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試點

邵樹人書記聽說沈幽蘭新婚之夜父母雙雙離世,大為震驚,當天就與峰亭大隊書記宋群安通了電話,約定登門去看望他的學生也是他這次在孤坑生產隊搞“小段包工”試點的主要招集人沈幽蘭!

毫不諱言,邵樹人在不算太長的時間內能從一個極其普通的小學老師而突然升遷為一個既要管理著全社政治經濟文化又要管著二萬多人吃喝拉撒大事的公社黨委第一把手,這不能不讓很多的人感到吃驚和懷疑。其實說穿了,道理也是極其簡單,那就是機遇。

“※※”初期,邵樹人在峰亭小學被紅衛兵轟下講台後不久,全公社的教師就集中到孤峰中心小學,先是參加政治學習,後來就在內部搞“※※※”,再就是成立革命※※司令部,到處揪鬥“※※※”,到處“破四舊,立四新”……邵樹人以他那魁偉的身材沉穩的氣質和寫得一手漂亮鋼筆字的金字招牌,當然地很快就被舉薦進司令部的決策機構;於是就在此後的一次次對公社那些“※※※”、“當權派”的談判、審訊、批鬥中,讓他那沉穩的性格、深邃的思想和那說話的語速雖然是不緊不慢不高不低但卻有著極其敏銳的思辯力、懾服力等眾多方麵的素質就不僅是得到充分展示,而且簡直就是展示得淋漓盡致,使他人不得不折服和敬佩!於是,在此後無論是同“當權派”的談判還是在批鬥“走資派”的發言揭批中,隻要是他在發言,不僅是所有在場的聽眾,就連當時那些“當權派”、“走資派”也無一不被他那提問或是揭發時嚴密的語法邏輯和條分縷析的推論而驚訝欽佩得刮目相看五體投地,就不得不驚呼:啊,原來孤峰公社這教師隊伍中竟是藏龍臥虎的地方!竟有如此的人才!而這其中一個人就不僅是欽佩,更是眼前一亮,就覺得自己是繼哥倫布之後又發現了一塊新大陸!這個人就是當時孤峰公社的※※※※的“代理人”走※※※※道路的“當權派”當時的黨委第一書記童仲。在後來的“※※※※※”中,童書記以無可辯駁的大量事實和理由竭力舉薦邵樹人進了孤峰公社革命委員會革命生產領導小組,成了一位得力的組員!

盡管後來有很多人對“火線入黨”、“火線提幹”的邵樹人能坐上公社革委會第一把椅子的位置有很大質疑,但已是縣委書記的童仲在全縣萬人大會上說了一句話:“看一個幹部不能看他是在怎樣的環境中入黨,以什麽樣的方式提幹,而重點要看這個幹部一貫是怎樣做,做的是不是符合黨和人民的利益,是不是符合黨和人民的要求!”這句話在很大程度上為邵樹人減了壓,拍了板,定了調,為他在孤峰公社登上一把手的位子奠定了十分牢固的基礎!

在那個“※※※※※※”的年代,作為一個公社的黨委書記,隻要能做到把“抓革命促生產”多賣愛國糧支援世界人民革命作為曆史使命去很好地完成,就一定能在縣裏市裏甚至可以在更高層次的大小會議上受到口頭表揚或是領上一張紅彤彤的大獎狀或者是錦旗!當然,身為黨委書記的邵樹人也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每當他看著別的一把手在那隆重的場麵滿麵春風的接受領導的褒獎而他卻隻能是坐在台下為他們鼓掌時,他又何嚐不是帶有分羨慕幾分嫉妒!然而,或許是因為他的與生俱來的本性,也或許是由於我們老祖宗那幾千年遺傳下來的“民以食為天,官以民為本”的古訓過多地滲進了他這位教師出身的靈魂而造就了他想改也難以改掉的秉性, 加之他整年行走在孤峰這塊厚實的土地上日日時時所看到和所想到的上麵那種隆重的授獎場麵和農村這懶散勞動場合的極具諷刺性的對比,作為一個統管著二萬多人吃穿住行的領導者,孰輕孰重,他不得不沉思,不得不作出自己的抉擇!

他多麽向往土地改革、合作社,甚至包括人民公社初期那些歲月。那時真是家家愛集體,心齊力量大,農民的勞動積極性是何等的高漲!然而,人民公社的一大二公很快就派生出一個“吃大鍋飯”的怪胎,社員“上工像背纖,下工像射箭”,接著的**就更是讓人變得尖滑、散慢、懶墮,社員出工不出力,窩工、混工現象日趨嚴重……

那是他的學生沈幽蘭親自告訴他的一個真實故事。

春三月,又是到了社員家寅吃卯糧的時節,但長在田間地頭的大麥就是遲遲不肯成熟,誰能耐之它何?隊長隻得讓社員拿著鐮刀去田間刁割那一穗穗稍稍早些成熟的大麥。隊裏的八嬸一班老人每天傍晚都是拿著簸箕到隊屋稻場上望眼欲穿急等著領取新割的麥穗回家炒熟磨粉填肚子!但田間割麥穗的社員仍是不急不躁一如既往在消極怠工,男社員依舊盡顧車水馬龍你來我往找廁所借田坎屙屎撒尿,女人仍是同男社員邊刁麥穗邊說邊笑打情罵俏**無限……似乎根本就沒有一個人想到這時家裏人正饑腸漉漉焦慮地等待著他們手中的新麥下鍋!

那次,邵樹人聽完這個真實的故事就仰看長天半晌無語!

沈幽蘭看到如此情形,知道老師是在為人心的渙散在痛苦,在思考;她本不敢打攪她的老師,但還是忍不住問了句:“邵書記,現在的社員都是出工不出力,這樣下去,我們什麽時候還能過上好日子呀!”當然,此時的她更不敢想著那個“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已近神話般的生活了。

邵樹人似乎對這事早有思考,見學生提問,就立即回答道:“根本問題還是個勞動製度問題!

工作不久的沈幽蘭當然不懂理論,就問:“老師,什麽是勞動製度?”

邵樹人就把馬克思所說的“農民投入的前提就是農民的積極性,而調動農民積極性的核心就是保障農民的利益”這套幾近繞口令似的高深論理不僅是連說了兩遍,而且還作了詳細的解釋,而後才極其痛心地說:“而我們現在的勞動製度呢?不是設法去調動社員的勞動積極性,而是鞭打快牛,幹多幹少一個樣,社員在這樣製度的驅使下,不偷懶不消極怠工那才是怪事呢!”

也就在那次,邵樹人書記把他長久的思考和從小道上得來的消息綜合成自己一個非常的想法而一五一十和盤托出告訴了他這位可信的學生。

“老師,這個任務能交給我嗎?”

當見學生睜著那雙好看的杏仁眼站在自己麵前焦急地等待回答時,邵樹人那個突出的喉節上下滑動了兩下,還是忍住沒說。

這不是他不信任這位學生,而是這種任務的落實是要擔當極大風險的!

“老師,這是讓我家鄉的人不餓肚子的大好事,我敢幹!”沈幽蘭似乎明白老師遲遲不回答的原因,就再次補充了一句。

如果邵樹人當時哪怕還有一絲絲別的辦法,他也決不會把這個要承擔極大風險的任務交給他的這位學生;但他當時實在沒有別的好辦法。

“我聽丁書記說過,上次你在處理陶坑那個采茶事件中,就已顯示出很好的工作智慧;這個任務你當然能完成。”邵樹人在明確表達自己的態度後,又提醒道:“但這次和那次是有很大不同處,這次試點可能要擔當更大的政治風險!”

“老師,我不怕,我會有辦法的!”見邵書記已同意把任務交給她這位剛工作不久的學生,沈幽蘭高興極了,就如童年讀書時在老師麵前做了個撒嬌的調皮動作。

很快,邵樹人在同峰亭大隊書記宋群安做了一番思想工作統一了口徑,將沈幽蘭從方坑片調回孤坑生產隊,專職負責“小段包工”的試點工作。

這試點工作原是準備在開春後啟動的,不曾想到就在這關鍵時刻,沈幽蘭的雙親去世了!

“小沈還有這份心思來做這項工作嗎?”邵樹人在去看望沈幽蘭的路上還一直是極其焦慮地思考著。但當他和宋群安來到於家見到沈幽蘭通過一段簡單的安慰和交談之後,他在同情之餘就更是敬佩她這位學生!

“邵書記,”沈幽蘭在公眾場合是從來不稱邵樹人為老師的,“宋書記,我八嬸說得對,父母在我剛出嫁就雙雙走了,這是兩位老人在愛護我,在支持我的工作。試點的事就按原來的計劃辦,隊裏的社員會我已經開過了,開展的具體措施我已同隊長商量過了!”

當兩位書記一再問到在“小段包工”試點中會有哪些困難時,沈幽蘭首先想到了兩個人,這一個是整天不忘給自己那“兩片瓦”長發抹水的劉可太,一個就是柳英;但因為柳英已是她的二嫂了,家醜不可外揚,她隻說了劉可太。“沒事,那畢竟是少數人,一人不拗眾,我們會做好他工作的!”說過之後,她又補充了一句。

其實,搞試點工作的最大難度遠不止劉可太和柳英這兩個人,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人物,沈幽蘭當然一時還不知道,那就是金霞金老師。

眼看時間又過去了幾個月,薑洋所說的“等待機會”並沒有到來,金霞當然也會以秦廠長說的服裝廠暫不增添副廠長為由來搪塞薑洋。薑洋那方是搪塞過去了,但自己的事卻始終沒有著落而使她日夜不安,於是就把所有的不安發泄在可憐的孩子們身上。沈幽蘭出嫁那天,她無意中從柳英口中得到了沈幽蘭要在隊裏搞“小段包工”試點一事,尤其是見到柳英對這“小段包工”有著滿腹牢騷的時候,她更是高興。“真是天不滅無路之人!”她那時嘴上在同柳英說著話,心裏卻另打著主意,就果真想出了對沈幽蘭取而代之的辦法!

正是由於這種試點性質的非同一般而在醞釀準備期間所花去的時間過長,直到第二年臨近插秧時節,“小段包工”試點工作才在孤坑生產隊正式展開。實事求是地說,鄉下人自出娘胎以來,就是同泥土打交道,生於斯長於斯,沒有一個是不愛勞動的,至於在後來的勞動中為何變得如此的機巧懶散,這都是大家心知肚明而又是萬般無奈的事情,聽說現在真的要搞“各盡所能,按勞取酬”了,除那少數社員外,可以絕對地說,孤坑隊絕大多數社員是沒有一個不擁護的。那晚,為了以示重視,隊裏特意從外地借了盞汽油燈高高地懸吊在隊屋屋梁上,“滋滋”的白熾燈光照得滿隊屋如同白晝,全隊男女社員一個不少地靜坐在燈光下,在宣布“小段包工”八項規定時,全場還是鴉雀無聲,但矛盾就出在最後一道程序上——社員自願組合分成若幹生產小組時,僵持的局麵出現了。

沈三吉、劉華方等一批社員在高興地自願組合完自己的成員並紛紛帶領這些成員去會計處登記,而隊屋中央場地的板凳上還有劉可太、柳英等幾個平時懶散慣了的男女社員好像此次分工與他們絲毫無關而僵坐在那裏泥塑一般動也不動!

盡管事前都已經預料到這次會場上會出現這種情況,但真的出現了,隊長沈長慶還是感到手足無措,免不了看了看坐在身旁的沈幽蘭,見沈幽蘭沒動聲色,就再看看那幾個坐著不動的社員,就用手指了指,帶著幾分不耐煩的口氣說:“唉,別的小組都編好了,你們怎麽還不自找對象?坐著不動幹嗎?”

劉可太等還是一言不發,還是泥塑一般坐著不動。

“怎麽啦?啞巴啦?不說話?”隊長見幽蘭仍然坐在桌邊不動也不說話,隻得再次問著在汽油燈照耀下的那幾個社員。

“你們這樣做,不是明顯叫我們帶小人的女人少拿工分嗎!” 柳英終於說話了。她在說話的同時不知做了個怎樣的動作,竟將懷中二歲的兒子小虎弄得哭哭啼啼,“你們要想不給飯給我們這些女人吃,明說好了!何必要想出這些絕八代的主意呢?難道你們以後就不養小人不當媽了?”

也算一呼百應,劉可太就習慣地用右手抹了一下頭上那“兩片瓦”,憤然接過柳英的話頭,說:“你們這樣做,還有一點社會主義的人情味嗎?”說完,又換用左手在頭上抹了一下,繼續說:“誰不知道我是個得了腸道炎的人!你們這按勞取酬多勞多得,不就是要我少拿……”

社員不等劉可太說完,就一起哈哈大笑起來。有的說:“啊?你劉可太什麽時候學會新名詞了?還腸道炎呢?幹脆說你是懶牛懶馬屎尿多,一到幹活時間就借口要拉屎撒尿好了!”有的就說:“劉可太,我告訴你個好辦法,要是下次你那腸道炎犯了,就趕緊拔個胡蘿卜把**門塞起來,保險就沒事,就決不會比別人少拿工分了!”還有人說……

可是沒等到還有人再說,柳英已抱著孩子站了起來,血紅著臉說:“不是說社會主義就是要讓人人過上平等生活,不讓餓死一個人嗎?你們這樣做,還有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嗎?你們不就是想把我們這些拖兒帶女的女社員活活整死、餓死嗎!這樣的‘小段包工’我們堅決不幹!堅決抵製!”

柳英終於把金霞教她的一番大道理說了出來。當然,此話一出,也就立即贏得了包括劉可太在內的幾個一直沒人願意接收、自己也僵著不肯組隊的那幾個社員的呼應和讚同,就一個個借機如連珠炮般向隊長發難。

若論生產,隊長是當然的行家裏手,但這些牽涉到政治上的大事,他就急得張口結舌束手無策而難能招架了,就再次把目光投向了沈幽蘭。

沈幽蘭早把這些看在眼裏;起始她不是不想說話,更不是在這種場合不敢說話,而是她想到劉正農書記那句“當地辣椒不辣”的話;她現在考慮的是,要說,就得把想要說的話考慮周到,考慮成熟,考慮怎麽去說,說了會起怎樣的作用,怎樣去讓自己這個“當地的辣椒”的話也“辣”起來!

“這樣吧,”沈幽蘭終於在桌邊站起來了,而且是走到了會場中央那幾位一直不願分組的社員麵前,說:“哥哥嫂子們,好歹這一年我就分在孤坑生產隊,也算是死在灶籠裏埋在灰倉裏了,要是你們幾位不嫌棄的話,我願意和你們組成一個小組!”說完這話,雖然見絕大多數社員有些驚訝,但同時也看到那幾位僵坐著不動的社員盡管沒有什麽大的反映,但已明顯看出他們的眼睛已快速地閃動了幾下。沈幽蘭心中已有了底細。

隊長沈長慶這些年見社員出工不出力,早就想作些改變,現在由幽蘭回來進行“小段包工”試點,他當然樂意;但那個年代終究是政策多變,說不定某個早上人們還是處在一起有說有笑融融樂樂,忽然晚上就來個雷鳴電閃鬧得雞飛狗跳人人自危!現在聽說幽蘭要單獨同那幾個懶散慣了的社員另成一組,他擔心幽蘭會因為那小組的難纏而無心顧及整個試點的工作,而把整個擔子就壓在了他這個隊長肩上。“如果一旦政策有變,那我就會吃不了要兜著走了!”他這樣一想,於是就急了,立即說:“蘭子,整個試點是你抓的,你現在怎麽能隻去管一個小組呢?”

沈幽蘭明白隊長話中意思,就笑著說:“長慶哥,我編進小組,那隻是參加白天的勞動,試點裏的工作我們還會共同商量的。”見隊長已點頭理解,這才走到劉可太和二嫂柳英麵前,說:“剛才我二嫂和可太哥說的小孩吃奶和身體不舒服那些特殊情況,我們在‘小段包工’的八條規定裏已經考慮到了,到時會根據實際情況作具體對待的!”

聽沈幽蘭這麽一說,眾社員就又議論開來。有的說:“這八條規定上不是早就說得清清楚楚的,他們哪沒長耳朵,聽不見啦?”有的就譏笑:“耳朵都長了,但都是聾子耳朵,長著做擺設的!”有的就不屑一顧,說:“他們的耳朵才不聾哩,隻是還在戀著那個‘大呼隆’!”有的就叫嚷:“ 隊長,你每天就劃一點活兒讓他們幾個去‘大呼隆’吧!”……

金霞本來是想借劉可太、柳英這一班平時勞動投機取巧已成習慣的社員以不願分組來阻撓試點工作的進行,讓沈幽蘭在這次試點的一開始就碰得頭破血流以致讓這次“小段包工”試點工作中途流產而讓沈幽蘭落個聲名狼藉徹底失敗的下場,進而由她金霞乘虛而入,取而代之!就在劉可太、柳英等人正在同隊長狡辯的同時,金霞也站在自家門前看著那亮著汽油燈的隊屋焦慮地等待著,期盼著……

但終究是樹要皮人要臉,何況那些僵持的社員中本來就有部分隻是對這種試點處於觀望,隻是後來經金霞的攛掇而由柳英劉可太等人的慫恿而變得想與“小段包工”對抗一陣;現在大勢所趨見社員都在蔑視奚落他們,加上沈幽蘭的一再真誠邀請,他們已感到是自己將自己矮化低貶了,就想到自己也不比別人少胳膊少腿,人家都能幹的事,自己為什麽就不敢幹?為什麽要看人家的冷眼?於是也就打腫臉充胖子鼓足勇氣對沈幽蘭說:“不,我們已有組了!”就真的幾個自動相邀去會計處登了記。最後就剩下劉可太、柳英和另兩位男社員孤零零地坐在那裏,實在被動難堪。

“看,就剩我們這幾個人了,就這樣定吧!”站在他們麵前的沈幽蘭又一次征求他們的意見。劉可太和另兩個男社員就想:人家幽蘭已好心好意主動要和你在一個組,況且人家還說了對特殊情況會按照試點規定作具體對待;再說,身邊有樹好歇蔭,跟著她沈幽蘭這個頭在一個組,還能有虧吃?於是,劉可太、柳英和另兩個社員就以眼神相互溝通了一下,也就默認了。

“這是為什麽呢?”得知金霞在這次試點中做了設置阻力的推手,沈幽蘭盡管還不知道金霞當時這樣做的真正意圖就是想使她的這次試點不能成功而要使她威風掃地,但已引起了她的足夠警惕,就又聯想到邵樹人書記對她的反複提醒:“在這樣的年代,做這樣的工作,一定會有更多的人在關注我們、盯注我們,因而就需要我們把工作做得更細更到位!”於是,在接下來“小段包工”施行的每一個細小環節上甚至包括直接參加的勞動中,她就更加注意了考慮問題的慎密和自己的身體力行。

盡管插秧是一種“爬著倒行”的最勞累的農活,但由於“多勞多得”的刺激,加之沈三吉、劉華方那些小組裏的社員本來就有著良好的勞動技能,這“小段包工”更是讓他們如魚得水如虎添翼,在**的驅動下也顧不得插秧時的腰酸背脹眼睛放花,一個個起早貪黑爭分奪秒你追我趕地幹著,一天下來,出了工效,得了高工分,人人美滋滋喜笑顏開連聲誇獎小段包工的好處。沈幽蘭這小組卻是另一番景象。這小組除了劉可太夫婦和柳英、還有幽蘭的大嫂——盡管杏子梅子兩位姑娘不忍心看著幽蘭姐一個人在這樣一個實力過弱的小組勞動而也自願加入進來——但論實力和素質,還是無法與沈三吉劉華方那些小組相比,用他們自己的話說,這小組叫“曹操八十萬大軍下江南,其中三十萬兵拉澇屎!”劉可太雖然見幽蘭和杏子梅子姑娘那插秧時的兩手如雞啄米梭織布般飛快不停地勞累而受感動並一再克製自己,但終究是習慣成自然,插不上兩趟田,就不得不以雙手緊抱著佝僂的腰前,說聲:“沈主任,實在不行了,我去一下噢。”就丟下手中秧把,嗵嗵嗵跑到一處高坎下去放鬆。柳英仍是按常規上下午各一次準時讓婆婆把兩歲的小虎送到田頭,再由她抱到田頭某一棵樹蔭處坐下,更不急於喂奶,隻是先在小虎臉上親一下,再扒開兒子的胎褲抽出尿片。婆婆說:“小虎剛撒過尿,尿片也是剛換的。你快喂奶吧,人家都在幹活哩!”柳英就用手在尿片上摸了摸,這才不慌不忙去解胸前衣扣。兩歲的小虎也成了習慣,見媽解開衣扣,先是迫不及待一頭紮進媽懷裏猛地吮吸一陣奶汁,但時過不久,就不再吸吮,就一邊用小手摸著媽的另一隻**,一邊用那烏亮的小眼睛盯著媽的臉“哦哦”地說著話。柳英就用手在兒子鼻尖上輕輕刮一下,逗著說:“哦?你‘哦’什麽呢?媽聽不懂啊。兒子,你快快長大吧,長大了說話媽就懂了。哦,誰跟你‘哦’呀?啊?……”於母見兒媳仍在沒完沒了地逗孩子玩,就又催著:“快喂奶吧!現在是小組包工,靠工分吃飯!你看蘭子他們幹得多辛苦!”見婆婆一再催促,柳英才將**塞進小虎那小嘴中,說:“兒子,快吃吧!現在不是以前嘍,媽現在有繩子綁著哩!快吃呀!兒子。”

大嫂為人老實,即使有看不慣的事,心裏清楚,但嘴上不說。杏子、梅子兩位姑娘卻不行,每逢見到劉可太盡管比在“大呼隆”中的屙屎撒尿的次數少了,但每天還是要比她們少插三五趟!還有那個柳英,盡管她是幽蘭的二嫂,礙於情麵不好說,但她每次給孩子喂奶一去就是一兩個時辰不見下田,她倆自然就抑製不住心中的怨氣,就一邊緊跟在沈幽蘭後麵插秧一邊抱怨說:“蘭姐,真是太不自覺了,這哪還是幹‘大呼隆’呀?”

如果說“**”還有貢獻的話,那就是它讓當時哪怕是最普通最最普通的的中國老百姓都能記住一兩句偉人最精辟的話;沈幽蘭當然能記得更多。於是,見兩個夥伴說些抱怨的話,她就一邊飛快地插秧,一邊遊刃有餘恰到好處地引用起偉人的話來勸解道:“毛主席說過,除了沙漠之外,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會有左中右。人的思想怎麽能一樣呢?毛主席還說過,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接著又說:“隻要我們耐心等待,隻要我們不放不棄,相信他們終有一天會趕上來的!”

但沒有來得及“耐心等待”,更沒有讓那些懶散慣了的社員“趕上來”,全國又一次規模宏大的政治運動——“反擊‘右傾’翻案風”開始了!

在那個瘋狂的年代,稍有風吹草動,隻需一聲號令,成千上萬的群眾就可以在瞬間雲集到一處,張貼的大字報懸掛的橫幅手中搖動的標語一時遮天蔽日猶如翻江倒海而讓人神魂顛倒瘋狂至極!孤峰公社因為邵樹人搞的“小段包工”是搞“工分掛帥”,恰恰正與當時所批判的那個黨內最大“走資派”的“唯生產力論”如出一輒!因此,邵樹人自然就成了黨內最大走資本主義當權派在孤峰的代理人!因為沈幽蘭是這次“小段包工”試點的具體操作者,於是也就自然被扣上“資本主義走資派在孤峰的代理人邵樹人的追隨者小爬蟲!”而同樣遭到戴高帽、遊街、批鬥的懲罰,最後被削了職罷了官。當然,那時不叫罷官,隻叫“靠邊站”。

天下國家,本同一理。國家不可一日無主,單位同樣也不可一日無主,邵樹人“靠邊站”後,孤峰公社一把手的位子就暫由副書記丁木清頂替上來。薑洋不知何時探聽到黃玲香是丁木清的外甥女,就把這一層關係告訴了金霞,金霞立馬就找了黃玲香,托黃玲香跑了幾趟,果然有效,一張紙下去,金霞就接替了峰亭大隊婦女主任的職務,算是最終實現了自已夢寐以求想當幹部的願望。

幸好沈幽蘭不是官迷,對“靠邊站”一點也不感到遺憾。“邵書記那麽大的幹部都能‘靠邊站’,我算什麽?”於是每天就心安理得輕輕鬆鬆和本隊社員一起重新幹起了那“大呼隆”的生產。如果說她還有什麽遺憾的話,那就是她直到多年後還不能明白,幹社會主義為什麽就不能用最有利於調動勞動者積極性的辦法去指揮農民?

明白也好,糊塗也罷,好歹沈幽蘭現在已不是官了,無官一身輕,她再也無需去為她的鄉親父老的衣食飽暖吃喝拉撒而犯愁而焦慮了!她現在完全可以去獨掃自家門前雪,一心一意為著自已那個家庭的生活而勞作而奔波而謀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