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騙子的藝術
沈幽蘭長到二十七歲,還沒有去過江城。嚴格地說,在這之前,她還從來沒有仔細認真地在江城街上蹓躂觀賞過,更是分不清江城的東南西北門。隻是她在峰亭大隊當婦女主任時,縣裏組織過一次到一個叫紅旗公社的地方去參觀雜交水稻時,乘車從江城街上穿了一趟。那次江城能給她留下的印象是:人多,車多,店鋪多;再就是寬寬的公路,高高的樓房,公路兩旁的清一色如她家東麵那棵金剛栗長得如傘如蓋的大梧桐樹,車子在裏麵奔馳,就像永遠奔馳在一條沒有盡頭的拱形的深巷中!除此以外,她就再也沒有別的印象。
她沒有逛過江城,但江城的十裏長街還是聽家鄉那些老輩們說過。那些老輩們有的去過江城,有的一生也沒去過,從他們嘴裏描述出來的江城十裏長街的情景,也大都是從老輩的老輩嘴裏聽來的。老輩的傳說,給沈幽蘭留下印象最深的有三件事。這其一,長街有個大花園。大花園裏有個妓女行,隻要進了那個地方,不管男人身上有多少值錢的東西,妓女們都會想方設法將那些東西吸引得一幹二淨。但國有國法,行有行規,隻要男人將值錢的東西用自己的帽子罩蓋住,即使那帽子裏麵有再多再值錢的東西,妓女們也是不會動一絲半毫的。所以老輩們說,凡是男人要去江城,頭上一定得戴上一頂帽子(據說類型不管,隻要是帽子就行)。第二,大花園裏“拉皮條”的多,據說那些拉皮條的手上都有一種奇特的藥物,隻要見到是個女性,也不管這女性是姑娘還是嫂子,更不管是老女人還是小女人,隻要長得有幾分姿色,能讓男人看了養眼,拉皮條人隻要用手輕輕一沾那女性的衣邊,這個女性就會立即情濃濃意切切,追隨著拉皮條人進了大花園,就迫不及待地哀求拉皮條人讓她“接客”!第三,長街上的扒手多,而且手藝高強。他們隻要從你對麵擦身經過一趟,無論你的錢裝在什麽地方,事前做著多麽保險的工作,他們使個法,都會將你的錢掏得分文不剩!
雖然這是沈幽蘭第一次去十裏長街批貨,但她並不擔心行竊的事,因為這次有應立釗老師伴陪。至於為什麽有應立釗老師伴陪,道理是不言而喻的:縫紉機不比手表,手表拇指頂點大小,往口袋裏一塞就毫不費力氣想要帶多遠就能帶多遠,而縫紉機是些鋼鐵做成的硬家夥,一百好幾十斤重,沿途又要徒步乘船搭拖拉機,單憑她一個身體單薄的女人是很難搞回來的;還有,批發縫紉機也不比批發手表,你報個“全鋼防震上海牌”的名子到批發部取出一隻就是,而縫紉機是要經過反複挑選的,不僅要看它的商標型號,還要看機子裏麵的零部件是否齊全,機子踩起來好不好使用……這些都是沈幽蘭不敢代庖的;何況這是應立釗老師結婚辦的一宗大嫁妝,怎能不讓他親自去呢!
十裏長街是專門批發大小百貨的一條老街,分上、中、下三段。上長街同中長街最為繁華。街兩旁店鋪肆麵鱗次櫛比,不僅品種繁多、貨色齊全,而且價格便宜,是最吸引客商的地方。據說進入八十年代以來,這個市場的規模、聲譽雀起,已列入全國幾個屈指可數的小商品批發市場中的大市場之一!當沈幽蘭第一腳踏進上長街那光溜平滑中間已磨出深深車轍的麻石條的街頭,第一眼看到那店鋪相連、琳琅滿目的批發商品以及那人頭攢動的南來北往的客戶時,她才感受到盛茂財他們不辭勞苦要趕到這百裏外的江城來進貨的原因!
這是為應立釗老師批貨,挑貨的扁擔口袋本來是該應立釗老師拿著的,但沈幽蘭想,應老師是老師,當老師總是愛麵子的,讓一個老師在長街大鎮上扛著扁擔口袋總是有失斯文,因此,下了船,進入繁華的長街,沈幽蘭就一手緊抓那隻裝錢的棗紅布包,一手接過應老師的扁擔口袋,雄赳赳氣昂昂地扛在肩上,讓應立釗老師如一個出訪大員昂首挺胸行進在她的前麵,行進在長街的人群中……
“貨問三家不吃虧。先到長街上看一看吧。看準了,回頭來批。”在看到第一家縫紉機批發部時,沈幽蘭想了想,對應老師說。當然,她這樣想,也是有著自己的一點小小盤算,就想到盛茂財對她說的在長街進貨比孤峰、洪澗至少要便宜一半的話,因此也想借此對長街情況熟悉熟悉,待以後有機會也這裏來進貨。
應立釗當年是在這座城市讀完大學,但對這條長街,他卻絲毫不熟悉。盡管他在讀書時,能得到同學“高斯一撇”的美稱,在教學時能誇誇其談,大發自己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感慨,但一旦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就變得那麽膽小、拘謹,走著走著,就像一個從未出過遠門的小弟弟退到了沈幽蘭的身後。聽到沈幽蘭的建議,他納納地說:“唏,聽、聽你安排。”
十裏長街這條古老的街道,本來就不甚寬闊,加上街道兩邊批發商每天都把自己的鋪麵用木板、竹笆支撐著向街中心延伸,堵塞得整個街道就剩中間那一條不足兩米寬窄的過道。這是批發商做生意的需要,他們要以狹窄的街道來留住顧客的腳步,留住顧客的眼睛,留住顧客的心,最後達到銷出他們的商品、留下顧客腰中鈔票的目的!這是無人來追究他們破壞市容的責任的。
沈幽蘭到達長街的時間,大概是上午十點以後,這個時間正是長街生意的高峰。南來北往的客商匯聚在這條狹窄的十裏長街上,肩挑的、背扛的、手提的、車拉的……一起在街上擁擠、推動。如果是一輛滿載貨物的三輪車蹬過來,街道就造成一時的堵塞。心機靈動的就找著鋪麵間的空隙,避讓到人家店堂裏去,稍不小心,碰落了或是打碎了鋪麵上的東西,店主就會糾纏不放,口舌一番,非批發他一些商品帶走不可……
沈幽蘭緊抱扁擔,挺直腰杆,“尖”著屁股,小心翼翼地在上長街中行走著,當再次看到一家縫紉機批發部時,或許是她身體虛弱、實在不願在這人流的夾縫中擁擠的原因,她不想再向前走了。“就在這裏批吧?”她征求應立釗的意見。
應立釗額頭上已是汗水津津,就掏出手帕擦了一下,有些猶豫,說:“再走一節吧。你不是說‘貨問三家不吃虧’嗎?”數學老師對計算是極其敏感的。
“行。”沈幽蘭答應著。
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決定,後來使沈幽蘭的神經足足緊張了兩個多小時,以至將她所帶的一百多元錢被騙得一幹二淨!
上長街接下去是中長街,在這兩街之間有一條橫穿的街道,叫花街。花街寬闊,上長街擁擠的人流到了這裏就鬆散開來,就突然感到這裏的空氣變得異常清涼新鮮。
沈幽蘭做了個深呼吸,正準備同應立釗進人中長街,迎麵走來一個瘦高個、臉色灰土的男人。
“買糧票嗎?”灰臉男人用手拈著厚厚一疊糧票的票頭在沈幽蘭麵前扇動了兩下:“全國流通的!”
沈幽蘭一陣驚喜,就想到那次聽盛茂財說這長街賣“黑市”糧票多的事。“糧票?這不正是早就想買的嗎?店裏批發食品正缺著呢!”想著,她就接上一句:“多少錢一斤,”
“一毛三一斤。買多少,”灰臉男人緊緊地盯著。
“一毛三一斤,確實便宜。在弋河‘黑市’上至少要賣到二毛錢一斤。整整便宜七分錢一斤呢!做生意是針頭上削鐵毫厘占光的事,便宜七分錢一斤的糧票還了得!”沈幽蘭就多看了那賣糧票人幾眼。
“買嗎?買多了,還可以便宜!”灰臉男人幾乎把身子帖近了沈幽蘭,把糧票塞到沈幽蘭手邊。
沈幽蘭終究沒買。
“那麽多全國流通的,你怎麽不買?你要是買的話,我也想買一些!”進了中長街,應立釗同沈幽蘭說。
“我總覺得那個男人鬼頭鬼腦,神色慌裏慌張,莫不是個騙子喲?你沒看出來?”
“有這麽可怕嗎’”應立釗不以為然地說:“莫不是我們昨晚說這裏‘夾子’多,你神經過於緊張了!”
他們昨天晚上在學校確實議論到江城扒手多的事。
“不是。憑我的預感,那個男人決不是個好人!”沈幽蘭堅定地說。
不知是該著沈幽蘭這次到江城要破財,還是騙子如獵人早巳瞄準了獵物而專在這裏守候,當沈幽蘭和應立釗從中長街回頭到花街時,迎麵又碰上了那個賣糧票的男人!
“買吧。價格還可以便宜!”騙子又擠到沈幽蘭麵前,用手掄開那厚厚一疊糧票,“全是五十斤一張的全國流通!你猶豫什麽?看樣子你就不是個做生意人!哪個開大店進食品不要糧票呀?”
“買一點吧,幽蘭?”應立釗勸著,已迫不及待走到那男人身邊,要過一張糧票反複看了看,說“糧票不假吧?”
騙子瞟了應立釗一眼,也刺激他一句:“你識不識字?要是識字,你就好好看看!能假嗎?”又把厚厚一疊糧票伸在應立釗麵前抖了抖。
“能隨便看出來,那還能叫假嗎?”沈幽蘭也隻得回過頭來輕聲插上一句。
“你倆外行,別人不外行呀。你們可以找內行人來看嘛!”
騙子的話提醒了沈幽蘭。“對,找個內行人來看看!”她很快又想:“滿街的行人是問不得的,保不準這行人中間就有他們的同夥,要是他們早就串通一氣,那還不是上當受騙!”她有了主意。
“我們去請那老師傅認一認吧。”沈幽蘭指著花街不遠處一家燒餅店說。
“對,對!燒餅師傅整天同糧票打交道,真假一定分得清!”應立釗覺得沈幽蘭想的主意絕好。
“那、那你們一定、一定要快點噢!”在去燒餅店的路上,騙子一再催著沈幽蘭。
沈幽蘭心中好不犯疑:說這男人不是騙子,為什麽他老是神情緊張?說他是騙子,又為什麽敢欣然同意找內行人辨認糧票?如果真是有假,難道他就不怕露餡嗎?
“老人家,我買個燒餅。”這麽重要的事情,沈幽蘭是不會讓人白白幫忙的。她接過老師傅遞過來的燒餅後,又說:“老師傅,我們想麻煩您老一件事。這是真的嗎?”她從騙子手中要過一張糧票,遞了過去。
燒餅師傅看了對方一眼,稍作打量,就接過糧票,先是用手拈著票頭抖了抖,又迎著亮光兩麵看了看,還不放心,就回店後取來老花眼鏡,又是做著重複的動作看了幾遍,這才說:“真的,是真的!”
“老師傅,真是真的嗎?”沈幽蘭還是不放心,又問了一句。
“姑娘,我在這花街賣燒餅已不是一年兩年了,天天和糧票打交道,要是分不清個真假,這燒餅店還能開到今天嗎?”
沈幽蘭就又親手從那男人手中抽出幾張遞給老人,老人又認認真真仔仔細細看了又看,結果回答的還是那句話!
就在老人幫著辨認的同時,沈幽蘭和應立釗也在逐張逐張地檢查,確實沒有發現絲毫破綻!“是我多疑了?”沈幽蘭想。應立釗也在扯動著嘴角望著她笑,似乎笑她這個來自深山裏沒見過市麵的女人的少見多怪!就在這自責自卑的瞬間,沈幽蘭失去了冷靜,失去了理智,正中了騙子設下的圈套!
那一疊糧票全買下了,每張麵值五十斤,總共二十張,整整一千斤!幾經討價還價,騙子收了沈幽蘭一百二十元鈔票,逍逍遙遙走進了花街的人流中……
一小時後,沈幽蘭和應立釗搭上了返回弋河的機帆船。應立釗這天非常高興,他事前打聽過,一台蝴蝶牌縫紉機在孤峰供銷社買是一百六十八元,在弋河買是一百六十五元,而在江城批發隻要了一百一十二元!呀,僅此一次,就足足省下他和小姣兩人一個月的生活費!何況,又意外地買到了這麽多便宜的全國流通糧票!
“這麽便宜的糧票,為什麽不多買一些呢?隻買這點?來,把這些小東西放你包裏。”應立釗把縫紉機上的小零件遞給了沈幽蘭。
“你沒聽他說過,要買就是一疊,一疊一千斤,買那麽多幹嗎?這次你要是嫌少了,盡你先要就是了。”沈幽蘭把縫紉機小零件放進自己藍布包裏,說。不知道是因為這天過於多疑,還是什麽別的原因,買過糧票之後,沈幽蘭心裏一直是沉甸甸的,總是覺得有件事兒處置得不夠踏實。
“那好,你要是能安排得過來,就給我——五百斤怕不行吧?那就給我四百斤吧。行嗎?”其實,應立釗是想要得更多一些的。他以一個數學家的頭腦計算過:用糧票到糧站買大米每百斤是十元零四毛,而市場的“黑市米”已賣到一百二十元;他每月除國家配給的三十二斤官價米外還得買十多斤“黑市米”作補助,現在又添了小姣一張嘴,他每月買的“黑市米”就更多了。這用買來的糧票去買官價米,比買“黑市”要便宜多少倍呀!
沈幽蘭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行,給你五百斤。”她想,自己是做生意的,可以經常在外麵跑,缺糧票了,可以再出去買;當老師的就不行,他們出門的機會要少得多,想買點東西也困難。
“那、那太好了!添了一個吃飯的,每月買‘黑市米’還真受不了呢!”弋河裏有浪,機帆船開始顛簸起來。應立釗將那台批發來的縫紉機放在**緊緊夾住。
就在沈幽蘭數點糧票給應立釗時,她突然發現不妙:真的受騙了!那一疊用橡皮筋紮著的糧票,隻有封麵封底兩張麵值是五十斤,中間全是五斤一張的!
應立釗就驚得“啊”地叫起來。
“當時怎麽就看不出來呢?”沈幽蘭懊躁極了,她不僅是懊躁自己損失了錢財,更是懊躁自己第一次到江城就真的被人欺騙了——這不是說明自己的無能嗎!她又羞又惱,反複嘀咕:“當時怎麽就沒看出來呢?”
“當時我們隻顧著急於分辨糧票的真假,竟忘了看它的麵值!唉,真是倒黴!”應立釗以手和腿護著口袋裝著的縫紉機,把頭側向沈幽蘭這邊,嘴上憤憤地叫著: “騙子!騙子!”
船上的人都擠過來,伸長脖子爭看沈幽蘭手中的糧票。
一個幹部模樣的中年人說:“這就是騙子的藝術,他捕捉準了受騙人的心理,故意製造出混亂,分散你的注意力,你不得不去受騙上當!”
“就是啊,我那次……”
望著手抓糧票、麵對船窗外發愣的沈幽蘭,船上人都勸著:“算了,算了,失財免災!”“就算拿錢買次教訓吧。下次就有經驗了。”“……”
一陣驚訝之後,大家就又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去了。沉重的機帆船在弋河逆流而上。沈幽蘭仍是手抓那疊糧票,麵對船窗外,一言不發。
應立釗已穩穩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緊緊地護著那台新批發來的縫紉機,再也不提要買糧票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