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櫥窗玻璃,暖黃的光暈從彩色的琉璃燈罩投下來,窗邊的男人滿臉心不在焉,撐著腮不知道在看著哪裏,食指有一搭沒一搭敲在桌沿,是不耐煩的模樣。對麵的女人唇角微微勾起,精致的妝容被襯托得更加豔麗。

撇開年紀和離異兩點不談,媛媛媽媽還真是一個吸引人的對象。

一頓飯看似吃得毫無進展,完全是黎恕對女人的各種暗送秋波視而不見。遞湯的時候假裝燙手而對麵的黎恕根本不接啊,假裝彎腰撿筷子對麵的黎恕根本不看啊,還有桌子下麵的腿……

顧盼伸手捂上黎念的眼睛,“你爸爸難道……”

不舉嗎?

一瓶紅酒見了底,媛媛媽媽目光迷茫,黎大校長麵不改色,顧盼的腿都要蹲麻了。時鍾指向八點半,桌上也隻剩殘羹冷炙,估計最多十分鍾,“鴻門宴”就要結束了。

但,這也太平靜了。平靜到她都覺得今晚這頓價格不菲的晚餐真是白吃了。

“說好的項莊舞劍呢?”顧盼把手肘撐在膝蓋上。

“什麽是項莊舞劍?”黎念十分好學。

顧盼還在想該如何解釋,緊接著眼睛一亮,再次伸手捂上黎念的眼睛,“來了!”

餐廳裏,媛媛媽媽搖搖晃晃地起身,搖搖晃晃地準備去洗手間,搖搖晃晃地走過黎恕身邊,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似乎是不勝酒力,又似乎是崴了腳,眼看就朝著黎恕的方向倒了下去。

“顧老師,你總蒙我眼睛幹什麽?”黎念不高興,小小的手拚命扯著顧盼的手。

被他這麽一鬧,顧盼一分心,再抬頭的時候,隻看到黎大校長仍然好整以暇地坐在座位上,媛媛媽媽……欸?媛媛媽媽哪兒去了?

她抻了抻脖子,看清之後又縮了回去,放開了擋在黎念眼睛上的手。媛媛媽媽,地上躺著呢。

簡直不懂什麽是憐香惜玉,顧盼扶額,歎氣。

“清醒了嗎?”顧盼根據唇形判斷,黎恕此時說的,是這麽一句話。

餐廳裏其他客人紛紛側目,服務員端著兩杯檸檬水站在兩步開外,一時摸不準是送過去,還是不送過去。

撇掉餐巾,黎恕不緊不慢站起來,居高臨下望著倒在地上還不忘擺出S型的女人,嘴唇一開一合,麵無表情說了句什麽。媛媛媽媽的神色從嗔怪到驚訝,又逐漸變成驚恐,最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爬起來哭著跑出飯店。

客人目光從急速開合的店門又轉到把女人惹哭的男人身上,服務員麵色猶豫地把水送上去,被黎恕一個眼神嚇得又縮了回去。

也許因為喝了酒,他煩躁地扯了扯領帶,眼風就朝著窗外瞥過來。顧盼趕緊拉著陸黎念躲在樹後,心中掌心合十由衷希望黎恕是個近視眼。

但顯然,佛祖沒有聽到她的祈禱。

兩分鍾之後,黎恕出現在他們麵前,眼神冷得她在三十度的夜晚硬生生打了個哆嗦。

這是多麽神一樣的展開。

他微眯了眼,“你怎麽會在這裏?”

不知道他問的是誰,顧盼迅速擬好一套說辭,索性兩個一起回答:“我路過旁邊的公園正好碰到陳姨帶著黎念遛彎消食,小豆丁哭著要找爸爸,我就陪他在這兒等了一會兒。”

希望黎恕徹查情況時,陳姨能配合她圓這個謊。畢竟如果讓黎恕知道今晚黎念是自己跑出來的,大約陳姨也離辭職不遠了。

“在這裏,遛彎消食?”黎恕麵露懷疑。

顧盼剛想解釋,胳膊上突然被狠狠掐了一把,低頭,就見黎念扁著嘴老大不樂意,“我才沒哭。”

顧盼投給他一個噤聲的眼神,也不知道他是否看懂,隻把他抱得更緊,“對對對,黎小念最堅強了,不會隨便哭的對不對?”

見黎念終於露出個滿意的笑,顧盼也笑了笑,又看一眼黎恕緊抿的薄唇,咬咬嘴皮,說:“那什麽,謝謝。”

她也不知道她在謝什麽,大約是謝他在了解情況之後,卻沒有馬上戳穿她,甚至願意在她在時安安靜靜吃完這頓飯。畢竟以她對他並不深入的了解,黎恕大可以當場轉身走人。

可她的感謝並沒有多大的效果,長街邊,黎恕的語調客氣又疏離:“你照顧了黎念,我才該說謝謝。”又看了一眼她懷裏的小豆丁,聲音有些嚴厲,“黎念,下來。”

黎念扒著顧盼的脖子,不情不願下了地。

懷裏沒了軟軟糯糯的小豆丁的身體,顧盼一時間有點不適應,抱了抱空****的手臂,看了眼黎恕的表情,斟酌著該怎麽讓這件事情朝著一個美好的方向發展下去。

一頓飯吃得不明不白,更不知道兩人最後會有什麽發展,顧盼沒做過媒婆,隻好按照電視劇裏媒婆的台詞誇讚幾句:“媛媛媽媽不錯吧?人也漂亮,家世也很好。歲數雖然比你大一些,但知道疼人嘛……”

黎恕冷笑,“我的婚姻大事,你就這麽操心?”

顧盼一愣,低頭。哪有,隻是獎學金更重要一些。

“是我低估你了,顧盼。”自嘲般的口吻,出自黎大校長的口中,“你怎麽可能會主動找我吃飯?早該想到,你別有所圖。”

尷尬自地底發酵而出,在空氣中緩緩蔓延。顧盼心裏有些不甘,又有些無奈。就算有再多的難言之隱,她對他隱瞞今天的晚飯目的這件事,的確是她的錯。畢竟以黎恕的脾氣,如果知道這是個相親宴,就算顧盼請他吃滿漢全席,他也不會答應的。

沒給她再留什麽好臉色,黎恕帶著兒子轉身離開。

顧盼心裏突然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擁堵感,像有一團棉花堵在喉嚨口,上不來,也下不去。

紅綠燈口,黎恕牽著小豆丁準備過馬路。她沒控製住追上兩步,在身後喊住他:“為了賠禮道歉,我再請你吃一頓飯吧?隻有你和我。”看到轉過頭的黎小念明顯不悅的神色,歎了口氣,“還有小豆丁。”

黎恕的腳步頓了頓,卻沒有回頭,“不必了,你本來就沒做錯什麽,不需要向我道歉。”

綠燈亮,一大一小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人流。

第二天放學的時候碰到脂粉未施的媛媛媽媽,巨大的墨鏡掩不住蒼白的臉色。顧盼裝作毫不知情,笑著問昨天她走後的飯局情況。

媛媛媽媽麵露尷尬,隻說了一句,她跟黎恕不合適。

不合適?

一頓飯,就能吃得出合適不合適?

還想再問什麽,媛媛媽媽已經匆匆走開了。

園長也來旁敲側擊問了兩次,顧盼搪塞不過,隻好說那天自己先走了,後續究竟發生了什麽,還要問當事人。

“你在的時候呢?”園長問。

顧盼回憶,誠懇回答:“挺好的啊。”想了片刻,補充:“都挺好的,前菜主食一樣也沒落下,還喝了點紅酒。”

如果不是知道園區即將擴建,顧盼幾乎要以為媛媛媽媽跟園長有什麽親密的血緣關係。

“那就奇怪了。”園長憂心忡忡,眼前仿佛看到一棟嶄新的教學樓陡然傾塌,“那媛媛為什麽突然要轉學呢?”

“……”

轉學?

無論從師資力量還是設施環境,光明幼兒園都是S市數一數二的幼兒園。就因為黎恕幾句話,媛媛媽媽竟然舍得讓媛媛轉學?

園長雙手交疊,露出公式化微笑,“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難懂。顧老師,你跟黎念爸爸私交很好,這件事又是你做的媒,不如,你去問問?”

天色晴好,遊樂區傳來無憂無慮的嬉鬧聲,顧盼從這些祖國的花朵身上收回目光,微笑點頭,“園長放心,保證順利完成任務。”

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

再見到黎恕時是第二周的周五,古樸的歐式鐵門外,顧盼剛送媛媛和她媽媽母女倆出門,迎麵碰到黎恕由遠及近,人高腿長卻走得不緊不慢。三人交錯時,黎恕率先開口打了招呼,媛媛媽媽匆忙回應,立刻扯著媛媛頭也不回地跑了。

黎恕說是媛媛媽媽愛慕的人,倒不如說更像洪水猛獸。

這個男人拒絕起人來,比起普通的方法,好像更厲害一些。

叫什麽,一招必殺,永絕後患?

“顧老師。”

公共場合,他總會喊一聲“顧老師”,雖然語氣裏卻沒有絲毫拿她當老師的意思。

顧盼笑著應了一聲,做足了表麵功夫,“最近學校的事情不多吧?總能看到你親自來接黎念。”倒是件好事,對黎念來說。

“怎麽,顧老師不想看到我?”冷淡的語氣。

大約是還在生氣,黎恕對顧盼的態度始終淡漠又疏離,顧盼也不知道該怎麽轉變這種狀態,隻能沉默地站在一邊,等候時機再問問相親的事。

夏令時的太陽依舊和暖,沒有絲毫落盡。今天組織放學的是同組的另一個老師,也很年輕,性格溫和又是個話嘮,基本上隻要是她帶最後一堂課,都會拖堂。

目送小朋友們坐上一輛輛豪車,校門口的人流漸少,顧盼的目光從稀疏的人群轉到身旁沉默不語的男人身上,斟酌了片刻,才問:“你和媛媛媽媽,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黎恕目不斜視,答得坦然:“什麽誤會?”

顧盼措辭:“那天,我看她離開的時候好像情緒不太好。”

黎恕心不在焉,“也許吧。”

這大概是無可奉告的意思。可顧盼實在好奇,究竟是一句什麽樣的話,能讓媛媛媽媽瞬間放棄大費周章安排的約會,甚至考慮給媛媛轉學?

想來想去,她決定直奔主題:“你是不是跟她說什麽了?”

“想知道?”他的笑有些輕蔑。

……當然。

像是得到默認,他終於抬起眼正視著她,薄唇彎出個似笑非笑的弧度,“我問她,知道為什麽現在我一個人帶孩子嗎?”

這句話同樣勾起了顧盼的興趣,她豎起耳朵等著下文。

“——因為在我的字典裏,沒有離婚,隻有喪偶。”

……啥?

不知道怎麽就聯想起當初他對她說的,黎念的母親已經過世的那番話。

“所以顧老師,下次再想幫我相親之前,是不是先要考慮考慮?”

這……這是在威脅她還是在警告她?

像有一陣冷風從領口倒灌進去,麵前的黎恕因逆光而看不清表情,模糊得像一團灰白的光圈,卻更加瘮人。顧盼打了個哆嗦,幹笑了兩聲,頭也不回地跑了。

不知道園長用了什麽方法,總之媛媛媽媽也沒有再提要幫媛媛轉學的事,顧盼一向知道深淺,自然也沒有多問。雖然不算圓滿完成任務,但園長對她的表現還算滿意,私下裏多給了五天帶薪假,說最近總是加班,讓她好好休息。

漸漸進入學期末,部分課程也進入收尾階段。顧盼趁著休假,回學校找導師報告實習和論文的進度。

導師姓張,四十多歲的中年女性,待人很是和藹。在看過顧盼在幼兒園做的教案和論文的選題之後,又指出一些需要改進的地方,便聊起了家常。

空****的辦公室,顧盼端坐在張老師的辦公桌前,才依言記下筆記,就聽對麵含笑問:“既要忙著寫論文又要實習,沒什麽時間陪男朋友吧?”

顧盼筆下一頓,快速調整好兩個二級標題之間的邏輯關係,才笑著搖頭,“沒找男朋友。”

張老師的眼神從和善瞬間變得驚訝,顧盼看得懂,她大約在想——都多大了還沒有男朋友?

最近一年,顧盼連續從很多人臉上看到過類似的表情——學生的家長,園區的同事,學校的老師,深夜打車的司機,上次被當作誘拐犯帶去警局的警察……

不由得想起黎恕,同樣的單身,適齡,他比自己還老幾歲,帶一個小拖油瓶,怎麽行情就比她好那麽多?

果然,張老師說:“這麽漂亮的小姑娘,怎麽可能沒有男朋友,是太挑了吧?”

顧盼在外人麵前一向很謙虛,“別人不挑我就好了,哪裏還能挑別人。”頓了頓,“隻是沒有遇到合適的。”

張老師一直很喜歡顧盼,人長得乖巧漂亮,成績也好,又聽話。看著她就像看自己家的女兒,忍不住語重心長囉嗦兩句:“小顧,老師是過來人,聽我句勸。你現在不找,等再過幾年,好男人都被挑沒了。就算有,到時候你也快三十的人了,怎麽也比不過二十出頭的小丫頭。”

顧盼一直覺得,學術上有所成就的人,思想理應不落俗套。沒想到作為全國兒童心理學專家的張老師,在生活中也難以免俗——就是一個普通女人,過著普通的生活,操心著普通的八卦。

二十五歲是女人的一道坎,到了這個年紀,就是最初衰老的開始。於是趁著年輕趕緊去做xxx事就變成了最常用的句式,尤其是找一個好老公,似乎比找一份好工作還要重要。

顧盼倒也沒覺得沒有男朋友有多麽大逆不道,有合適的她自然不願意錯過,但沒有合適的,順其自然也是不錯的選擇。

盡人事,聽天命。她倒是挺信奉這句話。

但在其他人眼裏,這個年紀的女人還不找男朋友,就像觸犯了某條刑法,應該被圍觀批判處以重刑。

麵對這番好意,顧盼乖乖巧巧應了一聲,筆尖在“關注單親家庭兒童的心理”幾個字上畫了個圈。黎念這孩子,看來她還是需要多加照看。

張老師以為顧盼把話聽了進去,終於把腦海裏轉了幾圈的念頭說了出來:“我朋友家的兒子,海歸碩士,現在就在學校後勤工作,年紀跟你差不多大,性格不錯,人長得也精神。要不,安排你們見一麵?”

在沒有搞清楚自己已婚的身份之前,顧盼暫時沒有談戀愛的打算。

更何況,她應該怎麽跟對方介紹自己?

——我結婚了,但我不記得我老公是誰了?

隻是想想,她都覺得自己的尷尬症要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