什麽男朋友。”

她有時候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撿來的。不,說撿來的都不妥當,必須是撿來之後又反悔,再次把她扔掉,她自己又厚著臉皮爬了回來。而薛微,實在不好意思再扔第二次。

可是如果她真的是已婚,那爸媽不可能不知情。

所以,這是個天大的誤會?

還是他們故意瞞著她?

……

一夜不能安睡,直接導致第二天鬧鈴響了半個小時顧盼才從**爬起來。匆匆忙忙到了幼兒園,正趕上上課前的最後一分鍾。

顧盼對著廣角鏡略略整理儀容時,路旁停下一輛灰色轎車。右側車門打開,黎念背著雙肩書包,慢吞吞地跨下車,看了看自己,又抬手看了看黑色的iWatch,聲音稚嫩,表情卻正經,“顧老師,你遲到了。”

顧盼投湖的心都有了。

之後幾天的接觸,讓她不得不對黎念另眼相待。

首先,他做事井井有條,吃過飯會自己收拾碗筷,玩過的玩具能分門別類。其次,從不哭鬧,也不喊想爸爸媽媽,沒人跟他玩的時候,就自己一個人搭積木。

隻是搭積木,也不是普通的搭積木。有次顧盼無意間路過,差點以為他搭了一個古巴比倫的空中花園。她都懷疑他是不是從哪裏穿越來的,或者,是帶著前世的記憶出生的。

可正是這麽一個聰明的孩子,卻不討人愛。原因很簡單,傲嬌,很傲嬌,特別傲嬌。很難融入同齡小孩的朋友圈,甚至對老師,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頤指氣使。

幼兒園每天都會準備飯後甜點,基本都是一些時令果蔬。通過觀察,她發現黎念似乎從來不吃帶殼的水果。在一連吃了三四天山竹荔枝之後,他在顧盼發完水果後,跟著她來到休息區,麵無表情地說:“顧老師,我要吃蘋果。”

黎少爺難得提出吃這麽親民的東西,顧盼很欣慰。

剛好她帶了兩個蘋果,就洗了一個給他。他看了看掛著水珠的紅彤彤的蘋果,仍然麵無表情,“蘋果沒有削皮我不吃。”

顧盼手裏捧著的蘋果差點掉在地上,剛才那句誇獎,可能說得太早了。想了想,她把蘋果從左手扔到右手,又扔回來,像表演雜技來來回回扔了三四遍,才清脆地“哢嚓”一聲咬下一口,“好甜。”

嚼了兩下,又“哢嚓”咬下一口,“真的好甜。”

黎念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老師竟然跟自己搶蘋果吃?顧盼三下兩下啃完一個蘋果,拍了拍手,“你爸爸沒有告訴過你,蘋果不削皮才有營養嗎?”

黎念憋了憋,又憋了憋,“我家的蘋果全都削好皮的。”

看著他漲紅的小臉,顧盼笑了笑,又重新洗好一個,削好皮,遞到他麵前,“黎小念,你怎麽不跟小朋友一起玩?”

黎念耳朵又紅了,“不想跟他們玩。”頓了頓,“他們好幼稚。”

顧盼失笑,“有什麽不開心的事,都可以告訴老師知道嗎?”

黎念猶豫地拿過蘋果,點了點頭。

這個黎小念,平時麵無表情,被老師誇獎也隻會耳朵紅一紅,可一見到他爸爸,就眉開眼笑,同時又小心翼翼,像個小大人。

她曾經跟同組的老師討論過這件事,得到的答案是:父親太嚴厲,導致父愛匱乏。至於母愛……

她確實不大清楚。

總而言之,還是早熟。

不知道孩子早熟是不是一件好事,雖然會得到很多大人的喜歡,但卻失去本來最該擁有的純真。顧盼想,如果是她的孩子,她一定會給他一個最最溫暖幸福的童年。

意識到自己有如此超前的想法時,她自己也愣了愣。

黎恕來接小豆丁時,總是禮貌地跟她點點頭,仿佛之前的那些話都沒有說過一樣。顧盼存著的那點小心思也漸漸平息,也許,這一切都是誤會呢。

七月的雨時下時停,這天黎恕的車難得沒有按時到來,她收拾好東西,打著傘牽著小豆丁在門口等人。

“這是黎小念吧,長得可真好看。”

隔壁有道聲音響起,她抬了抬傘,是學生媛媛的家長。

媛媛媽媽蹲下捏了捏黎念的臉,被他不著痕跡地避開,她倒也不尷尬,反而笑了笑站起身對顧盼說:“顧老師,你見過他爸爸嗎?”

她不明所以,仍然點頭表示見過。

媛媛媽媽看上去最多隻有三十歲,一副熟女的打扮,背著名牌包包,笑吟吟同她寒暄:“顧老師啊,平時工作辛苦吧?”

顧盼微笑搖頭,“不辛苦。”

她反複看著精致的水晶指甲,歎了口氣,“可是我辛苦。”

顧盼愣了愣。

“顧老師啊,你是不知道,單親媽媽究竟有多苦。白天要賺錢養家,晚上要照顧孩子。沒有假期,也沒有周末……”媛媛仰著稚嫩的小臉拽了拽她的手,才讓她停下訴苦。

她轉而貼近顧盼,壓低了聲音:“你看,黎念爸爸呢,是一個人帶著孩子,我也是一個人帶著孩子。這就是緣分啊,要是不抓住緣分,老天都不高興呢。”

說到這裏天上正好劈下一個驚雷,她抖了一下,幹笑著,“顧老師你看我說得對吧?不如你幫我引薦引薦,你們這些年輕人大概不知道,牽紅線最給自己積德了。”

這話讓她有點騎虎難下,之前黎恕那句算不上狠話的狠話,讓顧盼對他多少有些恐懼。而且黎恕人長得帥又多金,不知道有多少年輕漂亮的小姑娘想做黎念的後媽。雖然並不歧視離異帶拖油瓶的,可顧盼真心覺得,媛媛媽媽的希望不大。

更何況,她不知道該如何跟黎恕開口。在他三番兩次意有所指之後,她再做這種事,怎麽看怎麽像別有預謀。

“顧老師?”

顧盼回過神,把傘往黎念那邊移了移,微笑點頭,“行啊,沒問題。”

自此之後,顧盼從來都是提前上班,拖後下班,能見到家長的場合,一律能避則避。有好幾次,她都看見媛媛媽媽從教室的窗戶向裏張望。而她,都會主動到後麵的休息區整理玩具打掃衛生,陪落單的孩子一起等遲到很久的家長。

結果歪打正著,贏得了同組的老師們一眾好評。

有句話說,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還有句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在園長把她叫去辦公室,話裏話外透露出媛媛媽媽為學校老師投資了一棟辦公樓的時候,顧盼就明白過來,有些事情,她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

園長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麵,一副語重心長教育自家姑娘的表情,“顧老師,你也知道,沒有他們這些家長,就沒有園區現在最先進的設備。你讀研究生也不容易吧?白天要實習,晚上回家趕論文,時不時還要回學校上課。”

顧盼麵帶微笑答了聲“是”,園長笑得更加溫柔,意有所指,“這實習的期末評分,還不是要靠著這些家長嘛。”

顧盼最初來光明私立幼兒園實習時,主要負責小朋友們心理問題的疏通。作為兒童心理學研究生,她心知這裏的孩子,心理問題通常比較多。本來隻是做做心理輔導,可有一個生活老師回家待產,一時人手不足,她不得不硬著頭皮頂班。

看著園長喋喋不休上下翻飛的嘴唇,她腦海中飄過八個大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這天下班的時候,沈舒微剛好順路來探班。顧盼送走最後一個小朋友,翻了學生花名冊,找到作為黎念家長的、黎恕的聯係方式。她把紙張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確定一定以及肯定,這是一個座機。

黎恕不用手機嗎?

電話接通,果不其然轉到了接待處,在顧盼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樣自我介紹之後,接線員小姐的態度變得不大友善,告訴顧盼黎先生正在開會,就掛斷電話。

“什麽情況?”沈舒微問,“出師未捷身先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顧盼的心思是彎的,此路不通,就再想其他的出路。沈舒微的心思卻是直的,哪怕麵前是座大山,也要費盡心思給它移開。

她挑挑眉,搶過顧盼手裏花名冊,“接線員小姐一定覺得你是個女人,才不願意轉給她們的黎大校長。”

顧盼想說她是不是把人心想得太險惡了,沈舒微已經從容拿起手機,撥出號碼:“喂,您好,我是教育局的風行監督員,聽說你們學校有亂收費的現象……不行不行,必須跟你們領導直接聯係……在開會不方便?沒關係,我可以打他手機,他電話多少?哦,您稍等,我記一下……”

寫著十一位數字的便利貼送到顧盼眼前,她頗有些無奈地瞥了沈舒微一眼,揉了揉額頭,重新撥號。電話接通的那一刻,她很清晰地感覺到,胸腔下麵的位置,有東西漏跳了一拍。

“喂,我是黎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