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顧盼也不是鐵了心就要回學校,而是在擔心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再加之上次酒後的意外,會不會再次發生什麽。可事實上,什麽都沒發生,等她睜眼的時候,天已經大亮。

下過一夜的雪,繁華的城市裹上銀裝,路人捧著咖啡嗬著冷氣匆匆走過霧蒙蒙的街道,顧盼坐在落地窗前,用叉子插著剛剛煎好的溏心蛋,食不知味。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顧盼覺得自己仿佛度過了一個世紀。當她發現全世界的人都在騙她的時候,最初欺騙她的黎恕似乎都變得不那麽可恨。她明白,他不會真的不讓她見黎念,甚至一直小心翼翼地把黎念安放在她的身邊。

她突然想起《楚門的世界》,是不是某天會在某個街角,偶遇正在拍攝自己的攝影師呢?

簡單吃過早飯,把黎念送到隨行而來陳姨的酒店,兩人驅車來到郊外的一棟獨院別墅。一路上顧盼都很忐忑,幻想了接下來要發生的許多事情,她似乎沒有聽黎恕提過他的父母,萬一要是……很不好相處呢?又轉念一想,本來隻是來家裏拜訪,為什麽要考慮這些。其實最該擔心的,是看到黎澤的時候,她能不能控製住,盡量不要表現的那麽厭惡。

事實上,著實是她想的太多,因為偌大的別墅裏麵空空如也,連個人影都沒看到。黎恕換好拖鞋,順手給顧盼也拿了一雙:“我前幾天從國內過來的時候,就帶著黎念就住在這裏。”

顧盼了然。黎恕把她帶到二樓,囑咐了一句這裏一直是他在使用,可以隨便參觀,捏著手機下樓打電話去了。顧盼在小客廳看了一會兒落地窗外白茫茫的雪景,剛準備下去看看情況,忽然看到客廳一側的房間裏,有光影閃過。她在門口望了望,發現竟然是間放映廳。

巨大的幕布發出藍色的光,五人寬的榻榻米前麵是一張茶台,牆角放了幾盆綠植,顧盼一邊暗暗腹誹貧窮使我質壁分離,一邊本著節能減排的原則準備關掉投影儀。手指剛碰到遙控器,原本空無一物的幕布上,卻突然出現一個身影。

她保持彎腰的姿勢,一瞬不瞬地盯著屏幕,怎麽看怎麽覺得,這個人……簡直像極了從前的自己。早就忘了“不能偷窺別人隱私”的道德約束,她鬼使神差的按下播放鍵,靜止的畫麵陡然變得歡愉,一個熟悉的女聲從音響裏傳來,饒是視頻有些古舊,可聲音仍舊清晰,順著立體環繞音響從四麵八方灌進她耳中,像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撥開腦海中的迷霧。

——賽巴斯,今天可是我們結婚的……你別拍,別拍別拍,別打擾我背婚禮誓言……

畫麵定格在穿白色長裙的女孩身上,停了一會兒,自動重播,像是遺失的記憶膠片,一幀一幀倒帶,終於回到那些陰差陽錯的最初。

五年前,美國。

顧盼去做交換生的時候,父母是極力支持的,原本顧紹年就有長期留在美國的打算,如果女兒也能一起出國繼續學業,一家人一起移民是皆大歡喜的事情。

因為所在的州不同,顧盼跟父母並不經常見麵,除過平時上課,閑暇時間她就在學校附近的花店打工。花店的老板是個意大利老太太,早年就來到美國,至今未婚,操著一口濃濃口音的英語跟顧盼有一搭沒一搭的交談。夏日的午後日光悠然,顧盼在臉上搭了本《夢的解析》,生澀又冗長的英文單詞看得她昏昏欲睡。

“Sebastian!今天過得怎麽樣?”老太太的聲音把顧盼嚇得一個機靈,連書帶人滾在地上,她皺眉揉著摔痛的腰,看向玻璃外駐足的青年——說起來,這已經是顧盼第三次看到他。學校裏亞裔麵孔不多,她能記住黎恕,單單是因為他這張臉,實在讓人過目難忘。

青年似乎不愛說話,隻簡單問過好之後,大約是自小涵養極佳,先一步彎腰把書撿了起來。

顧盼挑挑眉,卻沒接,兩條細白的腿在高腳椅上來回晃啊晃:“這位同學,剛從花圃裏摘得玫瑰,你看看這顏色,多正,多漂亮,絕對不添加任何人工色素,要不要買一束?”假如老太太要是聽得懂中文,一定會被顧盼的營銷話術氣死。

沒有任何口音的中文讓青年遞書的手頓在半空,似乎摸不清她的意圖,他想了一會兒,皺眉問:“我買花做什麽?”

大片大片陽光透過樹影灑在腳下,顧盼咬了咬下唇,接著,露出一張大大的笑臉:“當然是送給我啊。”

當然,最後青年也沒有買花,反而是顧盼自掏腰包買了一支,就差口銜花枝送給他了。老太太在一旁看得直樂,顧盼從玻璃門探出頭,確認黎恕轉進校園也沒有把花扔掉,終於鬆了口氣。

畢竟是學校的風雲人物,打聽到青年的名字幾乎不費吹灰之力,顧盼在隨身攜帶的小本上足足花了三頁記錄黎恕的個人資料,咬著筆杆想了很久,第二天去攀岩社填了報名資料。

喜歡一個人並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時間,有時候,就是一眼都嫌多。

站在一眾隊員前麵的黎恕上身僅有一件黑色緊身運動背心,肌肉線條流暢漂亮,典型的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看得不少洋妞兒心花怒放。國內少女大多喜歡清瘦型,顧盼卻是個例外,從小生活在典型的書香門第,讓她看夠了斯文儒雅,偏偏喜歡有男人味兒的。她垂頭假裝咳了咳,目光自黑色背心下若隱若現的腹肌掠過,突然覺得頰邊隱隱發燙。

簡單介紹過後,黎恕拿著簽名本挨個點名,在走到顧盼麵前時,微愣了愣,若有所思:“哦,DelphineGu。”

顧盼唇角揚起笑意,高高舉起手臂:“到!”又一笑,“可我更喜歡聽你叫我,顧盼。”頓了頓,笑眯眯地補充,“顧盼,顧盼生輝的顧盼,簡單又好記。”

黎恕聽完這話也沒說什麽,隻是把手裏的安全帽反手扣在顧盼頭上,轉身繼續點名去了。

黎恕這人,單單站在這兒,就足夠賞心悅目,好比一朵漂亮的花自然少不了招蜂引蝶。畢竟華人留學圈子不算大,一般緋聞八卦幾乎是人盡皆知,可就顧盼所掌握的消息,自從黎恕來到這所學校開始,始終是單身,連女色都不近。這樣的人,不是隨隨便便尬撩就能撩到手的。顧盼甚至一度懷疑,他是不是在某些方麵有難以言說的隱疾。

爾後幾次簡短交集,黎恕始終表現的不冷不熱,仿佛她與其他新晉隊員沒有任何區別。她總是默默注視他高大的背影,心裏充滿喜悅與酸澀,喜的是她可以見到他,澀的是這個男人,什麽時候才能變成她的。

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

攀岩訓練簡單且枯燥,雖說隻是業餘社團,但因為隊長是黎恕的關係,偏偏弄得不輸正規攀岩社。顧盼雖然不怎麽喜歡運動,但仗著年輕身體好,倒是沒有拖練習生的後腿,在二十個新隊員中,她勉強能排前十五。但好景不長,倒數第一名因為實在難以跟上訓練而退社,接著是第十九名,第十八名……一個月後,顧盼成功墊底。

攀岩牆下,黎恕幹脆利落按下秒表:“一十八分三十二秒。”抬手一指角落裏觀看訓練的七八歲男孩,“就是他上去,也比你快,信嗎?”

話是用中文說的,一大半歪果仁一句也聽不懂,倒是遠處幾個籃球社的亞裔麵孔捂嘴輕笑。

拽緊繩索落地,顧盼死死咬住牙,臉上漲的通紅,不知是因為氣的還是累的。忽然笑了,湊過去看一眼簽名板上的計分,壓低聲音道:“黎隊長,指點指點我唄?”

彼時最後一個隊員已經登上牆壁,黎恕微微仰頭觀察他的動作,直到掐掉計時器,才分神看顧盼一眼:“掌握好重心,用腿發力,盡量避免手指用力。”末了,補充,“多訓練,你體能太差。”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顧盼單手解開安全帽,黑發沒了束縛,重新滑落肩頭,帶了些微微的濡濕。她順手把淩亂的劉海從額頭撥開,似笑非笑望著眼前的男人:“技巧類的東西我也看過,就是理解不了。要不然,黎隊長,你手把手教我?”

照黎恕的性格,別說給她開小灶,連多教她一句都已經是奢侈。顧盼早就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可沒想到,黎恕隻是若有所思看了她一會兒,竟然微笑點頭:“好。”

“真的?”顧盼差點蹦起來,又隱隱覺得事情並不會那麽簡單,小心翼翼問道,“那……什麽時候開始教?”

黎恕唇邊笑意更甚,用簽名板指了指不遠處的訓練墊:“現在。先去做俯臥撐,二十個一組,做五組,我在旁邊,親自看著你做。”

顧盼:“……”

她垂頭喪氣:“那什麽,剛才說的話你當沒聽見行不行?”

黎恕冷冷一笑:“行啊,你可以明天就退社。”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訓練結束後,黎恕果真信守承諾,真的坐在看台上,手裏握了本厚重的原版工具書,單獨給顧盼“開小灶”。體育館冷氣開的很足,饒是這樣,顧盼額頭的汗水還是不停地掉,才做完兩組,腹部就像開了震動模式似得,不停打顫,胳膊也毫無力氣。她幹脆盤膝坐在訓練墊上,喘氣看著目不轉睛看書的男人,半晌,啞著嗓子喊了一聲:“黎隊,我能不能休息一會兒?”

黎恕眼皮都沒抬,飛快看了一眼計時器:“三十秒。”

“……”

隻要她稍稍泄氣,黎恕頭頂就像長了眼睛似得,猝不及防望向她的方向。四組都沒做完,顧盼已經癱屍似得癱倒在墊子上,仿佛置身冰島的天空下,滿眼都是極光璀璨。遠處有腳步聲逐漸走進,顧盼視死如歸般的閉了閉眼,心想退社就退社吧,起碼命還在,再練下去,人沒追上,命都沒了。

有陰影兜頭罩下來,顧盼睜開眼,正對上黎恕的倒臉。後者麵不改色看著她這副即將要駕鶴西去的形容,嗓音淡然:“明天還加訓嗎?”

顧盼:“……不了吧。”

黎恕了然點頭:“哦,那今天的加訓費,結一下?”

加訓費?還敢跟她提加訓費?一聽到這個詞,原本癱瘓的顧盼瞬間從墊子上跳起來:“黎隊長,那我的精神損失費是不是也結一下?”

黎恕上下打量她一眼:“這不是挺有精神的麽?”腳尖點了下軟墊,“有精神就繼續訓練體能,把剩下兩組仰臥起坐補齊了再休息。”

顧盼:“……”

顧盼一向愛財如命,給錢請私教是不可能的,一輩子都不可能。到最後,加訓費不知道怎麽就變成了請吃飯,然而美帝的飯館性價比有多低,吃過的人才知道。

顧盼一拍腦門:“要不然,我親自下廚做給你吃,以表感激之情怎麽樣啊黎隊長?”

黎恕輕飄飄看她一眼:“你會做飯?”

顧盼搖頭:“不會啊。”

黎恕:“……”

最後吃飯的地點定在了顧盼的公寓,食材由顧盼準備,黎恕下廚,簡直是完美搭配。夏日的午後,空氣幹淨純粹,顧盼倚在門邊,看黎恕一個人在料理台上忙活,想幫忙都幫不上。飯菜上桌,標準的三菜一湯,顧盼死死盯著其中一盤冒熱氣的麻婆豆腐,色相比她在川蜀見過的有過之而無不及。

來美帝之前,她曾經擔心過飲食問題,來了之後發現,擔心並不是多餘的,無辣不歡的她幾乎要被油炸食品逼瘋,甚至還在臉書上吐槽過,什麽時候才能吃到心愛的MapoTofu,可惜自己不會做,嚐試過幾次都以失敗告終,於是她終於相信做飯這玩意兒,真的需要天賦。

但今天這幾道菜,將她沉睡許久的味蕾激活,顧盼眼睛都看直了,又想起來另外一件事。

黎恕他……不是不喜歡吃辣嗎?

黎恕修養極好,所謂食不言寢不語,吃飯的時候一句話都不說是真的,至於寢麽……她確實不大清楚。直到杯盤狼藉,顧盼發現,那盤麻婆豆腐,他幾乎一口都沒有動。

日光透過紗簾飄進來,襯得黎恕愈發英俊深沉,他拿起紙巾在唇邊輕拭,末了抬頭看一眼餐桌對麵仍然吃得十分開心的顧盼:“好吃嗎?”

“好吃。”她咽下最後一塊裹著紅油的豆腐,舔了舔嘴角,又夾起一筷子咖喱雞塊,“要是能天天吃就好了。”

黎恕端起湯碗抿下一口,嫌燙似得皺了皺眉,又拿起湯勺在湯盆裏慢慢攪拌晾涼:“想天天吃我做的飯,是要做我女朋友的。你想做我女朋友嗎?”

顧盼滿腦子都是美食,以為黎恕又拿訓練要挾她,聞言含糊不清答應了一句,低頭扒了兩口飯,忽然定住,一口米飯卡在嗓子裏,猛咳了半天。

黎恕若無其事倒了杯水擱在她手邊,單手撐住額頭看著她不知道是咳得還是羞得通紅的臉,又問了一句:“說話,你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