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因為上次相親的陰影,顧盼連打了一天電話,都沒有聯係上黎恕。無可奈何之下,趁著幼兒園下課早,她決定親自去黎恕的學校找他。
十二層的綜合樓頂樓,靠裏一間是副校長室,五點半的時候,走廊裏安安靜靜,校長辦秘書了解了情況,讓她先去會客室等。
顧盼對著門牌一個個找過去,沒找到會客室,倒直接找到了辦公室。
叩了三下門,沒人應聲,門卻“吱呀”打開一條縫。
顧盼想了想,推門進去。
不愧是市裏最好的私立大學,黎恕的辦公室大得不像話,根據空間分出了辦公區和會客區。實木長桌上電腦顯示待機狀態,看起來人已經離開一陣。一摞文件規規整整地擺在手旁,桌角的日曆上被紅筆圈出幾個數字,下麵用小字記錄著諸如“會議”“講座”一類。
辦公桌後是通天書櫃,裏麵擺滿了書,教育類居多,大多是英文原版,甚至還有幾本兒童心理學的書,看上去有一些年頭。
……海歸博士。
顧盼回想起在網上看到過的資料,想象坐在寬大辦公椅上辦公的黎恕,深色調的裝修,襯得他更加沉穩,卻又透出些跟他不符的刻板。
嘴角不自覺地帶了點笑。
上層的書櫃上擺著一組裝飾品,金屬相框裏放著彩色照片,邊角都磨破了一些,但照片卻不蒙塵,看得出是常常擦拭。依稀能辨別場景是海邊,滿眼白沙碧海,人卻拍得很小,甚至分不清是遊客還是主角。
她踮著腳還想仔細看,身後響起腳步聲,她隻來得及轉過身,門已經被拉開。
黎恕身後跟著兩個教授,見到顧盼,都愣了一愣。
顧盼安靜站好,考慮到場合,用了個比較官方的稱呼,“黎校長,我來是想跟你談談黎念的事,”看了看身後兩個教授,“你有事就先忙,我……”
黎恕沒接話,轉身交代了幾句,兩個教授先一步離開,走之前,又多看了顧盼幾眼。
辦公室陡然安靜,黎恕麵無表情繞過她,在辦公椅上坐下,又撥了個電話。兩分鍾後掛掉內線,才抬眼看著顧盼,“有事嗎?”
顧盼習慣了他這種冷淡態度,此時自然也不計較,把來這一趟的目的開門見山地說出來:“是這樣的,幼兒園學期末的匯報演出,已經定了芭蕾話劇。我想讓黎念做領舞……”
對麵黎恕已經翻開一份文件,看標題是《下學年計劃招生章程》,翻到第二頁,見顧盼止住話頭,抬了抬眼,聲音低沉:“我在聽,你繼續說。”
什麽態度?當是下屬匯報工作呢?
可作為他兒子的老師,顧盼也不好跟家長發飆,深吸氣,“……他這幾天的狀態不好,我嚐試過跟他溝通,但效果不大。”
文件翻到第三頁,顧盼盯著那截骨節分明的手指,磨了磨牙,“如果方便,你是不是可以跟他談談?”
黎恕眼皮都沒抬,不置可否,“你想讓他領舞?”
顧盼點頭,多參加集體活動可以增強小孩子的集體觀念,對他也是一種曆練和成長。
文件翻到最後一頁,黎恕握筆寫了些什麽,終於拿正眼看她,勾唇,輕笑,“那就麻煩顧老師多費心。”
麵前這個男人,總能輕易激發她的火爆脾氣。顧盼忍不住懟他:“……這到底是我孩子還是你的孩子?”
黎恕輕飄飄接過話頭,“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顧盼氣結,脫口而出:“黎念的家庭教師,一節課多少錢?”
“嗯?”黎恕似是不解。
顧盼重複一遍,黎恕想了想,報了個數字。
……是她工資的兩倍。
“你這麽放心我,不如我去給黎念當家庭教師好了。”帶黎念這一個月,她真是拿著賣白麵的錢,操著賣白粉的心。與其這樣,幹脆當他的私人教師,操兩倍的心,拿兩倍的工資。
合適。
黎恕還真的認真想了想,撐腮問她,“你會什麽?”
“……???”
“芭蕾舞?”
“……”
下課鈴聲響,黎恕看一眼掛鍾,理好文件關了電腦,起身,“顧老師,還不走是等著我送你?”
“……不用。”
黢黑的眼中湧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那黎念……”
顧盼眯眼,笑得一派雲淡風輕,咬著後槽牙說:“我兒子,我自己想辦法。”
這句話說得黎恕眼波微動,片刻,點點頭,“那就麻煩顧老師了。”
……說黎念是她兒子,他也不反駁?!
臨走時,顧盼突然想到什麽,問正從抽屜裏拿車鑰匙的黎恕,“黎念沒有什麽特長嗎?”
黎恕聞言身子一頓,片刻後直起身,像是憶起什麽溫柔往事,一貫冷淡的眼角帶著些笑,“我妻子說過,孩子最大的快樂就是童年時候的無憂無慮,何必要拿自以為對他好的東西壓製他?親情一旦過分,也會變成壓力。如果他有興趣,自然會讓他學。但要是強迫,又有什麽意義?這樣好的時間,不如讓他去感受自己更加喜歡的東西。”
落日餘暉盡,透過占據了半麵牆的玻璃窗照進來,給麵前俊朗的男人鍍了一層暖意。
這是顧盼第一次聽他提起亡妻,甜蜜中帶了些酸楚,藏在男人心中最柔軟薄弱的地方。如果那個女人能活到現在,也許會擁有很多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婚姻吧。
可上帝一向殘忍,給了他們那麽多的幸福,偏要用一場永遠沒有辦法挽回的離別來收場。
這個男人,有英俊的外表,聰明的頭腦,殷實的背景,無量的前途,即便在S市已經算是“大叔”級別,而且還帶一隻小拖油瓶,但絕對不影響小姑娘們一往無前、前赴後繼地往他身上撲。
可就是這樣的人,顧盼卻聽說,妻子亡故三年,他至今未娶,甚至連條像樣的緋聞都沒有。看多了網上關於劈腿、渣男血淋淋的例子,有無數姑娘樹洞說懷孕時老公找了小三,到底該不該原諒。就連自己,也背著已婚的名義。她手術,失憶,父母舍棄了國內的一切出國重新生活,留她獨自一人在S市,全靠獎學金和拚命打工維持生計。而她法律上的丈夫,卻不知去向。
早已對愛情這種東西麻木,偏偏讓她遇到他,聽到他說關於亡妻的那番話,她忍不住想,那該是一段怎樣刻骨銘心的回憶,怎樣一個美好的人,能讓他至今念念不忘。更或者,對於愛情,他本身就有著自己獨一無二的堅守和忠貞。
職業病發作,顧盼免不了把黎恕當作研究對象深刻地剖析了一番。
從學校出來的時候,才想起今天特意跑這一趟的目的——眼下,黎念的事情似乎更棘手一些。
撇開她是個完美主義者不說,畢竟還關係著獎學金,顧盼自然想把這件事情做到最好。
然而,在她看來中等難度的打怪升級遊戲,卻突然觸發bug,在一片塵土飛揚中升級成了大師級別。
這天排練的時候,隔壁班的班主任來顧盼的班找何老師,剛巧後者不在。班主任也沒著急回去,反而跟顧盼一起看了會兒排練。看到顧盼都想問她是不是排舞有什麽問題的時候,班主任忽然開口,意有所指:“顧老師,聽說你們班的領舞有點問題,還要重新挑一下人?”
顧盼一愣,雖然知道園區老師們關係一向親近,私下裏談論些什麽也無可厚非。但這並不是件什麽大事,不知道她為什麽會這麽上心。
“沒有的事兒。”顧盼笑著搖頭,打量班主任的神色,“陳老師有什麽建議嗎?”
“咳,哪有什麽建議啊。何老師都把這事兒交給你了,當然是你做主。”說到這裏,陳老師鏡片後麵的眼睛閃過一絲精明的光,“隻不過我跟李彤彤她媽媽是鄰居,早就聽說李彤彤喜歡跳舞,就是一直沒有機會學。聽到這回匯報演出是芭蕾,高興得不得了,一直吵吵著要當領舞呢。”
顧盼花了五秒鍾消化了這段話,在人群中找到了第二排正跟沈舒微認真學舞的小姑娘。同樣是踮腳的動作,卻不如隊伍前麵的媛媛做得流暢。也許是感受到顧盼的目光,媛媛仰著因運動而通紅的小臉看過來,調皮地衝她吐了吐舌頭。
“李彤彤?”她淡淡應聲。
原來,這就是何老師把這項工作推給她的原因。
哪裏是什麽能坐享其成的項目,根本就是個燙手山芋。顧盼這才知道,原來匯報演出那天,會有省電視台的人專門來錄像。聽說省台領導和北京幾個大導演關係很好,之前的匯演,就有好幾個小朋友被領導看上,培養成童星了。
一方麵想讓演出達到最佳效果,另一方麵又要權衡各個老師家長的利害關係。顧盼一個職場新手,哪裏懂得這些?
略略斟酌,顧盼抬眼,微笑,“我也覺得李彤彤表現不錯,本來想讓她領舞的。但園長看過媛媛跳舞,特意跟我說她跳得很不錯。不然我也不知道她還有舞蹈基礎。”
園長的關係,班主任自然也不敢說什麽,訕訕搪塞了兩句就回了班裏。之後也有幾個老師找過顧盼,都被她用相同的話打發了回去。
看著隊伍前黎念麵無表情的小臉,顧盼“嘖”了一聲,大家搶著要的名額,白給他,他跟他爹,一個都不珍惜。
冷不丁又想起那天黎恕的話,黎念媽媽的想法,倒是跟她的不謀而合。確實,她如果強迫黎念做領舞,不管是否是好心,也是違背了他的意願。但黎念現在的世界觀還不健全,她有必要幫他梳理和擺正觀念,到時候如果他仍然不願意領舞,她也不會強迫他。
那麽多人搶著要的名額,隨便給了誰,都是一個人情。
課間時分,顧盼特意洗了一個紅彤彤的蘋果,削好皮,甚至貼心地切成一塊一塊,把黎念帶到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辦公桌上的水仙開得正好,陽光照進來,星星點點的。
顧盼把蘋果遞到小豆丁眼前,笑眯眯地說:“黎念,今天還沒有吃水果吧。多吃點,補充營養。”
顯然一個蘋果並不能收買黎小少爺,黎念站在顧盼身前一步,狐疑地打量著玻璃碗裏盛著的嫩黃的果肉,沒有接。
果真還是把小惡魔想得太簡單了啊。顧盼收起蘋果,很認真地問:“黎小念,你為什麽不想演?”
黎念扁著嘴:“芭蕾舞是女孩子跳的。”
“……”顧盼撫了撫額,“那你覺得,男孩子該做什麽?”
黎念的眼睛裏一瞬間有了亮光,“運動,攀岩,就像爸爸一樣!”
顧盼拿出手機,在網上搜了些什麽,把屏幕拿到黎小念眼前。
視頻上是一個男芭蕾舞者的獨舞,長相英俊,手臂修長,一雙腿尤其好看。特別是跳躍旋轉時,整個人呈現出的幹練和力度,是女舞者根本無法表達出來的。
完全的另一種美。
這還是沈舒微給顧盼看過的一段視頻,曾經聽說她有過一個跳芭蕾的男朋友,顧盼還嘲笑過她,說跳芭蕾的男人,一定不是娘炮就是gay。沈舒微沒有反駁,而是給她看了一段視頻。從此之後,她對男舞者徹底改觀。
黎念目瞪口呆地看完,很久,問:“顧老師,這也是芭蕾嗎?”
“當然。”顧盼點頭,循循善誘,“無論是攀岩還是芭蕾,不管做什麽事,無論男女,隻要做好都是美的,芭蕾一樣可以跳得陽剛有力度。”
黎念低著頭,好一會兒,突然握緊小拳頭,抬眼定定看著顧盼,“顧老師,我知道了。”
顧盼揉了揉他的頭發,“乖。”
訓練如火如荼地進行著,果然,從那次談話後,黎念的態度端正了很多,表現也是突飛猛進,沈舒微私下對他讚不絕口。
不過,也多虧了沈舒微費心,後期的排練進展得很順利,小朋友們都很聰明也很努力,不到兩周的時間就記住了所有的動作,甚至能跟著音樂有模有樣地跳成型。
顧盼徹底放下心來,盤算著月底要交兩篇結課論文,安排好園區的一切,在匯報演出的前一周的周五,她特意休了一天假。為了獎學金,這一個月她隻能利用一切業餘時間完成作業,就為了再提高0.01的績點。
連續熬了幾個通宵外加一個白天,總算把論文寫出個雛形,顧盼隨便吃了口飯,不到五點就窩在沙發上睡著了。
八點的時候,她被一串急促的手機鈴聲吵醒。迷迷糊糊翻了個身,任憑鈴聲震天響就是不接。本以為不是什麽要緊事,對方自然不會再打第二次。可誰知道鈴聲連續響了三遍,響第四遍時,顧盼才不情不願摸出手機,看一眼來電提醒,是園長。
顧盼清了清嗓子,才接起電話,對方已經一迭聲喊著:“顧老師,你現在在哪裏?”
頭昏昏沉沉的,顧盼連手指都懶得動一下,把手機扔在沙發扶手上,用耳朵貼著,“園長,我在家呢。”
“顧老師,”一向溫和鎮定的園長,不知道遇到什麽事情,連說話聲音都隱隱有些顫抖,“顧老師,黎念不見了。”
不見了?
怎麽可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