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世界的代碼

腳下踩著龍脊嶺秀美的主峰,山頂的風已經失去了仲夏時節山風的清涼,轉而變得有些凜冽.我裹緊身上的衣服,默然無語地望著眼前莽莽蒼蒼的群山,初來時的驚訝早就褪去。

半年前,緊挨著山腳我們待過的那片營地已經搬遷一空,如果不是登上這座山之前走近了仔細辨認,我甚至看不到丁點兒的痕跡。山後也沒有我想象中人聲鼎沸的大規模考古隊,除了眼皮底下淩亂不堪的滿目瘡痍和稍遠略顯寂寥的山林,什麽都沒有。向遠方延伸的龍脊嶺象是剛剛經曆了一場激烈的戰爭,空氣中仿佛還能嗅到淡淡的硝煙味,隨處可見地表下翻出的大片黃土和岩石,被遠處環抱著斑斕飽滿的秋色反襯得格外另類。

這幾天我一直心緒不寧,回到濱海以後,抽空看了一眼父母,沒買到第二天的機票,索性半夜坐船一大早趕到煙台,又馬不停蹄地直奔淄博。匆匆忙忙地吃過飯,我迫不及待的趕到龍脊嶺附近的一處小鎮,龍脊嶺正麵是軍事管理區,隻好在鎮上打車輾轉繞到山的另一側,折騰了幾個小時,堪堪攀爬上山頂,映入眼前的景物和我想象中的卻大相徑庭。

我雖然不懂工程爆破,但那些被炸過的痕跡太明顯了,不管是我們當初被困的機關古墓那個入口,還是通過地下峽穀最終到達的周元王墓上方,已經看不出原先的模樣,有的小山頭甚至整座都被削平,露出了內裏灰白相間的岩石。幾個人當時從深埋山中的周元王墓裏爬出來時,蟻穴上那一整座低矮的山丘完全消失不見,四周被炸得亂七八糟不說,上麵又被嚴嚴實實地堆填上了大量的石塊和黃土,墊得幾乎和周圍的山一樣平,車輪來回碾壓過的痕跡清晰可見。變化簡直是翻天覆地,如果不是那裏經曆過刻骨銘心的回憶,我連大概位置也不可能找到。

除了無比的震驚,我心裏不由五味雜陳起來,實在不相信秦衛國這樣一位考古學家會把一座極其罕見的完整東周天子墓徹底抹掉,而且用的是最野蠻的方式,好吧……我那原本就悲催的愛情,僅僅餘下的一丁點兒值得咀嚼的回味,也一起被殘忍的炸碎了。

沒什麽可看的,一切改變到我連依依不舍的想再瞅一眼,也找不到任何視角。下山的路仍然幽靜,窄窄山路兩側樹木的老綠和豔紅告訴我這裏也曾有過不一樣的春天,我暫時不想追根溯源地馬上去考慮為什麽,隻是願望著明年長出的青草會覆蓋掉那些逐漸老舊的創口,不管是山野間,還是心靈上。大概真的是老了,我連思考方式也不急不徐,變得秋天起來。

人總是不斷地經曆,再不斷地回憶,然後在經曆和回憶中間任著年華漸漸老去。我知道把回憶中美好的部分人為添加了更美好的想象保留,然後忘掉讓自己不開心的,是一種自欺欺人,可應該怎麽辦?麵對一切?我們真的有那個勇氣嗎?……你就吹吧,我才不信。

我最後還是在鎮子上住了一晚,一間門麵不大的旅館,樓下是間小飯店,卻有個好聽的有點兒意外的名字:攬月客棧。晚上要了幾個菜,一邊喝著酒,一邊和店老板聊了幾句,店老板說,山裏的大工程已經結束了一段時間,前一陣子一直封山,那幾個月連續不斷的爆炸聲讓人心驚肉跳,我想詳細地問問是個什麽工程,老板就神秘的搖頭,說那幾個月一天到晚路上都是軍車,軍方的事情,他哪裏打探得清楚,鎮上紛紛揚揚的傳聞,說什麽的都有,無非是鬼神現世、玉皇大帝下凡之類。

半夜裏躺下了睡不著,我抽了整整一盒的煙。083研究史前文明的用意現在不難猜測,那根本就不是探究,而是不問理由地毀掉一切,原因其實幾天前我已經隱約猜到,成吉思汗征服世界的一生等於告訴了所有人,所謂先知預知未來的能力,對人類社會實在太危險了,一旦當下真有人具備了這種能力,恐怕將是整個地球的災難。

秦衛國和老林早就明白這一點,083發現史前文明的目的就是為了毀滅。而我現在也能理解秦衛國從一個視古跡和文物為生命的考古學家,變成了專門破壞這些珍貴的、不可複製文化遺產的劊子手會有多痛苦——那不亞於親手掐死他自己的孩子,而且在三十年前的越南古墓,這種痛苦的轉變就必須開始了。是什麽樣的人能三十年一貫地承受?

西伯利亞的聖地之旅,雖然後麵的經曆離奇,無意中破壞了一次先知的複活,但老林和徐鬆帶了炸藥的動機卻一直很明確,083根本不需要好奇所有的“門”後麵有什麽,隻是盡管破壞炸毀一切可能的通道,阻止後來人進入任何懷疑存在史前文明的遺址。秦衛國讓我來一趟龍脊嶺,其實是想要告訴我083真正背負的東西,恐怕不僅僅是對現在負責,也要對未來人類的子孫負責。

小時候誰都想象過要做英雄,但有一天關乎拯救世界的責任真壓到自己身上來,實在是令人害怕得打顫栗。前幾天秦衛國的話我逐漸有了不一樣的理解,現在關於自身秘密的終點令我驚駭到不敢多想,秦衛國是逃避不了的,而我可以幸福的繼續做那顆不求上進的棋子。命運也許早晚會把我推到焦點,可在這之前,我寧願被人牽著繩子。逃避的感覺真好,這個終極的秘密,不論它是什麽,一點兒也不好玩。

回家的路上我心情輕鬆起來,索性不必著忙,原路返回煙台,做上海船在甲板呼吸一下清新潮濕的空氣,再守著舷窗邊蒼茫的海景小酌兩杯,一路放任著頭腦的空白,什麽也不想。我不需要再為自己的憂慮而憂慮,這不是舍棄,而是一種心情上故意的閑暇和拖延,能多一天的自由就不必強行戴上屬於未來的禁錮和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