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嗎?

這個問題有點兒尖銳。

其實顧盼無疑是喜歡他的,是那種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的喜歡,類似追星的那種。

至於為什麽會喜歡這個話劇演員,她做出如下評價:“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有句話說,你的氣質裏藏著你讀過的書,走過的路,和愛過的人。台上的小鮮肉佟皓,從氣質上就能看出他一定有很深沉的故事。

雖然顧盼也能看出自己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但她卻全然不記得,這比沒有故事還讓人難受。所以她特別喜歡跟有故事的人交往,也許別人走過的哪一段路,她也曾走過,別人讀過的哪一本書,她也曾讀過。

但,也僅此而已。

畢竟追星的美好就在於隻可遠觀不可褻玩,隻有在台下觀賞,才能把台上的他們當作幻想裏的美好。如果近距離接觸,再完美的人也肯定會有缺點,到時這種想象中的完美被破壞,難免又是一陣黯然傷神,何苦呢?

所以對於小鮮肉的約飯,顧盼是不想做回應的,就細心地把筆記本收回包裏,打算回家的時候放進書架,等過幾年後再翻開看看,也算是記憶中的一個被留下的片段。

足夠了。

沒有誰能夠比她這種失憶患者,更能深切地體會記憶的重要性。

停車場近在眼前,始終走在她身後的黎恕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她麵前,像是夜風裏的一座精致的雕塑。

而後,雕塑對她攤開了手,“拿來給我看看。”

顧盼不明所以,還是拉開包,把本子遞上去。

世界靜了一秒,又一秒,直到下一秒,陡然響起“嘶啦”一聲。

本子上有小鮮肉簽名的那一頁被撕了下來。

顧盼看著缺了一頁的筆記本,傻了,“你撕了它幹什麽?”

黎大校長把薄紙三疊兩疊揣回兜裏,長腿一邁走到車旁,回得一本正經:“下學期學校裏準備豐富學生的課餘生活,我覺得組織一場話劇很不錯。”回頭,陰惻惻地笑,“你覺得呢?”

那你直接問我要他電話不行嗎黎大校長?顧盼腦子裏閃過一百個問號。

她理解不了他的做法。本來佟皓一手標準的草書寫得很具有收藏價值,就被他這麽撕走了,連聲招呼都不打。顧盼沒說話,就自顧自地生悶氣。

“上車,送你回去。”本來已經坐進車裏的黎恕又下了車。

“別跟我說話。”顧盼忽然就耍起了小性子。

副駕駛的門打開,黎恕用胳膊肘撐著門,看她一臉生氣還不能爆發的模樣,有點兒出神,“最近這麽閑,暑假作業寫完了?”

……他這是把她當黎念了?

說到作業,還真讓顧盼想起一事兒來。

論文什麽的對她而言都不是問題,唯一有一門暑期實踐課有點兒棘手。

她問過往屆的前輩們,大多是找個認識的社區蓋個章就完事兒了。但她要拿獎學金,如果沒有做到盡善盡美,被學校查出來可就得不償失了。

上車後,她就隨口說了句:“實踐課需要去做義工,但不知道該去哪裏做。”

車子緩緩駛出停車場,黎恕一隻手在方向盤上麵敲了敲,“城郊附近有一家敬老院,我們學校的學生近期會組織暑期義工。”

顧盼心裏像炸開朵小煙花似的,抬眼,巴巴看著他。

黎恕回頭,強行把嘴角的笑意壓回去,“我記得,你不是生氣了嗎?”

顧盼咬牙。

車子流暢地拐了個彎,“我記得,你不是不讓我跟你說話?”

黎大校長,一定要這麽記仇?

顧盼握了把車上的把手,轉頭,嘿嘿笑了,“對,你不跟我說話。那我跟你說,你聽著就行。”

“……”

去參加義工的那天,顧盼在大巴車上接到黎念打來的電話:“顧老師,來我家裏玩兒啊。今天陳姨做了好多好吃的,我一個人吃不完。”

好久沒有聽到小豆丁的聲音,顧盼倒真有點兒想他。看了眼窗外不怎麽繁華的路段,她深刻覺得,如果不是黎恕身價無數,她一定會懷疑自己是被騙來拐賣的。

握著電話,顧盼抱歉地拒絕:“今天老師有別的事情,改天我再去好不好?”

那邊靜了好久,久到她以為已經進入了無信號區,聽筒裏才傳來懨懨的一聲:“好,顧老師再見。”

看著暗下去的手機屏幕,顧盼有點兒懵,黎小念,是不是太慣著他了?

敬老院特意選址在遠離市區的城郊,沒有汽車尾氣和工業廢氣的汙染,連空氣都是甜的。帶隊的是私立大學誌願者協會的會長,跟工作人員打過招呼就開始分配任務,看起來已經來過很多次。

顧盼負責帶一個半身癱瘓的老婆婆曬太陽,老婆婆很乖地坐在輪椅裏,任憑顧盼推著她在花園裏到處散步。

走過枝藤纏繞的涼亭,老婆婆指著柱子上的野薔薇,回頭問她:“小姑娘,能不能摘一朵花給我?”

看著老婆婆眼底的溫柔,顧盼心裏也一陣觸動,摘了一朵野薔薇,放在她有些幹枯的手上。

老婆婆捧著花兒似乎很喜歡,剛說了聲“謝謝”,再一看顧盼,忽然就笑起來,眼角擠出更多的皺褶,“老咯,不中用咯,老眼昏花得竟然沒認出丫頭。”顫顫巍巍地握住她的手,“丫頭,你又來看我啦?”

又?

顧盼搜索了腦海裏所有的記憶,確定一定以及肯定,這個敬老院,她從來都沒有來過。

老婆婆還在自顧自地說著什麽,顧盼一句話都沒有聽進去,滿腦子都是她剛才說過的話。

不會吧,真的認識她?

皇天不負有心人?得來全不費功夫?

顧盼激動得都要哭了,比看到自己的親媽還親,蹲在老人身前緊緊握著她的手,“老婆婆,您認識我?”

老婆婆捏著手裏那朵野薔薇,像大姑娘似的別在耳邊,自己樂了半天。再看顧盼的時候,竟然挺委屈的,“我當然認識啊,你是不是以為我老糊塗啦?”

又戳了戳顧盼的眉心,“我都記著你呢!你一個小丫頭,記性還沒有我一個老婆子好。”

就抬手這一個動作,顧盼的沒掉下來的眼淚瞬間吸了回去。

她剛才怎麽就沒看到老人的手上綁著一條明晃晃的黃絲帶呢。

心裏麵炸開的無數朵小煙花,劈裏啪啦地落了一地。黃絲帶,阿爾茨海默症,俗稱老年癡呆。一開始她真的以為,她是認識自己的啊……

腿蹲麻了,顧盼揉了揉膝蓋,慢慢站起來。

“丫頭,想起來了嗎?”老婆婆耳邊的薔薇花一顫一顫的。

“早就想起來了,我剛才逗您玩兒呢。”即使失望,她也不想讓老人不開心,顧盼索性順著她的話說下去,“老婆婆,您最近身體怎麽樣啊?”

推著輪椅又往樹蔭下麵走了幾步,老人回頭,握了握她的手,“健康著呢。”

顧盼笑了笑。

突然感受到了做義工的意義。

“哎,丫頭,跟你一起來的小夥子呢?當時他偷偷告訴我你們準備結婚,被你聽到了,你還紅著臉打他呢。”

老人眼前似乎浮現出一片綠油油的青草地,成片成片的樹蔭下,女孩兒踮起腳去掐男孩兒的臉,“你亂說什麽,誰要跟你結婚了?”

男孩兒沉沉地笑,“不結婚?你想好了?在我這兒可沒有後悔的機會。”

女孩兒氣結:“你——”

香樟樹的香氣逼人,老人從胸腔裏發出笑聲,又捏了捏顧盼的手,“現在你們孩子都該有了吧?”

也不知道是真有這麽一回事兒,還是老人從記憶碎片裏拚湊出這麽一件事兒。顧盼看著天邊飄來幾朵流雲,心不在焉的,“婚是結了,孩子都生了一堆了。”

現在班上的,可不都是她的孩子麽。

頓了頓,又低聲喃喃:“就是老公跑了。”

老婆婆滿眼的回憶,也不知道把她記成了誰。

花叢裏兩隻白蝴蝶飛啊飛的,顧盼的心也跟著飛了。滿心飛揚裏,她又聽到老婆婆說:“盼盼,盼盼,多好的名兒啊,我孫女兒也叫盼盼。長得可漂亮了,就是要比你矮一點兒。哎,我孫女兒啊還不如你,一年也不來看我一次,想她喲!”

這下顧盼心不飛了,人也不動了,嘴邊兒的笑都沒了。重新蹲下身,啞聲:“您剛才說,我叫什麽?”

“盼盼啊,我聽那小夥子一直這麽叫你的。哦對了,還有個洋名兒,叫什麽來著……”老婆婆拍著自己的腦門兒,“一著急,想不起來了,哦喲你看我這腦子。”

這麽說,還真有一個“盼盼”?

什麽時候這個小名兒也變成了菜市場排名第一的名字了?

是巧合?

還是……

如果這位婆婆真的認識她,那也隻可能是認識失憶以前的她。

隻是,且不說老人有阿爾茨海默症,就算一切前提條件都很正常,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被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叫出了名字,怎麽看怎麽沒法兒讓人信服。

可就算知道不能信,顧盼還是不死心地追問:“您說的洋名兒,是什麽意思啊?”

老婆婆說:“別逗我這老婆子咯!丫頭,你以前不是在美國嗎?”

美國?

……

要不是老婆婆能叫出她的小名,顧盼幾乎覺得她是胡說的。她這失一回憶,還給自己失出一個海歸。

但仔細一想,好像也有跡可循。她過去的三年記憶全失,而且丟失了一切生活的痕跡。難道,根本就是因為她那三年一直在國外?

如果要這麽說的話,似乎就說得通了。

像穿針引線似的,對準了針眼兒,之後的一切都順暢無比。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麽她法律上的丈夫音訊全無,說不定,他根本不在中國。更或者,她壓根兒就嫁給了一個國際友人?

顧盼撫了撫額,原來她,這麽開放?

假如這一切都是真的,那她從一開始就找錯了方向。但話說回來,美國那麽大,她又該從哪裏找起?

本來以為找到了線索,可又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她究竟是,嫁給了一個什麽樣的人啊……

“婆婆,你還記不記得跟我在一起的男人,長什麽樣?”顧盼問出這句話,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傻X。

她不是不知道,問了也是白問,就算真的記得那個男人的樣子有什麽用?能描繪出來,也隻是一個大概模樣,又不是照片。

但問了,總歸心裏踏實。

傻就傻了吧。

果然,老婆婆說:“就高高的,帥帥的,比電視裏麵的小帥哥兒好看多了。”她用詞還挺潮,笑眯眯地說完,還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比劃了一下,有些渾濁的眼睛裏滿是慈祥,“跟你很配啊,丫頭。”

顧盼默默腦補了一會兒,沒心沒肺地想,還成,那她這波不虧。

小道盡頭的幾個學生,正給坐在涼亭裏納涼的老人跳舞。女生跳得滿臉通紅,男生在旁邊一邊打拍子一邊起哄。

老婆婆看得眼饞,又看一眼兀自出神的顧盼,幹咳一聲:“丫頭,給婆婆講個笑話吧?”

???

顧盼覺得自己失聰了。

看著老人羨慕的樣子,她有點兒不忍心。清了清嗓子,她說:“炎熱的下午,有一根火柴頭癢癢,撓啊撓啊,然後著火了。”

“……”

“一隻公鹿在飛快地奔跑,於是它成了高速公路。”

“……”

度娘是個好東西,顧盼搜了幾個冷笑話,把老人逗得哈哈大笑。

吃過午飯,部長把所有學生都喊到在二樓類似小禮堂的地方。一百多平的室內,正前方是十公分高的地台,下麵齊刷刷地坐著三排老人,像開大會似的,正滿臉期待地看著他們。

顧盼覺得,情況不大妙。

學生們自覺站成一排,部長站在隊伍最前麵,激動地搓了搓手,“來吧,壯士們。”

第一排個子最矮的男生弱弱問了句:“準備上梁山?”

“不上梁山,咱們上台,表演節目。各自把各自的特長展示出來啊。”部長兩眼放光,看了眼怯場的部員們,順手鼓勵,“都不積極是吧?那這樣,誰得的掌聲最多,下次市裏組織國際義工活動我優先推薦。”

顧盼低頭看了眼鞋尖兒。

國際義工啊,好誘人的條件。

可她除了頭發,真沒有什麽特長啊。

這次參加義工活動的部員們是大一的新生,還帶著書卷氣的扭捏,沒人願意出頭,都在背後推推搡搡的。

有幾個學生在路上跟顧盼攀談過,知道她大他們幾歲,又是外校生,紛紛團結一致慫恿她:“學姐,你上吧。”

……不是一個學校的亂喊什麽學姐?!

部長咳了一聲,也喊了聲“學姐”,“不然學姐帶個頭?”

她都二十五歲了,被一群不到二十歲的小孩兒推上台算怎麽回事兒?

“我真不行。”顧盼說。

“唱首歌,唱首歌總行吧?”部長可憐兮兮地打著商量。

“我唱歌跑調。”顧盼很誠實。

這次部員們倒難得一致:“誰唱歌不跑調啊。”

仗著沒人認識她,見了這一次一定沒有下一次的想法,顧盼擼了擼空空****的袖子,“……確定讓我唱歌?”

劈劈啪啪爆出一堆掌聲。

都說上帝為你打開一扇門,也必然會順手關上一扇窗。她認識的人裏麵,沈舒微文藝細胞最為發達,除了芭蕾,繪畫樂器一樣都沒落下。喬宋雖然不會什麽樂器,但寫得一手好毛筆字,聽說還在市裏獲過獎。黎恕麽……據她的了解,雖然沒什麽風雅的愛好,可也是攀岩界數一數二的人物。

隻有她……

琴棋書畫樣樣不會,十字繡花種種不行,從小體育課沒及格過,連在KTV唱歌都跑調。

不是她不想唱,是真怕嚇到可愛的老爺爺老奶奶啊。

“學姐,唱什麽歌兒?我給你放伴奏!”部長期待地捧著手機。

顧盼想了想,既然他們敢聽,她也就別客氣了。

“那……《小蘋果》?”

“好嘞!”

三秒後,歡快的前奏響起。

顧盼唱歌的時候,全程都沒有睜眼睛,從嗓子裏吼出一句一句歌詞。

“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

“嘿!”

“怎麽愛你都不嫌多……”

“哈!”

……同學們rap伴奏唱得還開心嗎?

閉著眼睛唱完,角落裏率先響起清脆的掌聲。

可這掌聲聽起來,跟喝倒彩也沒什麽兩樣。

顧盼勇敢地掀開眼皮,大廳的角落裏,喬宋斜斜靠著牆鼓掌,臉上的笑容讓顧盼想挖個地洞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