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蛇齧
孤峰山上遍地野茶樹。
聽說星期天沈幽蘭要去采茶，又正是陽光明媚花草盛開春意撩人的日子，年青教師心裏早已是癢癢，都爭著要去。沈幽蘭知道這班年青教師采茶是假遊山玩水是真，就擔心大山陡峭，去了不安全，不主張跟去的人多。但既然呂貞子去了，就該把肖霆老師也喊上，偏偏肖老師說高中的課程緊張，他還想抽空給學生補一補，就說：“呂貞子跟師娘一道，哪有讓人不放心的。”呂貞子也說：“師娘，隨他的便吧。他去了也是聾子耳朵做擺設的，不一定能幫你采多少茶。”沈幽蘭見他倆都沒意見，也不勉強。
吃過早早飯，沈幽蘭在家將一隻往日開店挑貨用的塑編口袋橫豎幾疊就疊成如書刊大小的方塊，放進一隻藍色圍腰巾裏包住，正要出門，朱如鏡和高風喆、塗辰幾位老師跑來，說都想跟著去。
沈幽蘭見總共不過四五人，也不算多，就點頭說：“好哇，多一個人還多一個伴哩
朱如鏡老師又說：“沈老師，還有一個人也想去……”
沈幽蘭說：“誰？”
朱如鏡說：“聞老師。”
呂貞子不高興，說：“他也去？”
沈幽蘭說：“快喊他來一道啊！”
朱如鏡說：“因為他上次對你……嘿嘿……”
沈幽蘭已聽明白了，就笑著說：“我還以為是什麽大不了的呢，那不是早已風過雨過的事了嗎，還記住幹嗎？”說著，就讓朱如鏡去邀聞章琦老師，這才對呂貞子說：“他是你的指尋老師，可不要耍小孩子脾氣，噢？”
那天去的是孤峰山南的繡花坳。繡花坳是一片直掛天際的竹的畫屏。幾位從沒進過大山深處的青年教師一見那直聳雲天的毛竹，就乍舌稱奇，驚歎不止。
朱如鏡說：“呀，這竹子確實了不起，難怪文人要說它是‘高風亮節’嘍，瞧，一支支多麽挺拔！”就用手敲那粗壯的竹幹。
大家就一齊敲，滿山穀都回應出“咣咣”的響聲。
聞章琦就一手叉腰，偏側著頸脖，從一棵毛竹的根部直看到通天的竹梢，再從竹梢看下來，也說：“所以拿它比作‘高風亮節’，就是因為它品德高尚，有氣節！你們看，它隻要稍有塊立足之地，就生長得那樣剛直、挺拔、合群！決不像其它樹木，追求什麽向光性啊，水土滋潤啊，甚至為了去爭搶那陽光充裕土層深厚的地方，不惜畸形著自己的身體去鑽營！毛竹的偉大之處就在於寧肯負我，決不負人！”
呂貞子記住師娘的話，沒忘記要和聞老師和好的事，見有了說話的機會，就接上說：“聞老師的抒情，使我想到一個人，這個人的品質不正是和這竹子的氣質相似嗎！”
大家立即反映過來，都說：“你說的是沈師娘？”有的就說：“真對，她就是棵挺拔的竹子！隻知為別人，從不要不屬於她自己的東西！”
聞章琦臉上一陣臊熱，也說：“確切！確切！”
說著，大家都各抱一棵粗壯的竹節處有著白粉的毛竹，仰臉向天，敲著，呼著，喊著……滿山的回應！
繡花坳兩旁是仄起的山脊，兩脊中間一條條一米寬窄深深陷成個“U”字形的山道。幾位青年教師爬了一陣山，早已有些氣喘噓噓，正愁著找不著一塊光溜的地方坐下來休息，就見著了這“U”山道的光亮、潔淨，就一起走過去，坐在山道邊的石頭上，又萌發出一陣陣新奇感，都用手摸那光溜閃亮的“U”形山道，摸著山道中那被竹木滑過留下的青攸攸的痕跡；又沿著兩旁生滿修竹的山道向山頂上看，就感覺自己是陷在深不可測的“一線天”的底端，就看見“一線天”外的藍天白雲……看著看著，就又發奇想：啊？這哪是在竹山，分明是在大廈林立的都市……他們早已忘記這天來的真正任務！
這時，沿著山道從山下走來一幫采伐人，認識朱如鏡他們是中學老師，就說：“你們老師玩沒關係，但不能在這山道邊玩，更不能坐在這山道上！”
朱如鏡就問為什麽。
一個年長的采伐人說：“山上砍了很多竹木，我們今天是來放‘遊龍’的。那很危險，你們千萬要離這遠遠的！”
已開始在不遠處采茶的沈幽蘭聽見，就急忙對老師們說：“對了，那山道是坐不得的！你們快快到離山道遠些的地方去玩！”
沈幽蘭自小在孤峰山下長大，當然知道放“遊龍”的危險。
高山這光亮光滑的“U”形山道，不僅是供山裏人上下山方便，更重要的是在這高聳陡峭的大山上采伐了竹木，人工是無法馱下山的，隻得一一把拖到“U”形山道裏，將竹木大頭向下，小頭在上，等“U”道竹木裝滿，采伐人隻須將最下麵閘住的幾根木柵抽去，隨即用腳輕輕一蹬，再用手輕輕一個推搡，整個“U”道的竹木就會銜頭接尾一陣連一陣一排接一排 “嘩啦啦”震著山響遊龍般一氣向山下路口溜去！山裏人把這種放竹木排叫做“遊龍下山”。當然，這種“遊龍下山”也很危險。盡管“遊龍”兩旁有“U”形山道管束，但在傾瀉而下中，難免不出現一兩支突然橫著衝出山道的竹木，此時，如有野物或是行人在道旁，而又恰恰是被那衝出“U”道的竹木撞著，僥幸者被撞飛起被彈到一旁，倒黴者就難免不被卷進“U”道與“遊龍”一同翻卷攪拌而非死既傷！
沈幽蘭見幾位年青教師已遠離山道繼續在欣賞山景抒**漫，自己也不去理睬他們，就自顧忙著采茶。
繡花坳除了修壯的毛竹，就是遍布的野茶樹和極少但卻極容易與茶樹混淆的冬青和櫸樹苗，除此之外，就很少有其它植物；高山地麵鬆軟而富有彈性，那是腐爛的已結成板塊的竹葉和其它的樹葉，憑著腳底的感覺，腐葉下大多是些風化的棱角鋒利的山石，走在上麵，稍有不慎，就有摔倒或是崴傷腳踝骨的危險。沈幽蘭是個真正的“山裏猴”，對於高山采茶，她是再熟悉不過！她係好圍腰巾，將圍腰巾的一隻角穿進腰帶，同另一隻角緊緊紮係住，圍腰巾就在小肚前形成一個兜包；再將那繞起的塑編口袋背在身後，將袋口處的兩根細繩從左右肩下交叉經胸前再拉到身後腰部連同口袋一道係緊，就如一個標準軍人打起了腰帶背起了行裝，於是更顯得格外精神、利索！
嚴格地說，沈幽蘭這還不能叫采茶，采茶是兩眼盯準了樹尖上那又小又嫩鵝黃兒的新芽兒，再伸出兩支纖纖指頭飛快地去掐掐掐，好長一段時間手心窩裏才感覺有了一陣嫩香；掐上半天時間，也不過能掐上半斤八兩幹茶，這種茶叫“毛尖”，才是真正的上等好茶！可中學有幾十位教師，如果都單一地采“毛尖”，這一天辛苦下來，充其量也不過隻能夠老師們嚐過新鮮，怎能讓他們天天有茶喝呢？
沈幽蘭當然不能單一地采“毛尖”，她隻能勒“大腳片”。勒“大腳片”容易，因為它滿枝成串地長著，隻要順著茶枝由下而上“呼”的一下，就不僅是勒得滿滿一把，還能膨脹得讓一些“大腳片”不得不從手邊溜掉！沈幽蘭勒“大腳片”更是老練，她雙手齊出，“呼呼呼”幾下，一棵老茶就已勒完，腰巾兜裏就開始鼓囊；她就再把眼睛瞅準了下一個目標，腳步也開始往那邊移動，手已開始伸了過去……勒著勒著，有時也要留神對茶樹細看一下，這一是擔心勒錯了樹，把冬青或是櫸樹當成了茶樹，二是怕茶樹上有“竹葉青”，“竹葉青”的顏色同茶樹一般模樣，綠得與茶樹難以分辨！“竹葉青”是一種巨毒蛇，咬了人絕比五步龍、眼鏡蛇還要厲害。沈幽蘭上山什麽都不怕，就怕遇上這種東西。當然那些年代山上已少了虎豹，如果有，她也會害怕的。隻要是沒把茶樹看錯、沒發現茶樹上有“竹葉青”，她就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腳步和雙手上！很快，她不僅是腰巾兜裏裝滿了，口袋也快裝滿了。口袋滿了很沉重，是隨身攜帶不得的，就把高高放在一塊顯眼的石崖上，她本想招呼幾個青年老師代看一下，但見到他們玩得正在興致上，也不願去打攪，心想，反正“大腳片”這東西不值錢，放哪兒也不會有人要的！就放心地忙著四周采擷。
在一個懸崖絕壁處，沈幽蘭看見了一棵蘑菇狀足有半間房屋大小的茶樹，從那烏油亮順蒼翠欲滴的老葉和新枝上還泛著紫紅顏色上看，這棵茶樹打開春以來就沒人采摘過！沈幽蘭看著那滿枝油亮亮、紫微微、紅豔豔伸出如蘭花瓣樣的新茶，就想：“這嫩茶是一定要采的，采了單做出來，留作學校來人喝。”這一想，就伸出指尖，拈著那嫩嫩的枝頭，掐！掐！掐！手中就有了另一種感覺：柔嫩嫩，濕潤潤，清香中微帶一絲苦澀……
就在這時，山頂上傳來采伐人的大聲叫喊：“呃——山道上有人嗎？趕快讓開嘍——遊龍就要下山嘞——趕快讓開，遊龍就要下山嘍——”
沈幽蘭聽見，微微一震，就看到山道另一邊的老師們正在一個個埋頭采茶，以為他們沒聽見剛才的叫喊，就將雙手卷作喇叭，大聲喊道：“朱老師——呂老師——放排了，你們千萬不要靠近山道！注意安全！聽到沒有——”
山道另一邊的呂貞子就回話：“知道了！師娘，你也要注意安全！”
這時，山頂已傳出嘩嘩嘩的震天巨響！接著就看見那“U”形山道中的竹排如巨龍一般呼嘯飛瀉而下，使整個孤峰山都在“哢哢”的震**中顫動！
呂貞子就蹦著跳著驚喜地叫喊道：“遊龍下來了！遊龍下來了！”
老師們欣賞著氣勢磅礴飛瀉而下的‘遊龍’，就發出一片驚歎和讚歎！
聞章琦老師自然被眼前這種隻有孤峰大山才有的壯觀感到驚喜與震撼，正想抒發幾句，突然感到腿杆下端一陣齧咬的疼痛，急忙勒褲管細看，就見著腳腕處一個綠豆大小的紫血點，先還以為隻是被什麽山蟲叮咬了一下，並不在意，隻是想用手去搓揉一陣——就在這時，他清楚看到一條足有一尺多長的青得發亮的小蛇從他腳邊溜走！“竹葉青！”聞章琦這才情知不妙，就驚諤得大叫一聲：“啊喲，我的腳被竹葉青咬了！被竹葉青咬了……”
正為“遊龍”下山的壯觀而歎為觀止的年青老師們起初並沒對聞章琦老師的驚叫引起注意，隻當見到聞章琦已痛得雙手抱腿就地打滾嚎叫時，他們才一個個緊張得迅跑過來，驚問道：“怎麽了？怎麽了？”當見到聞老師那傷口連著整個腿杆在迅速紅腫時，他們才真正慌亂起來，有的就圍在聞老師繞圈身旁邊轉邊問當時蛇咬的情景，有的就動手擠那傷口裏毒液的，有的就勸聞老師要咬緊牙關忍住疼痛……
朱如鏡一邊撕了自己的手帕將聞老師那腿杆上處緊緊紮住，一邊喊道：“快叫師娘！快叫師娘！”
呂貞子這才想起，急忙用雙手卷成筒狀，衝著山道對麵半山腰處高喊：“師娘！沈師娘！不好了，聞老師被蛇咬了！聞老師被蛇咬了——”
滿山回音。
正在懸崖處的沈幽蘭已聽見，大驚，隻是“啊”地叫了一聲，就迅疾抓住茶樹梢，“嗤溜”地連滑帶跑跌跌撞撞跑到山下，跑到山道邊，就在要衝過那“U”形山道的瞬間，那巨龍般的竹排已嘩嘩狂奔到她麵前……沈幽蘭幾次想從“巨龍”背上躍過去，但終究那“巨龍”的聲響過大，速度過疾，她隻得站在山道的另一邊進進退退，退退進進！
這邊的老師就喊：“沈師娘，危險！不能過來！不能過來！”
聞章琦就痛得雙手抱腿就地打滾嚎叫！
沈幽蘭已清楚看到聞老師那痛苦到極點的模樣……
“巨龍”一如既往發出巨響，從山道上狂奔而下……
聞章琦哭叫得更加厲害：“啊喲，疼死我嘍！疼死我嘍！快快救救我呀！我要死了，快快救救我呀！”
沈幽蘭第一反映是聞老師是被竹葉青咬了！她知道被竹葉青咬過如不及時搶救的後果是什麽！此時，她已顧不了多想，選準“遊龍”一個脫節處，猛力一躍，萬幸，還真的躍過去了！
沈幽蘭趕到聞老師處，見那腿杆已腫得發亮發紫，也顧不了多問，就跪下雙腿，以嘴就著那綠豆大小的烏紫血點處，深深地一口一口地吮吸著那滲人人體內的毒液，吸一陣，吐一口，口口吐出的都是烏紫的血水！
“快！快！還是趕快把聞老師背到醫院去！”朱如鏡老師見沈師娘吸得辛苦，就對高風喆說。
塗辰似乎這才想起，就說：“對，是得趕快把聞老師送到醫院！”
沈幽蘭搖了搖頭，邊吸邊“嗡嗡”地說：“不行！竹葉青是巨毒蛇，不趁毒氣還沒完全擴散把吸出來，那就是送進醫院也沒辦法的！快，快，把我圍腰帶解下來，把聞老師的大腿紮緊！越緊越好！”說著，仍在不停地一口一口地吮吸。
呂貞子忽然想起，就焦急地蹲到沈幽蘭身邊，說：“師娘，真要是毒蛇咬了，像這樣一口口吸，你也會中毒的！”
“是啊，這樣沈師娘也會中毒的……”老師們知道情況嚴重，就開始拖沈幽蘭，準備立即把聞老師送回醫院。
沈幽蘭推開眾人，仍跪在地上將嘴貼在聞章琦的腳頸部一口一口地吸吮。當她見吸出來的**已由烏變紫，由紫變黃時，心中才稍稍放鬆下來；但也就在這時，自己的舌台已開始在發澀、發僵，頭腦陣陣暈眩！
這時，老師們已發現沈師娘左腮開始浮腫，腫得就如一個歪嘴的鴨梨，烏紫油亮！大家就驚呼起來：“師娘，你也中毒了！我們快回吧，不然真的要出大事的！”
直到吸出來的**完全是清水了，沈幽蘭這才鬆開口，示意大家趕快攙扶聞章琦下山，一邊就想起丟放在石崖上那袋茶葉，正要去取，已重重踉蹌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