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虛席而待
教師節最隆重、最熱烈、最激動的**是什麽？是邵書記作報告？是座談會上的發言？是向獲得“優秀教師”榮譽稱號的教師頒發獎狀？是看電影？……不是，統統都不是！最隆重、最熱烈、最激動，最最隆重、最最熱烈、最最激動人心的就是中午的聚餐，就是中午聚餐時縣鎮兩級領導端著酒杯在本鎮分管領導的具體引領下雄赳赳氣昂昂浩浩****走在街上的敬酒隊，就是縣鎮兩級領導親自為平時辛勤耕耘這時一個個滿麵春風坐在酒席上的老師們敬酒的那種官愛師、師擁官的令人心潮澎湃的感人場麵，就是老師們聚餐時瘋吃狂飲滿嘴感激涕零誓死一醉方休的豪情壯舉……
憑何敬民的精敏，像這樣一個二百多人聚餐的陣容，他當然不會把放在一個地方去擁擠，他會化整為零分而治之：各村小學老師的招待，由各大隊負責——要不他安排大隊一二把手來幹什麽？；中學由中學自己落實；各讚助單位、部門、企業的來賓分別分到各個學校，理由是“加強學校同社會的聯係”！至於讚助款，除了付夥食費還剩多餘的錢，除了用作發紀念品，就是按參會人數補助到各中小學去！
試想，孤峰街本來就是個山區小鎮，街上常住人口總共不過五百上下，教師節這天突然猛增了二百多人來就餐，哪有那麽大的食堂？哪有那麽多的餐館？幸好這些年改革開放，山區小鎮的茶館、飯店、酒樓也如雨後春筍多了起來，加上事前宣傳準備工作到位，本來隻能開四桌的酒樓，臨時將“卡拉OK”廳拆了，拖兩張圓桌，添幾條凳子進去，也就增加了容量；是飯店的，就將平時作存放雜物的貯藏室騰空，拖一張方桌，添四條長凳，也就能多塞一桌；石拱橋頭那小茶館曆來是隻做白案不做紅案的，這次也隻得臨時破格提升，拖一張桌子放門前臨街心的那棵梧桐樹蔭下，將那些坐茶館的常客趕去樹蔭那桌上喝茶水吃點心，將茶館內的兩張桌麵用菜刀刮了又刮，再蒙上一層塑料紙，也破天荒地準備了兩桌紅案；至於鎮政府食堂、中學食堂要安排酒席，那自不必說了……
如此一場安排，從北麵中學食堂開始，一直向南，向西，向東，到政府食堂，到石橋頭的小茶館，到糧站的招待所酒家，到“浪子”飯店，到“好吃來”餐館，到“迷麗”酒樓，到“采蝶閣”賓館，到……整整一個上午，彌散在孤峰街大街小巷以及上空的，除了廣播上那反複播放的“長大後我就成了你”的歌聲，就是雞鴨鵝悲涼而尖厲的慘叫，就是菜刀與砧板的剁切割斬的交響樂，就是濃釅得撕不開攪不動排不走的紅燒雞鴨鵝的油漬味刺激得滿街人一片幹嗆與噴嚏聲……
上午散會的時候，影劇院大門就變成了一道拉開著的水庫的溢洪閘，從那裏奔放出來的是清一色隻見人頭的“黑流”。這股“黑流”先是在門口的場地上鋪張、漫延、回旋……漸漸就見它的上麵有伸得長長的人手在不停地招搖，慌亂的“黑流”中就出現一陣**和急速旋轉，緊跟著就各自追尋著那高高招搖的手勢，就逐漸分成了如章魚突然伸出的觸須向著不同方向伸張……漸漸地，那眾多觸須般的“黑流”就消失在整個孤峰街的大街小巷而進了茶樓酒館……
半小時以後，教師節中最壯觀的場麵就出現了：縣鎮兩級領導就開始集體地為中小學老師們敬酒。這時，廣播裏正播放著《午間新聞》的開始曲《歌喝偉大的祖國》，縣“六大班子”、縣教委領導、邵樹人書記，一行二十多人，在何敬民副鎮長的引導下，踏著那熱情奔放的音樂，行走在孤峰街上，很像是出國的總統在進行一場閱兵——所不同的是：總統閱兵是踏著紅地毯一直要垂掛雙手昂首挺胸神情嚴肅地走下去，而這裏的二十多位領導隻是腳踏古老的青石板，而且人人手裏都端著高腳玻璃酒杯，每見一家飯館或是酒樓，在何副鎮長那極其規範瀟灑的一展手臂的引導下，一個個滿臉春風低頭弓腰地鑽了進去……時間不長，就又出來，又一齊端著酒杯，沿著光溜溜的青石板路再向另一家酒樓走去……
孤峰中學的午宴設在本校食堂內。三十多教師，包括教師家屬，包括安排來的單位、企業來賓，整整八桌。對於學校來說，餐桌凳那是極容易解決的，教室裏有的是課桌和課凳，三張一並，四條一擺，就可以坐下八個人了。為了增加節日的氣氛，體現全校教師與家屬首次團聚的融洽，食堂臨時把操作間裏那塊笨實的老皂角樹案板也搬到走廊裏去了，這樣，操作間裏兩桌，餐廳裏六桌，中間雖然隔著一堵牆，但仍可通過平時賣飯菜的窗口看得清清楚楚，也還算是濟濟一堂，大家的臉上同樣無一不洋溢著從未有過的笑容。
學校不比其他單位動輒聚餐，以吃喝來聯絡感情加強團結；學校錢少，集體聚餐吃喝的事幾乎為零，即使偶爾一次小範圍的簡單聚餐，那種吃喝的形象，毫不貶低地說，真是饞巴巴急不可待俗不可耐就如從牢房裏放出來已是三年沒吃過好飯好菜的囚徒，等不得廚師將端上的一碟菜在桌上放平穩，八雙或是十雙筷頭就事先早有預謀地一齊伸了過去，不上兩個來回，碟裏已空空如也；動作稍有怠慢當第二次伸出篾筷時，筷頭隻能是搗著空碟底響，無奈，隻得用筷頭在碟裏沾些菜湯回來放嘴裏嗍嗍，一麵就聚精會神早作準備等待下一碗菜的到來……
這次教師節聚餐，中學老師卻破天荒有了例外，他們人人表現得極其文雅極其高雅，一個個極有風度地正襟危坐在自己座位上一動不動，如果說他們還有哪個部位顯得有些焦躁不安的話，那就是眼睛，他們那兩隻眼睛不是在與對方對視就是橫著掃視，當然更多的還是像兩隻鐃鉤樣看著食堂師傅端到桌麵上擺得齊齊整整顯得安安靜靜的那八大盤葷菜和一滿罐豬排骨肉湯。這八盤葷菜是：紅燒方塊豬肉，紅燒豬蹄膀，黃豆燒老鵝，扁豆燒老鴨，醋蒜拌老雞，紅燒鯽魚，清炒豬肚片，清汆草魚塊。一邊就聽範師傅在灶台那邊喊：“你們先吃，我們正在炒菜，炒菜要現炒現吃，冷了就沒有味道。”
大家正要動手，坐在上席的老校長又說：“等一等，還有人沒來；等齊了，一道吃。”
大家就耐著性子再等，也沒人說牢騷話，都穩穩地坐在桌邊，談論著上午教師節慶祝大會的事。內容無非是兩個，一個是對二幹多年以來，教書人終有了一個自己的節日而感到無比自豪，就紛紛發出感慨，說教師有了奔頭，說國家振興有了希望。另一個話題，就是對這次大會主持人的評價。有老師說：“知識分子就是知識分子，主持會議有條不紊，不像工農幹部主持會議，說話總是‘嗯’啦‘啊’的！”有的就說：“何鎮長說話有水平，不像丁書記他樣，說話硬巴巴，就會繃著副黑鍋鐵樣的臉，好像總是拿臉來嚇唬人！”有教師就大加讚賞道：“是呀，何鎮長說話不僅是說話婉轉、生動，而且在語勢上，抑揚頓挫，在修辭上更是講究長短句的運用，聽他說話，那簡直就是一種享受！”說著，就模仿起何敬民上午主持會議時開場白的那句話：“同誌們，老師們，今天是我們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個教師節，在這個盛大的節日裏，我們縣‘六大班子’的領導、縣教委的領隊、孤峰鋪的領導，在百忙中把參加我們第一個偉大的教師節作為百忙中的第一大忙而全體地出席了今天的會議……你們聽聽，這種長短句是以排山倒海的勢頭震撼著人心！這是什麽？這就是水平！”
就在這時，縣鎮領導敬酒隊伍進來了，大家都自發而出於內心不約而同地站立起來，見領導們已舉起了酒杯，這才想起自己桌上的“柳浪春”酒瓶還沒有打開，慌亂中，就有用牙齒咬的，用筷頭撬的，放桌沿上刮的，極少有人來得及想到去用酒瓶扳子……領導見老師們的動作如此慌亂、粗俗，也不笑話，而是完全理解他們此時的心情，甚至也為之感動。
酒瓶終於打開，老師們慌慌張張給自己斟滿了酒，就紛紛舉起酒杯。縣鎮領導說：“祝老師們節日愉快！”老師們齊聲回答：“祝領導身體健康！”酒量大的，就一仰脖頸，將杯裏的酒灌進肚裏，再把酒杯底朝上，以示對領導的真心；酒量小的，就端著酒杯在嘴唇邊抿一下，也把杯子高高舉起，表示回敬了。
這時，邵書記看見了站在餐廳上沿位子的劉校長，見他桌上隻有六個人，而且首席的位子明顯空著，就說：“哦，老劉啊，還有人沒到齊？虛席而待呀？”
“沒事的，沒事的，她們一會兒就要到的。”劉正農校長又把喝幹過的酒杯在空中向領導們舉了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