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金錢與汗水
難者不會,會者不難。【哈十八 】三哥沈三吉第二天帶著木瓦工到現場一看,說:“哈,這兒拉個店麵太容易了!”就將那三間廈屋臨街的東麵牆上拆開了一個六尺寬,三尺高的大窟窿;木工比照窟窿的大小,用木料做了個十分富實的槽窗架上去:白天拉開槽板,就是一個敞敞揚揚的做生意的窗口;晚上推上槽板,落下鎖,又極其安全。
沈幽蘭心細,三哥開窗口的時候,她時不時跑過去看上一陣,見正對街心的那一麵,隻有窗口沒有門,就想:“假如有客人要進店裏來,不是要從中學兜個大圈子?那多麻煩!”就要三哥為她在櫥窗口北麵再開個麽門。三哥說:“再開門就不謹慎了。姑娘的繡房,生意的店堂,這是不能隨便讓人進出的。”沈幽蘭說:“真的進來有事,你不給人家方便,那還不讓人罵你是孤癖相,何況這是做生意,要講求人緣呢!”
三哥隻得依從辦了。
“這房子是風火牆,沒有屋簷,天晴是沒事的,要是雨天,顧客來了不就要站在店前淋雨?”沈幽蘭想著,就又建議三哥他們在窗口前再伸出個遮風擋雨的“爪兒”。伸出“爪兒”也容易,用磚頭在窗口外砌兩個墩子,在墩子上架幾根毛竹,平蓋幾片大瓦,也就行了。遠遠看,這“爪兒”很像一個小亭子,開始,沈幽蘭還為自己這個創舉很高興了一陣子。
沈幽蘭的小店是秋季開業的。
論做生意,這個市口也確實不錯。雖說不如黃玲香的“知青”店那樣在街中心,但這裏從早到晚,來往的行人還是很多的。街上人說:石拱橋北頭是孤峰鋪“政治文化的中心”,對一個偏僻的大山區來說,這話是對的。醫院、中學、小學、公社首腦機關、影劇院,全部集中在這一段,能不熱鬧?病人住院要買毛巾牙膏牙刷,產婦要草紙衛生紙,還有親朋好友來看望病人、產婦,也要買禮品……中小學加起來有十幾個班級,上千的學生,這些年念書講究教學質量了,學生要用的筆墨紙張也特別多。漸漸地,風氣似乎在變,幹部下鄉也不帶糧票小錢了,“吃喝風”漸漸興起,盡管孤峰鋪地處偏僻,交通不便,但每天到公社的小車還是不斷,“嗤溜”一聲就來了,來了就要吃,吃要吃好的:香煙是帶過濾嘴的,酒要夠檔次的……因為“近水樓台”,方便,這些生意大多落到沈幽蘭的小店裏。影劇院也有一筆好生意,“責任製”後的莊稼人是有忙有閑的,每戶就那麽幾畝田地,胳膊帶把勁,不聲不響就把莊稼種下去了,多餘的時間沒處用,大多歡喜到街上來,不論是白天還是晚上,也不論劇場裏是演戲還是放電影,他們都愛看。單是看戲看電影嗎?還得買香煙瓜子,眼睛看著,嘴裏閑著,那多不公平!賣瓜子的利潤最高,能賺對半利潤!還有小店斜對門的那個大四合院,那院裏住的全是公社機關的家屬,他們每天開銷的油鹽鹹淡也不少……
當然,這些生意也不全是沈幽蘭兜攬下來,還有橋南的供銷社,黃玲香的“知青店”。如果說對沈幽蘭小店衝擊最大的,那就是黃玲香的“知青店”!
沈幽蘭現在開店了,再也不能像往日樣遲遲才上街去買菜,她每天要起大早匆匆把菜買回,再拉開店門做生意。這天清早,她又是匆匆上街買菜,但這天菜市上的人特別多,擁擠不堪。沈幽蘭什麽都不怕,就怕在人群中擠動!這可能是漂亮女人的通病吧。何況她現在的身體已經虛弱了,更不能在人群中擠動;凡是在人多的地方,她都要盡量避讓。這天見街上人多,就站在街邊上,裝著拉呆,看著看著,無意中就又看見了石拱橋西頭黃玲香那爿 “知青店”。
沈幽蘭記得,她第一次看見“知青店”時,就羨慕極了!有錢好辦事,這話一點不假。“知青店”蓋得確實漂亮:藕黃色的牆壁,六棱形的玻璃櫥窗,鐵板做的寬敞的槽門,門上漆著天藍色,門下按有滑輪,推一下,門就縮進牆壁裏去了;櫥窗外的上沿,也伸出了個“爪兒”,但那“爪兒”是用綠色玻璃鋼瓦蓋成的,綠瑩瑩透亮地映著櫥窗裏的香煙、瓶裝酒……讓人見了就饞得溢口水!店堂裏裝有好幾支日光燈,大白天的燈也是亮著;畫師也真有本事,幾幅立體的畫兒一搭配,幾件商品一擺沒,呼啦一下,整個貨架上的商品無不五光十色充滿了珠光寶氣!站店的人也生得好看,不知從哪裏挑選來的,全是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窈窈窕窕、靈光水嫩,見了人就是一臉笑盈盈,別說買東西,單憑這幾個人兒,也就叫客人心裏甜絲絲的了!更不要說她那店裏還整天播放著那些鄉下人很少聽見過的“嘣嘣嘣”的音樂!多吸引人啦!
“這才叫真正做生意呢!”
那天買菜回來,沈幽蘭拿黃玲香的“知青店”比著自己的小店,就感覺臉上像有無數的小螞蟻在爬動,渾身不自在!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拿華麗、氣派的“知青店”與自己的小店一比較,就覺得自己這爿小店又矮小又醜陋,醜陋得就像一個被小孩玩厭後而隨手丟棄到牆角邊垃圾堆裏歪不歪斜不斜的一塊小木頭盒子!“還說像個亭子呢,和‘知青店’的一比,多醜啊!”不知為什麽,沈幽蘭那天特別富於聯想,就聯想到她老家那個整年爛眼圈的何老頭!那又瘦又小的何老頭整年爛著眼圈,紅呲呲、水汪汪、爛糊糊的,隻要見了陽光,他就要用手在額頭遮起個“涼篷”,一滴滴摻著眵膜糊的昏黃的淚水就從那“涼篷”下滴落到地麵!沈幽蘭就覺得自己小店前那個“爪兒”就是何老頭用手在額前搭起的那個令人惡心的“涼篷”!
“多惡心呀!這能做生意嗎?”
沈幽蘭是無奈的。她沒有那麽多錢用在店麵的改建上!
但沈幽蘭並沒有因為自己小店的醜陋而冷清了生意。相反,她的生意是越做越遠,越做越大了。
“買鹽呀?這是細子鹽,細鹽放時間長了會化的,少買一些吧,吃完了再來。”
“寶寶,這蛋糕有些時間了,我正準備退給糖坊去呢。吃蛋卷吧,蛋卷新鮮。”
“缺幾塊錢?嗯,那就先拿去吧。叫不出名子不要緊,一個公社的,見了麵會認識的。”
“……”
生意做的多誠懇呀!她的誠懇、她的人品贏得了顧客,贏得了生意!
那一陣子,沈幽蘭小店的生意是紅火的。當晚上清點鈔票的時候,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二百多?這麽多錢?”她賣的是日用百雜,聽供銷社的堂哥說,雜貨的利潤雖然不高,但利稅加起來,還是能占到百分之五左右的。至於談到稅,那就更可笑了,左所長給她劃定的,一個月隻繳一塊錢!“這樣算,那還了得!”沈幽蘭細算著,“二百塊錢的百分之五,那一天就是純賺十塊,一個月就是三百塊!我的天啦!是老師一個月拿工資的五六倍哩!”
開始站店的時候,沈幽蘭老是不習慣。一是覺得整天在店堂裏爬起爬倒,事情太呆板;二是站店堂眼巴巴盼著來人做生意,顯得寒磣,覺得醜死人的。她很羨慕街上那些女人,有事沒事,可以到處串動,能從上街串到下街,碰上認識的人有事無事都可以搭上幾句,甚至可以陪人家坐上一陣,聊幾句開心話;她更羨慕公社、學校那些雙職工的女人,男的有事沒事可以到辦公室裏去坐坐,去聊天,女的也可以去,去了就可以跟男人說說笑笑,而且講的都是一套一套的,有板有眼。於頫在中學也算是個有點名氣的老師,可是她就沒那份勇氣,也到老師辦公室去坐坐,去找人聊聊!她不好意思去。“人家都是老師、文化高的人,你一個鄉下女人,去了算什麽?何況老師說的都是普通話,京腔!而自己呢?地地道道的土包子!”她想,就又想到老師們經常笑她說話“咯個”、“昧個”的,她醜死了,就更不好意思到那些公共場所去!現在開店了,她就更沒時間去串門,去找人聊天,整天就縮在小店裏,綁死了!
漸漸地,她習慣了,覺得開店這事不受別人的管束,自由自在,也很有規律。
每天天見亮,她就起床,開亮電燈,拉開小店的櫥窗門,把店堂打掃打掃,把櫃台、貨架上揩揩抹抹,再把頭天晚上收檢到大櫃裏的食品搬出來,擺到貨架上。這些年老鼠多,稍有疏忽,它就會咬壞食品袋,連那一包包的糖精、味精都咬。這是馬虎不得的,馬虎了就要陪錢。顧客來了,沈幽蘭就更忙了,一直要忙到早飯以後。早飯是不要在家燒煮的,由丈夫拿飯票到學校食堂去買,很方便;中餐晚餐是要在家自己做的,又炒菜又做飯。雖然這很辛苦,但那比在食堂買要節省多了。
做中飯那陣子最忙人。丈夫上課去了,丹丹上幼兒園去了,家裏就剩她一個人,偏在這個時候,來買東西的人特別多。買鹽買油回去做中飯菜的,買煙買酒招待中餐客人的,還有那些學生做作業時,突然想起缺本子少筆的……全在這時候趕來。沈幽蘭隻得一時跑到店堂,一時跑進廚房。幸虧她的廚房和店堂靠得近,就隔一堵牆。牆中央開了個小窗口,人在廚房裏,可以看見店門外來買東西的客人。於頫曾戲笑她說:“你真聰敏,看店還安個嘹望哨,遙控著呢!”她知道丈夫是笑話她,就嗔怪地瞪一眼,說:“笨人當然也有笨人的辦法!”那眼睛瞪得很溫柔,也很動人。現在終於找到了一份自己滿意的工作,叫她怎能不高興呢!有時,她正炒菜,菜在鍋裏“嗤嗤”地冒煙,正是需要翻炒的時候,那店門外來了顧客,叫著嚷著要買東西。她隻得匆匆放下手中的鍋鏟,脆生生地答應著跑進店堂。等把生意做完結,鍋裏的炒菜已成了“黑煤炭”!那是沒辦法的,賣東西就得隨叫隨到,要不,人家會說你服務態度不好,下次還有誰來問津?
開店的這一年,沈幽蘭是二十七歲。她的膚色本來就好,站店這事,不經風不見雨的,她那有紅有白的瓜子臉更是顯得嫩生、紅潤、楚楚動人。不知底細的,還以為她是個未出閣的的大姑娘,經常惹得從鄉下來的男青年三五成群地擁擠在店門口那“爪子”下,為一支香煙幾粒瓜子,爭著搶著,嬉鬧得無休無止。沈幽蘭知道,這些傻小夥是在戲鬧著給她看的,是故意嬉鬧著不願離去。她就同情他們,有時也笑著插上一兩句話。小夥們就鬧得更有勁了,直到於老師夾著教本回來或是丹丹從幼兒園跑回來喊“媽媽”的時候,小夥子們才傻了眼,才醒悟過來,就立即停住打鬧,一個個失落落搭蔫著腦袋離去了!
其實,沈幽蘭心裏最清楚:她的這種臉模子漂亮,隻是表麵的,身體內裏全是虛的。她相信了醫院黃院長說的話,自己已是“烏龜給牛踹了一腳——遍身是傷”:關節炎、頭暈、脊椎骨盤突出……女人的病她幾乎占全了!原以為站店不下水不負重,這些病會養好的,實際並不如此。在店裏站著站著,猛地就一陣陣耳嗚、頭暈、腰脹、四肢發麻。醫生說,這些都是女人的慢性病,一下子沒辦法治好,隻有慢慢地去“抵”。她真的就慢慢去“抵”了,“抵”長了,也覺得就是那麽回事:身子整天木癡癡的,人整天昏沉沉的;眼前黑下來,她也有了經驗,就馬上緊閉雙眼,什麽也不動,什麽也不想,躲過了那一陣子,人又清醒了,就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寸寸節節的關節炎發作了,她就用活血止痛膏去貼。止痛膏是不要花錢買的,於頫有個就診證,用那個證就能到醫院開得到。她老是把這些不花錢的膏藥一張張地貼到關節的痛處,要是晚上脫下了衣服,就能看到她的胸前、背後、胳膊、腿彎……都貼滿著一小塊一小塊白色的膏藥,就像是在一套緊身的衣褂上綴滿了一塊塊小小的補丁!
整天忙在學校裏的於頫當然知道她身上的毛病,見她開店以來,每天都是從早忙到晚,自己就過意不去。“受得了嗎?啊?”下課回來,他總是這樣心疼而又無奈地問。
這叫她怎麽回答呢?忙?累?病痛?不管怎麽說,比往日在鄉下汗一把水一把,重一擔輕一擔,總要好多了,何況現在每天還能賺那麽多錢,一家大小人每天在一起吃著熱飯熱菜!什麽叫幸福?什麽叫美滿?這就是幸福!這就是美滿!每當丈夫問她的時候,她都幸福得用那好看的杏仁眼睒他一眼,說:“受不了,你還能為我想出更好的辦法?”最後又溫存地補上一句,“盡是一張賣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