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妝間的門被敲響了,孟南枝獨自坐在化妝間裏,原本緊張的心情,突然被敲門聲打斷,交握著手捧花的兩隻手下意識緊了緊。

“請進,”她揚聲道。

化妝間的門隨之推開,來人是方唯雨。

他穿得極正式,筆挺的西服,上衣口袋處還別這一朵米白色的胸花,他推開門後沒有進來,隻先站在門口禮貌地打了聲招呼:“今天很漂亮。”

孟南枝臉頰微紅,羞澀地抿唇笑了笑:“謝謝。”婚紗上點綴的碎鑽在白熾燈的照耀下,泛著粼粼的光,好似白日星河,將她的膚色襯得更加清透白淨。

方唯雨掃了一眼房間,疑惑地開口:“就你一個人嗎?”

她點點頭,方唯雨笑了笑,這才進了化妝間,他一本正經地清了清嗓子,好似不好意思般撓了撓頭發:“我是來送新婚禮物的。”

孟南枝一愣,不解地看向他,卻條件反射脫口而出一聲“謝謝”。

她太緊張了,使得反應變得有些遲鈍,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方唯雨其實不緊張,畢竟他不是主角,隻是於嘉珩的伴郎而已,然而他準備的新婚禮物卻有些特別,特別到他不知道該怎麽起頭。

他又清了清嗓子,突然報了一長串數字:“這個號碼你熟悉嗎?”

孟南枝不知道他話題怎麽跳躍的這麽快,剛還在說新婚禮物,現在突然又報出一串電話號碼來了。

她在心中將方唯雨剛剛報出的號碼重複默念了一遍,確實有些耳熟,但很快她就想起來了。

這個號碼不就是那個之前每到逢年過節就會給她發送祝福的那個商家的號碼嗎!

方唯雨見她露出這個表情便知道她是熟悉的了,隨即開口道:“這個號碼是嘉珩的一個小號,這個號碼是我陪他去辦的,除此之外誰不知道,電話卡裝在一台舊手機裏,裏麵隻存了一個電話號碼,就是你的。”

話說到這裏,孟南枝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她握著捧花的手背繃緊,能看見淡青色的血管。

曾經她一直以為那些短信祝福隻不過是商家發送的自動設置的廣告,原來都是於嘉珩發送的。

她怔在原位,腦海裏如同電影放映一般回放著過去那些年間她收到短信時的每一個瞬間。

從最初隨意掃一眼後將短信同其他廣告短信一樣拋之腦後,到後來漸漸開始從那一條條短信上獲得小小的溫暖和期待。

——“尊敬的會員,祝你生日快樂,未來可期,退訂回複TD。”

——“尊敬的會員,新的一年,祝你一切都能漸入佳境、得償所願,退訂回複TD。”

——“尊敬的會員,中秋佳節,祝你團圓美滿,百事無忌,退訂回複TD。”

……

每一條短信都很短,但曾陪過她因為壓力而失眠的夜晚,從而顯得那麽不同。

方唯雨見她陷入了回憶,腳步輕輕退出了化妝間。

他還記得陪於嘉珩去辦這張電話卡時的情景,那是高中畢業後的第二年,臨近新年,他與於嘉珩從江臨回到黎川。

黎川這座南方小城彼時正值雨期,淋淋漓漓已經落了半月的雨。

刺骨的寒意,紮的人鼻尖都泛著紅。

從高鐵站出來時,兩人打了輛車,出租車從黎川二中門口路過,學校已經放學了,大門邊上的布告欄裏貼著期末考試的排名。

原本一直看著車窗外出神的於嘉珩突然坐直了身子,他盯著窗外看了幾秒後,出聲道:“停車!”

出租車司機被他猝不及防的一聲喊停嚇了一跳,車子猛然停下,他卻迅速地打開車門,往後小跑而去。

方唯雨對他突如其來的舉動也是疑惑,他搖下車窗,正好看見於嘉珩已經跑到了一位女生身邊,女生撐著一把天堂格子傘,深色的傘麵遮住了她肩部以上的位置,看不見臉。

隻能看見那一身淡粉色的羊絨大衣,在這個陰雨天裏也成了一抹亮色。

於嘉珩淋著雨同女生說了兩句話,就轉身回了車上,所幸雨並不大,他還沒有濕透,方唯雨從手邊的運動包裏翻出一條毛巾遞給他。

他擦了擦頭發和衣服,突然又握著毛巾陷入了沉思。

眉頭緊攏,眼眸暗淡無神。

長長的睫毛垂著,在下眼瞼處落下一片陰影,整個人顯得十分失落。

“你認識?”方唯雨問道。

於嘉珩回神,將毛巾遞還給他,輕輕搖了搖頭。

車裏便安靜了下來,隔了一會,正當方唯雨以為他會一直沉默下去後,他突然又開口道:“認錯了,原本我以為是……”

他話到這裏,卻沒有說下去了。

但方唯雨卻明白了,那個沒有說出口的名字是誰。

之後的路程他格外沉默,一句話都沒有再說,下車後,卻在附近的聯通營業廳裏辦了一張新的電話卡,在挑號碼時,看了很久。

而後挑了一個非常難記的號碼,整串號碼沒有一個重複、連貫的數字,雜亂無章。

他在這一大片號碼中挑中這個號碼時,工作人員還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這個號碼不太好記,”工作人員提醒了他一聲。

於嘉珩點點頭,確定道:“就這個吧。”

工作人員笑了笑,一邊給他辦手續一邊道:“這個號碼放了好久都沒有人挑,都嫌難記。”

“怎麽突然想到辦一個新號,之前那個號碼不用了?”走出營業廳後,方唯雨拿出手機,想記一下他新辦的號碼。

於嘉珩卻擺手沒有給他記,轉而收進了包的夾層口袋中:“之前那個號碼還會用。”

他長出一口氣,像是想到什麽又彎起嘴角露出一個淺淡的笑意。

“那你多辦一個號碼是要幹什麽?”方唯雨接著問道。

於嘉珩率先拖著箱子往前走去,邊走邊說道:“就是想重新接上一些聯係。”他說的那麽神秘,後來無意間看到那台舊手機才明白,原來是做了這樣的打算。

那麽驕傲的一個人,也開始小心翼翼的去喜歡另一個人,絞盡腦汁地寫下一條條不重複的祝福語,像是要將這世上所有的祝福都送給那個人。

明明畢業時,還曾意氣風發地同他們宣布,準備和孟南枝表白,少年的眼角眉梢那般得意,站在樟樹的樹蔭下,耀眼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細碎地落在他的身上,隨著風動而搖曳。

“兄弟我呢,就即將脫單了,大夥別羨慕,畢竟也不是誰,都有我這樣的好運氣。”

高成傑不服氣地反駁他:“萬一孟南枝拒絕你呢,你就那麽確定自己一定能脫單不成!”

於嘉珩一點都不生氣,身體懶散地往路旁長椅的椅背上一靠,慢悠悠地開口:“所以說,你這樣脫單是很難了,眼力見這麽差。”

語氣十分欠揍,把高成傑氣得咬緊了牙關。

方唯雨拋著手裏的籃球,漫不經心地祝福:“是嗎,祝賀你啊。”

於嘉珩見他一副不怎麽感興趣的模樣,反而越發來勁,拉著他,要跟他們說自己的計劃:“等快出成績的時候,我就約她出來,就假借估分的借口,到時候和她說好,一起考去江臨,她現在的成績,去江臨的學校肯定夠。”

她的成績能進步飛速,這其中付出了多少努力,於嘉珩都看在眼裏。

說著他又自言自語一般地感歎:“怎麽跟養閨女似的,操碎心啊,不過我們南枝呢,就是聰明又能吃苦。”

這語氣把高成傑酸得不輕:“我求你,做個人吧。”說著從方唯雨手裏奪過籃球朝於嘉珩扔過去。

於嘉珩也不理他,自顧自地繼續說著,他伸出一隻手,不緊不慢地將籃球接住,放在腿上。

“我查了幾個醫學專業還不錯的學校,離江臨體校都挺近的,在一個大學城,到時候訓練完,就可以去她的學校找她一起吃晚飯,晚上一起在學校散步,還可以讓她來陪我訓練……”

“誒,你們說我要不要買個告白禮物,就情侶裝、情侶首飾之類的?我家南枝的手生得好看,戴手鏈肯定合適,男的戴手鏈會不會太秀氣了,要不我買對手表,什麽牌子比較好,有推薦嗎……”那語氣驕傲的像一隻正開屏的花孔雀,每一根雀翎都被他打理的精致到發光。

高成傑堵住耳朵走到一邊:“不聽不聽,和尚念經。”

沒想到事實還是和想象背道而馳,他那時所憧憬的後來還是沒有成真。而那時的他們在那個夏天之後,也一個接一個的,離開了黎川奔赴未來。

而那場曾期待過的表白,整個黎川也隻剩那棵香樟知道了。

——

一轉眼,竟然已經過去這麽多年,方唯雨看著不遠處站著的那位身姿筆挺的男人,同他回憶裏那躊躇滿誌的少年身影漸漸重疊在了一起。

待他走近,原本正同賓客寒暄的那人看見他後,同賓客致歉一聲,便朝他大步走了過來:“枝枝是有什麽事?”

方唯雨笑道:“沒事,我隻是過去送一下新婚賀禮。”

於嘉珩玩笑道:“什麽新婚賀禮,這麽神秘,還得背著我給?”

方唯雨挑了挑眉,拉長了音調,意味深長地開口:“自然是……一個秘密,你要想知道,就親自去問吧。”

婚禮正式開始,孟南枝牽著薑漫的手站在禮堂大門口,身後站著陸為霜正為她整理著拖尾的長頭紗。

薑漫的眼圈一直是紅的,聲音都帶著點哽咽:“一轉眼,你就長這麽大了,嫁人了。”薑漫輕撫著女兒的手,這雙手曾經小的還沒有她一個掌心這麽大,一轉眼,便亭亭玉立了,她在此刻才覺得,她牽女兒手的時候實在是不多,她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

孟南枝的眼底也泛起濕意,隔著頭紗,她衝著薑漫露出一個親昵的笑。

酒店的工作人員通過耳機傳達著禮堂內的進程:“新娘準備。”

白色的大門被緩緩推開,薑漫牽著孟南枝緩緩往裏走去,光束打在她的身上,隨著她的走動追隨著她的腳步。

t形台邊上站著孟硯,他難得穿得如此正式,正了正領結,從薑漫手中接過了孟南枝的手,將她的手輕輕擱在自己的臂彎上。

他扶著孟南枝緩步走上了台,而於嘉珩也獨自朝他們走來,並於半程中遇見。

其實這樣一個流程,在今日之前,也彩排過一遍,策劃一個環節一個環節的在一旁指揮,“新娘父母會牽著走一段路,然後到中途的時候,由新娘父親負責將女兒的手,交給新郎……”

當時沒有什麽感覺,可真到了這一天,在孟硯將她的手鄭重地交給於嘉珩的那一刻,心境卻已然完全不同,隔著白紗的手套,當孟南枝感受到於嘉珩掌心的溫熱,她的腦海裏便猶如電影回放一般閃過無數畫麵。

那兩張半舊的課桌,小小的桌麵上被曆屆的學生寫過公式、畫過搞怪的插畫,也曾被她寫過麵前人名字的首字母。

那懷揣著的、隱秘且笨拙的心事,是將一個人的名字放在了她前進路途的指路標上。

她朝著路標所指的方向,一步又一步的前進,逐漸和過去怯弱、敏感的自己和解。

在這樣的跋涉中,才知道原來那人從來都不是指路標,是她的終點,最後也會成為她的終身伴侶。

蘇景園在主持的示意下,拿著戒指盒走到他們身邊,在他們互相為對方戴上戒指後,主持人又分別遞給他們一個話筒。

於嘉珩輕輕地吐了一口氣,他的眼睛和台上的燈光一樣清澈明亮,直視著她,帶著無盡的吸引力,慢慢開口:“我的前半生一直都在不停的前進,為了曾經許下的目標,腳步不停,現在終於功成圓滿,之後的人生,隻想放緩了腳步慢慢走完,看一看錯過的風景。”

他頓了頓,話說到這裏,眼圈竟也泛起了紅:“你會一直陪我一起去看日升日落,四季更迭嗎?”

“當然,將永遠共享你之後人生的每一秒風景,”她神色鄭重,揚聲回答,“永不退訂。”

孟南枝以前從沒有當眾這般大聲的說過話,李木子還曾說過,要不是知道她是雲光轉來的,還以為她是江南水鄉出來的姑娘,性格是那麽文靜內斂,很少外放的去表達自己的內心。

這是第一次,在孟南枝知道原來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於嘉珩也曾和她一樣,小心翼翼的裝著那份對她的感情,她便覺的心裏那個倒映著月亮的小池塘,被晚風一吹,落了一池的花瓣,**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叫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靜。

所以當她握住話筒的時候,過去那些年未曾賦予自己告白的勇氣,突然就全部湧上心頭。

於嘉珩立時便明白了她話裏的意思,原來方唯雨送她的新婚禮物是這個。

在起哄聲中,他在孟南枝的唇上落下一個如羽毛一般的吻,而後輕聲開口,那聲音隻餘她一個人能夠聽見。

他說:“這位尊敬的終身會員,新婚快樂。”

‘人生歲月不哀戚,還有夢境與黎明。’他們未來還會一起擁有無數個美好的夢境與黎明,隻要這樣一想,過去的再多遺憾便也至此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