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小蟹打小洞
小蟹打小洞
“在那種場合下,不繞個彎子,難保他們真的就不批鬥他呢!……向他們訴苦又有什麽用呢?訴得好,至多能得到他們一點同情;訴得不好,反倒落得別人笑話。這又何必呢?”回來後,沈幽蘭這樣想,就覺得這天在會場上說的話是得體的,是應該的。
但很快她又為一個很現實的問題苦惱起來。“老校長平時做了那麽多工作,這天又興師動眾就差沒批鬥了,於頫都不接受班主任工作,我沈幽蘭能有什麽絕招,真的就能保證他把班主任的擔子挑起來呢?”沈幽蘭苦苦地思索著。
終有一天,她發現了丈夫一個秘密。
剛辭去班主任那些天,除了上課,於頫從不出門,也不進店堂幫忙,整天就縮在房間裏。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白天在房間裏蹲不住了,特別是當聽到那下課的鈴聲,他簡直就如神經質般“砰”地匆忙忙拉開房門,跑進朝北的那間廚房裏,隔著窗口玻璃,越過初中教室屋脊,癡癡地朝他熟悉的那個高二甲班教室門前張望、尋找……通過廚房窗口,他能清楚地看到五十米外他那些學生的身影!
沒有比較就沒有鑒別。學生也懂得這些。高二甲班幾經風波,學生已清楚看出,正副兩位班主任無論是在班級管理,還是在做學生的思想工作、處理問題的能力上,應老師遠沒有於老師幹練、成熟。他們剛得知於老師真的辭去班主任的日子裏,別的班級的學生每逢下課,都像脫韁的野馬,在教室裏扳手腕,到走廊上鬥“咯咯雞”,在斜坡上圍著梧桐樹練拳腳……嬉鬧一片;唯有高二甲班的學生卻如沒了娘的孩子,孤苦零丁地在教室裏做作業,孤苦零丁地在教室外走動,很少有人嬉笑,更是很少有人大叫大嚷……終有一天,他們發現了他們的班主任於老師在自己家裏向他們這邊張望,就在那個窗玻璃的後麵向他們張望!他們高興了,活躍了,就如一群失落的孩子突然間又見到了自己的老娘親!若再下課,男生們就爭著湧出教室,站在高高的走廊上,越過山坡下初中那排教室的屋脊,向於老師這邊指指劃劃,向於老師這邊做著調皮的鬼臉;女生們怕羞,都不上走廊,就縮在教室裏擠在窗口邊,把一張張紅撲撲的臉蛋擠平在窗玻璃上,用那一雙雙活潑可愛的目光投向她們尊敬的班主任……
於頫看得見,甚至連學生向他做出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他都看得見!他高興了,同樣隔著窗玻璃衝他的學生們微笑,衝他們招手——盡管這種笑是帶點苦澀味,但他精神上終究得到了滿足……
看著丈夫這些舉動,沈幽蘭明白了:這次辭退班主任,決不是他真正的意願!他的內心是極其矛盾的,他愛他的學生,愛他的班級,但又擔憂她的身體,擔憂她的開店,這才決定辭去班主任工作!這是他沒有辦法的選擇呀!
“難怪他在會上一言不發嘍!這些話讓他怎麽開口呢?”
“我還是回去吧,免得在這裏……”在發現秘密後的第七個晚上,沈幽蘭主動睡到丈夫那頭,把自己考慮很久的決定對丈夫說了。
“回去?回哪去?還回孤坑那地方?盡說夢話!”於頫雙手編織著墊在腦勺下,兩眼望著帳頂,絲毫沒有睡意。
“怎麽是夢話?看得出,我在這裏,你很為難呢!”沈幽蘭已觸摸到丈夫額前有一綹頭發滑下來,她輕輕為他把那綹頭發捋了上去,並用手將他那一頭這些天變得又枯躁又蓬亂的分發向後抹了抹。
“沒有哇!我怎麽會為難呢?你盡亂想些什麽呀?” 於頫從腦勺下抽出一隻手去抹了自己的長發。
“我看得出,你愛你的學生,又擔心我的身體,你這次不當班主任,並不完全是丁書記對班級的幹擾,真正的原因還是因為我在這裏……”沈幽蘭已收回了那隻捋頭發的手,靜靜地靠在床頭,思緒似乎飛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不不不……” 於頫骨碌坐了起來,想竭力否認。
“還想瞞我嗎?要不,為什麽在會上、丁書記那樣問,你都一言不發?還有,你每聽到學生下課的鈴聲,就站在我們窗前……
於頫這次以從未有過的敏捷迅速用手把沈幽蘭的嘴捂上,接著就緊緊摟抱住她那瘦弱頎長而仍很白皙的脖頸,把頭深深埋在她那瘦骨嶙峋的肩胛上,一任淚水在那單薄的脊背上流淌。這種淚水是複雜的,但更多的還是一個做丈夫的內疚!
是的,於頫這種內疚也決非是從這個夜晚開始的。自從沈幽蘭在鐵耙上栽倒受傷送進醫院那時起,於頫就不止一次地想過:幽蘭要是換上另一個男人,哪怕是嫁給一個種田的莊稼人,盡管也是吃苦受累,但在身體和精神上,是絕不會落到如此可憐的地步的!他又想,他倆從相知相愛相別到最後的結合,那段過程中的思想鬥爭是何等地艱難而痛苦呀,但最終還是愛情之神讓他倆戰勝了一切!但戰勝後的道路卻遠比當初想象的更狹窄,更坎坷,更艱難!
“答應我回鄉下吧。鄉下的生活比在街上自在。”沈幽蘭說著,就又想起那種雖然辛苦,但卻自由、無人管束的鄉下生活。
“還回鄉下?瞧你這風車架子樣的身體,還能象當年輕一擔重一擔去種田種地?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於頫仍埋著頭用手在她的脊背上輕輕地摩挲。
“苦、累,怕什麽?這不都過來了。你以為我在街上生活就輕鬆嗎?”妻子說。
“這我知道。但我們終究是一家人生活在一塊,你要是一走,我就又要……還有丹丹……”於頫鬆開了手,和妻子並排靠在床頭上,陷入了沉思。
於頫說得很實際。如果幽蘭真的回鄉下去了,不會料理生活的丈夫是又要吃二遍苦了受二茬罪的!他的衣髒了誰洗?他的胃病犯了誰提醒他吃藥?他的夜熬深了誰催他睡覺?還有丹丹的念書……沈幽蘭想著,確實也猶豫不定了。
“除了回鄉下,就想不出別的辦法?”好久好久,於頫這樣問道。
“能有什麽別的辦法呢?”沈幽蘭微微歎了口氣。
“比方說,不開這麽大的店了,把生意做小一些,隻賣些小東西,就像我們剛開店那樣,不行嗎?” 於頫試探著問,“比方,學生用的筆呀,紙張啊,大人吃的用的香煙火柴啦……”
“這怎麽行?”沈幽蘭接話了,說,“你以為我們還是原來那兩節櫃台的小店啦?現在是規規矩矩的商店哩!那整套整套的商架、商櫥、櫃台,還有沿街那麽長的玻璃櫥窗……就塞些筆墨紙張、香煙、火柴呀?那不叫街上開店人笑掉大門牙了?”
於頫知道妻子的好勝心又上來,就說:“別人譏笑,又有什麽關係呢?如果再回鄉下,不僅是你受苦,我和丹丹在街上同樣也過不好日子呀!”
“……”沈幽蘭終究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聽丈夫這麽一說,她隻得默然不語。
丈夫繼續說: “如果你能留在街上,雖然生意做小了,但你的擔子輕了,我也少了些擔心,一家人還是親親熱熱生活在一起,還有……”他忍住了,他不想把社會上對教師家屬開店的眾多非議說給她聽,就換著話說:“我覺得這是兩全其美的辦法!你看呢?”
過了好長時間,沈幽蘭才緩緩說道:“好倒是好,隻是別人的生意越做越大,我的生意越做越小,知情的,會說我是為了你的工作,不了解的,一定會說我沈幽蘭無能,說別人看店開發了,我沈幽蘭開店開倒了,這叫我往後還有臉麵見人嗎?!”
於頫知道妻子說的都是內心話,想了想,隻得勸慰道:“我知道你自尊心強,做什麽事都不願輸給人家……但為了我倆,為了我們的家庭,現在我們除了‘小蟹打小洞’,真的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了!”
這確實是件很難決斷的事。因為它不僅牽涉到人的尊嚴和那極具**力的金錢,尤其是在這個競爭日趨激烈、物欲橫流的時代麵前,沈幽蘭的考慮決非完全是出於自私!
可以想象得出,在日後幾天的日子裏,沈幽蘭的思想是在一種什麽樣的激烈鬥爭中煎熬和選擇的!最後,她還是隻得依從了丈夫的意見,重新做起那種“小蟹打小洞”的生意。她最為後悔的就是當初不該聽信何敬民和石主任的話,去爭當個什麽“萬元戶”的典型而搞了那個十萬元的貸款!
“生意做小了,鎮裏的集資又不知什麽時候能拿到,那怎樣去湊齊十萬塊錢還玲香呢?”隨後的日子裏,每當見到商架上的貨物在一天天減少、鐵箱裏每天收回的貨款在一天天變少,她的心就如被鐵鉗鉗住而在不斷加力扭攪般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