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畫鬼(下)
於頫回到家,已經鐵下心來,不再考慮什麽弄虛作假這一職業道德的事,就一心一意思考著何副鎮長給他出的這道難題。但真要做起來,他又猶豫了。實事求是地說,孤峰中學的校舍遠沒有紫嶺中學的危險,孤峰中學所以要急於爭取建校項目,那是要擴大招生,如果真的把這個項目爭取過來了,那不是剜他人肉補自己的肉嗎?再說,把一排好端端的教室“做”成了危房,上麵是一定要你將這“危房”拆掉的,那不是造成太大的浪費?還有,何鎮長說的容易,但真要把一排好端端的校舍“造”成嘩啦啦即將傾倒談何容易……所有這些,不能不使一慣隻知實實在在工作實實在在做人的於頫校長大傷腦筋!
接下來於頫就想到何副鎮長那天在朝陽服飾廠好酒好菜不吃卻跑到他家來關心建校的事;就想到何副鎮長當打聽到有外資項目,就馬不停蹄拉著他去縣教委找方主任的事;就又想到……“分管領導都這樣重視,積極性都這樣高漲,我這個當校長的還能猶豫什麽呢?”思考再三,於頫竟懷疑自己是不是嚴重存在知識分子慣有的那種患得患失的痼疾!他經過反複權衡,最後鐵下心,決定要按照何副鎮長說的,也使一回畫鬼的伎倆,違心地大膽造一次假!文字材料一定要盡誇張之能事,語法上做到天衣無縫,修辭上做到感天地泣鬼神,邏輯上做到針插不進水潑不透滴水不漏!把芝麻說成西瓜,把舊房寫成“嘩啦啦”即將傾倒的頂級危房!至於照片——呀,照片就難了!難就難在他那“海鷗”的相機不同於電腦,還能搞什麽“虛擬”;“海鷗”隻能實景實拍!到哪搞即將傾倒的“危房”實景去拍呢?於頫苦思了三天三夜,還是沒個頭緒。
第四天下午,何敬民又來催問材料的事。於頫就把拍照片的難處一一說出,何敬民又是一笑,輕蔑地說:“照片的實景不是好找嗎?牆要倒不就是坼縫多了,屋要塌不就是瓦呀椽啦全爛了……”見於頫還沒開竅,何敬民又有些不高興,說,“你們搞教育的人怎麽膽子這麽小呢?做點事喲,前怕狼後怕虎的!照我講的去幹,幹錯了我擔擔子!”話說到這地步,還能解釋什麽呢?
將牆體的坼縫拉大,這事白天是不能幹的。老師們最反感的就是弄虛作假。大白天裏,校園裏幾百師生眾目睽暌,當校長的能讓人拿著鑿子鏨子去將那好端端的牆體鑿出坼縫?那師生們不說你這校長不是神經錯亂,也要罵你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敗家子!幹這事隻能是晚上,而且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第二天,於校長讓呂貞子的父親突擊加工打了兩把鋼火忒好的鏨子,又讓沈幽蘭燒了滿滿一鐵桶很釅的“大腳片”茶葉水,又親自去水塘邊撈回一木桶活鮮鮮的青苔……傍晚,他單獨叫來總務柴主任,讓他準備一架木梯,隻說到晚上九點帶著木梯到高中那排教室南邊的屋山頭,也不說作何事用。
到了約定時間,校園裏闃無一人,於頫就帶上鏨子和—把尖嘴的鐵錘,拎了青苔,讓沈幽蘭提著那釅得發黑的“大腳片”茶葉水,上了半山坡的高中教室。這時,總務柴主任已早早帶上木梯在那裏等候。於頫讓柴主任把木梯靠到南牆山頭,說:“把梯子扶穩。”就一手抓鐵鏨鐵錘,一手扶住木梯,向上爬去。
柴主任見這天的月光不明,擔心他會在木梯上摔下,就說:“校長,你要做什麽,跟我說,讓我上去,我的眼睛比你好。”
於頫說:“你隻管扶穩梯子,別的什麽也別問,也別管!”
柴主任就明白了幾分,也不再多說,隻覺得那向梯上爬去的於校長很像電影《血戰台兒莊》上攻城的勇士!於頫登到手能抓住屋簷時就不再攀登,借著微弱的月光,仔細對牆體瞅了又瞅,又用細長的手指在牆體上摸了又摸,就摸著了白天已偵察好的那條細如發絲的坼縫,就開始從坼縫的上處細細摸到下處,再從下處細細摸到上處,如此來回摸了幾遍,這才右手抓鐵錘左手握鋼鏨,先將鋼鏨對準那條細縫,再用鐵錘在鋼鏨上輕輕應試幾下,然後就沿著牆體坼縫的兩邊一下一下地鑿著,鑿得磚塊灰屑簌簌下落;坼縫就在一點一點地加大、增寬。
柴主任早就被校長這種精神感動了,盡管上麵鑿出的磚屑灰塊不斷地落進自己的頸窩,但他此時也如董存瑞高舉炸藥包炸碉堡的姿勢緊扶木梯巋然不動!時間久了,頸窩裏灌的磚塊灰屑多了,就如一圈帶齒輪的枷鎖在噬咬,實在忍受不住,就一手扶住木梯,一手伸進後頸窩去摳撓。
沈幽蘭見狀,很感動,也趕過來幫著扶梯,一邊悄聲叮囑梯上丈夫:“晚上做事,千萬小心!”說著,就和柴主任雙雙站在木梯兩旁,上麵簌簌落下的磚塊灰屑就落到他倆的頭上、頸窩和全身,他倆除了搖頭,也不動彈,就像一對情人久久陶醉在薄薄飄灑的灰色瀑布下,一任“瀑布”洗禮!
經過一段時間,牆體上一道寬寬的坼縫就十分顯眼地斜斜著飄下,於頫已不再敲鑿,就叫幽蘭將木桶裏青苔和鐵桶的茶葉汁和在一處遞上去,將新鑿的坼縫一一澆透——雖然不知這樣做是否真能掩蓋新鑿的痕跡,但至少可以洇去剛剛鑿出的白新新的鏨印!為慎重起見,於頫連續用青苔茶汁刷了幾遍,這才準備下梯。臨下梯時,又隨手將簷口機瓦故意抽得零零亂亂,看了看,覺得確能達到“頂極危房”的標準,這才下梯,換到另一個地方……
第二天不等上班,柴主任就故意裝著緊張在校園四處叫喊校長,說是高中教室的牆體一夜之間裂了大縫,準是地基下沉,眼看就要傾倒了!於頫起始故作懵然,接著就佯作茫然,再接著就假裝清醒過來,慌慌張張提了“海鷗”相機趕到高中教室,對準那些寬可塞拳的坼縫,“哢喳哢喳”一一拍照!
當然,僅有幾道坼縫還遠遠不能說明就是“D級危房”。於頫受著何敬民“屋塌是椽”的啟示,又想起那句“棟折榱崩”的成語,就又想:“房屋的桁條是破壞不得的,破壞了房屋真的就會立即倒塌,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對,就在‘人字脊’同柱上做些手腳!”於是,於頫晚上又讓柴主任找來一個木工,帶上木梯,爬到高中教室的過粱上,用鑿子在同柱上鑿了一些要斷的痕跡,又故意在四周釘上幾根加力柱。然後,他自己捧著照相機爬上去,借著物理學折射的原理,將那鑿有斷痕的同柱拍成了立即就要斷折的照片!
開始,於頫連自己心中也沒有底細,誰知,影相衝洗出來,效果極佳!裂坼的老牆,頹斷的殘瓦,斷裂的立柱……加上拍照時選取的不同角度,無須文字解釋,單從這一組照片,就足可以讓所有領導感覺孤峰中學的校舍已是傾刻就有“嘩啦啦”倒塌的危險!
於頫將這份材料的文字和圖片認真排列、裝訂後,就親自送給何副鎮長過目。何敬民翻了翻,很是滿意,說:“可以,可以!這不叫危房,還有什麽叫危房?”又在文字上故弄玄虛地挑剔了幾處後,就商定,事不宜遲,速戰速決,又動用了鎮上那輛桑塔拉,帶上孤峰的烘筍、木耳、靈芝等上等土特產連夜去了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