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一份精雕細刻的報告

當沈幽蘭把邵書記說的話告訴於頫的時候,於頫高興得簡直要跳起來。

“戶口轉了,就能到學校來當出納了,就能生活在一起了,那多好啊!”那天,他留妻子在中學吃了午飯,午飯後,又用報紙臨時遮住窗玻璃,饞貓般死乞白賴同幽蘭做了那事。直到幽蘭走後,他才開始回味那條喜訊。

他確實需要幽蘭快快來到他身邊。那不僅是他感情生活的需要,更是他日常生活的離不開!學校都說他是個“工作狂”,別的老師除了教學,就去拱豬、散步,他卻不能。他整天不知哪兒來的那麽多工作:白天教書,找學生談話,了解班級情況,開展班級活動;晚上要批改學生作業,寫備課筆記,翻閱書籍,收集資料……他顧不了理發,顧不了洗衣,即使洗衣,也把幽蘭給他做的白衣洗成了黃衣,再把黃衣洗成了灰衣……

一天夜裏,他工作到十二點,肚子餓了,“咕嚕咕嚕”地叫喚,他先倒杯開水喝了,開水當然不能塞飽,越喝越餓得厲害。這時候,他多麽想得到一點能充饑的食物呀!但是沒有。他也曾買過餅幹、鍋巴之類的食品放在房裏,但都被單身教師“共產”了。現在明知房裏沒有吃食可找,但饑餓偏偏使他不能甘心——就如一個好吃的孩子,明知家裏沒有零食,但總是懷疑父母是不是狠心地將吃食藏在了某個地方——他就用眼睛在不足十平米的房間裏不住地張望、尋找……最後還真的在那個竹製的小書架上發現了一個鼓囊囊的紙包!紙包如商店賣的白糖包那樣大小,如酥糖包那樣方方正正,他發現它的時候,它正安安靜靜地等候在那書架上。他明知那是一個月前醫生為他配的治胃的中藥,現在竟產生了懷疑,懷疑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把美味的食品當成了中藥!直到拆開紙包,確確實實是一包黑黢黢、滿是辛辣味的樹皮草根時,他才不得不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要是幽蘭在這裏,她會想方設法給我弄點吃食的!”那天晚上,他空腹在**反複地想著。

“現在機會來了,隻要把戶口轉了,幽蘭就可以到中學來上班了,自己再也不會半夜三更餓肚子了!”想著,就準備晚上好好開個夜車,絞絞腦汁,把那份報告寫好,寫出水平,寫出質量來!

按理說,對於一個教高中語文而且是直接從大學中文係畢業出來的語文老師,寫份申請報告,應該是“小菜一碟”!

但在真的動筆之前,他還是十分慎重的。因為他知道這份報告遞交上去,直接關係到幽蘭是否能真的成為吃“商品糧”、全家是否真的能到街上來團聚的大事。作為中文係的高材生,他深知文字感情色彩的重要,在動筆之前,他特意從竹編書架上翻出那篇膾炙人口以情動人的前人的代表作《陳情表》,就在燈下反複研讀,細細咀嚼,再三推敲它的結構布局,揣摩它長短句搭配的行雲流水般的氣勢和那委婉地譴詞造句以情動人的技巧,然後,以它為藍本,打腹稿,擬草稿,幾經潤色,最後以鋼筆楷書規規矩矩、工工整整謄抄出來,再如冰心先生告誡的那樣,放在家裏壓上兩天,讀了又讀,看了又看,將幾個陳述句換成了感歎句,再謄抄一遍,再默讀幾次,覺得實在是天衣無縫無懈可擊了,最後才按照邵書記指點的路徑去辦理。

公社政府大院就在中學南麵,來回不過五分鍾路程。於頫這天上午上完課後,就將那用牛皮紙信封裝著的報告揣在懷裏,喜滋滋去公社找到木清副書記。

這個一向怕見官員的於頫於老師,這次所以能如此大膽直接去見丁副書記,這除了事關他全家的幸福生活之外,還有另一個重要原因。那次,丁副書記到中學參加教師會,散會時,於頫老師正緊跟在丁副書記身後,幾個調皮的年青教師就暗地使壞,突然冷不防從身後重重將他很推一掌!這一掌就推得他一個踉蹌,眼看就要將前麵的丁副書記撞倒,就在這關鍵時刻,於頫竟然想到朝鮮戰場上黃繼光舍身堵槍眼的壯烈舉動,就學著那模樣,猛地張開雙臂,兩手緊緊撐住兩邊門框,以屁股頂住身後壓過來的人群,直頂得身後人群一個個前麵的屁股頂得後麵的肚皮陣陣絞痛得呀呀怪叫紛紛倒退,更是擠得滿辦公室的桌椅嘰啞作響!這才保住丁副書記的人身安全。等出了學校大門,丁副書記回過頭來,重重地拍了拍於頫的肩膀,說:“小於,聽說你的書教得不錯呀,是中學一根得力的台柱子哩!好!好!年青有為,年青有為!”走遠了,還回過頭來一再向他招手,說:“小於,今後有什麽難處,去找我噢!”第一印象多麽重要啊!丁副書記對他有這麽好的印象,這次送報告去,能不好說話?

丁副書記的辦公室在政府大樓二層,也就是上樓梯向東倒數第三間。辦公室布置十分簡陋:一張朱紅色的三屜辦公桌,一把朱紅色的辦公椅,另加一條擺放在牆邊用木條釘成的可坐三五人的朱紅長靠背椅,那是留作給來人坐的。牆上貼著兩幅豎寫的vvv語錄,一條是:“vvvvvvvvvvvvvvvvvv另一條是:“vvvvvvvvvvv丁副書記的辦公桌就在那“vvvvvvvvvvvvv的條幅下麵。

丁副書記這天仍是披著那件藏青色中山服,內穿醬色淺領毛線衣,頭戴一頂藍色鴨嘴帽,靜靜坐在桌前看一份秘書剛剛送來的文件。辦公室裏很靜,靜得有些怕人。

於頫在窗門外看見,心中頓然湧起一陣膽怯,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偷著向丁副書記瞟了幾眼。

丁木清副書記生相確實逼人:瘦削的長臉,突出的顴骨,臉黑得就如一塊不規則的三角形的鍋鐵反扣在上麵,除了眼睛和牙齒之外,就很難再從他的臉上看到一處白的地方;“黑鍋鐵”上方如岩石凸起的兩道眉弓上各長一撮足有寸餘長微微彎曲的壽眉;最為逼人的就是從那棱角分明的眉弓下又突然凹陷進去就如兩口深不可測的幽洞的眼睛裏射出的青光,那青光仿佛就如神話中的照妖鏡放出的魔力,任何妖魔鬼怪凡人神仙在它的照耀下都難以逃脫……

就在這時,於頫清楚地看見那凹陷進去的兩隻幽洞裏射出了兩道青光!他立即一陣發怵,就感覺這青光是從那黑雲間突然撕裂出的兩道撲麵而來的閃電!他那條剛上樓梯時還“噔噔噔”的小腿立刻就綿軟下去,幾乎是帶著顫抖拖著腿進了辦公室,走到了丁木清副書記的麵前。

“丁書記,你忙啊?……我、我有事想找你。”說著,於頫就極不自然地站在丁木清副書記的辦公桌前。

丁副書記看完文件,正在放鬆眼神,見是中學於老師,就用手指了一下那靠牆的木條長椅,說:“有事?講。”

於頫沒有去坐,手就“嗦嗦”地從衣袋裏掏出那份報告遞了過去。

“不行啊!今年的指標沒有了。”丁副書記那兩道青光在報告上掃了一下,已知道對方的來意,就習慣地聳了聳披在肩上的藏青色 “大氅”,又把那份報告推到於頫麵前。

“丁書記,不是說國家每年都有個千分之一點五的‘農轉非’的指標嗎?”於頫知道丁副書記說的不是實話,就追問了一句。

丁木清知道已隱瞞不過去,就“嘿”地冷笑一聲,說:“指望那個指標啊,還不把黑頭發急成了白頭發!”就又聳動了一下 “大氅”,說:“每年就那麽一點可憐的指標,單轉幹部家屬都不夠,哪能輪到你們教師!”

於頫有些發懵,就問:“咦?丁書記,我們教師不也是‘國家幹部’嗎?”

丁木清自知話說得不妥,但又不能在一個教師麵前認錯,就再次從那幽洞裏放出兩道青光,說:“於老師,小於,小於同誌,什麽事地得具體問題具體對待呀。你想,我們公社這些幹部,大多數都是從外地調進來的,他們的家屬也跟在後麵,不先給他們轉個戶口,安個工作,他們怎麽安心工作呀?”又聳動一下 “大氅”,繼續說:“再說,你們都是本地人,每年在生產隊還可以……哦,馬上不是就要搞聯產責任承包了,聯產承包好哇,你們家屬可以分到田土了,有了田土就更不愁吃喝穿用了,你要急著轉戶口幹什麽?”

於頫急了,就說:“丁書記,我家屬這幾年的身體不行了,指望她在家種田,我就更不放心了。那樣,勢必要分散我的精力,分散了我的精力,就一定會影了我的教學工作!”

丁木清聽了這話,就抬頭看了對方一眼,說:“當老師也不是你一個呀?指標就這麽一點,叫我有什麽辦法呢?”

於頫這次並沒有被那兩道青光嚇住,繼續辯解道:“中學那些年青老師還都是單身漢,就我先娶了老婆。你就先為我解決吧。我家屬那身體真叫人擔心啦!丁書記。”

不知是丁木清真的被於老師的一番話所感動,還是他另有某種想法,就連連聳動著“大氅”,說:“那你就先把報告放在這裏,等開會研究再說吧。”最後,他又站起,拍著於頫的肩膀說:“小於啊,事情歸事情解決,可不能因為這個影響工作啊!”

於頫受寵若驚,連連點頭說:“丁書記,知道,知道,我一定不會辜負領導的希望!”見丁副書記已將他的報告收進抽屜,話又說得那麽親切,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於頫一身輕鬆,大有一副李太白見唐王那種豪氣!他想:這邊丁副書記接收了報告,那邊有邵書記幫著說話,這轉戶口的事還不是“兩手抓田螺——十拿九穩!”

誰知,於頫這份豪氣在短短持續兩個星期後,就被一陣上廁所排泄的小便澆得灰飛煙滅!

那是下午散學以後,於頫洗衣沒了肥皂,就準備去供銷社買,路經影劇院門前時,不知怎麽突然就有了內急,就想去影劇院廁所小解。這時整個男廁所內闃無一人,可能是這些天高興的原因,見那長長一溜小便池雖然寬鬆,但沒有遮攔,覺得將那**伸在外麵放尿極不文雅,就去了那有遮有攔的大便坑,而且是選在遠離大門的最後那個蹲位上,上去之後,就解開褲前扭扣,高叉雙腿,掏出那**,朝著大便池就恣肆地揚揚灑灑放著。那尿很有力量,就成一條幅度不大的拋物線直接衝到池壁上,衝在一張緊緊粘貼在池壁上寫滿文字的紙上!或許是那紙張的紙質過硬,也或許是自己的小便力量過大,尿上去直打得那紙頁“唦唦”作響!這些本可以不會引起於頫的注意而被忽略,但偏偏那次憋在身上的東西放出來確實讓於頫感覺極其輕鬆舒坦,而且是越放下去就越是輕鬆越是舒坦,再加上這些日子心情又特別好,於頫聽了那尿紙的聲音,就如在欣賞那《雨打巴蕉》名曲的演奏!於是,他就有了閑情逸致,就有了東張西望的雅興,這雅興一出,就朝那“唦唦”作響的紙片多瞅了幾眼……不瞅便罷,這一瞅,便瞅了大事,便瞅出了他一片驚訝:那滿滿一張用藍黑墨水寫成的工工整整的鋼筆楷書不正是他那份搜索枯腸絞盡腦汁而雕刻出來的大作嗎?!

“這報告不是交給丁書記的,怎麽到了這裏?”於頫開始並不敢相信,就又彎腰曲背仔細朝那坑內張了又張望了又望,見那確確切切是署有自己大名而現在已被沾滿黑乎乎排泄物並生出了足有半寸長白毛的傑作時,他這才不得不承認那份經過精雕細刻的報告竟落到如此悲哀如此肮髒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