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畢業聯歡那個晚上
聯歡會現場實際布置得很簡單,但對從未見過這種場麵的沈幽蘭來說,感覺卻是既精彩又熱烈。教室的上空橫斜拉著幾道用五色紙裁成的三角彩旗,彩旗的中央吊著—個同樣是用紅紙紮成的不規則的圓形彩球;電燈很亮,一共是六盞,每隻大概都是一百瓦,鬆弛的電線花絲和彩旗的線條攪混在一塊,顯得淩亂而又讓人感覺不夠安全;會場沒有設主席台,一色用課桌分內外兩圈擺成個“回”字形,老師一律安排在內圈坐著,學生更是沒有像平時活動那樣嚴格分班分組去坐,全是自由組合……
沈幽蘭本來隻是想在門口找個位子坐下,但學生無論如何也不同意,硬是拉著扯著把她和丹丹領到內圈一個早已留好的位子上坐住。當她剛剛坐定,還沒來得及向身邊坐的老師和老師們的家屬打招呼,就聽班長喊一聲:“開始!”
頓時,六隻電燈“啪”地全部關閉,教室裏一片黑暗,一片混亂。就聽學生在教室裏交換座位的擁擠聲,桌凳挪動在水泥地上劇烈摩擦的刺耳聲;有高聲大叫的,有竊竊私語的;有窸窸窣窣的摩挲聲,也有令人陶醉的親吻聲……聽著聽著,雜亂的聲音中又傳出嚶嚶地抽泣聲……
丹丹不知這是怎麽回事了,就嚇得把小腦袋緊緊紮進媽媽的懷裏。沈幽蘭先是不解,還以為是電燈出了問題,正想說什麽,就感覺丈夫在她的腿上碰了一下。她明白了丈夫的意思,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就借著外麵昏暗的光亮看身邊那些奇特的景致:教室內自窗台以下,全部溶成一個黑色的整體,根本無法把人和桌椅從空間中分辨出來;隻有高出窗台以上的那部分,才能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輪廓,看到一些輪廓在變換著姿式……看著看著,不知怎麽就讓她想起了那些輪廓像是黑夜中的山峰!再想,就覺得也不像,山峰是靜止的,而這些是在不停頓地變幻……“像什麽呢?”她想了很久,終於想到從電影裏見過的黑夜裏的海浪:那微微晃動的是大海中的海浪,那疾速奔跑追趕的是大海中湧起的海潮——可惜,這些海浪海潮全是黑色,而沒有電影中那樣潔白,更沒有電影中的訇響……看看身邊,身邊一批教師和教師家屬,一個個正襟危坐——這又像什麽呢?像觀海浪的人?不,是一批遭海浪衝擊的崖礁……
這可能是沈幽蘭有生以來第一次最美好的想像;她還要繼續想像下去,但這時已聽班長一聲大喊:“開燈!”
刹時間,教室裏一片通明,又現出了它本來的麵貌。就在這突然之中,鬧得學生窘態百出:有男女生倉倉惶惶尋找自己座位而在教室裏跑得碰碰撞撞的,有剛在黑暗中哭泣的淚水掛在兩腮而急著用手帕擦眼圈的,有男生在抹嘴邊的涎水,有女生用手梳攏著散發卻找不著發夾的,還有一兩個女生發現自己上衣的鈕扣扣錯了位子而羞赧得急速轉身去扣鈕扣……
文科班的學生永遠是浪漫的,他們沒有按照“典禮”的程序去進行,而是以“擊鼓傳花”的形式把老師、老師家屬、以及全班學生一個不漏地全部串到聯歡的活動中。規則是:當鼓聲停止,傳遞的紙花落在哪位麵前,這麵前的主人就要唱歌,或是跳舞、講故事什麽都行。擊鼓人是郭飛。盡管郭飛這次雙眼是用黑布遮蒙住,但憑他的機靈和敏感,還是完全可以帶著他的傾向去行使他手中的權力,當第一次鼓棰停下時,紙花正好傳到政治老師肖霆老師手上,教室裏就轟動了,一起叫嚷著,要肖老師同呂貞子合唱一段《天仙配》中“三年工滿返家園”那一段。到了這種地步,肖老師是有口難說,隻有靜靜等候,這可難堪了呂貞子,她羞得滿臉緋紅,呀呀怪叫,不斷用眼神向坐在對麵的班主任和沈師娘求援。班主任和沈師娘不僅沒給她解圍,反而一陣慫恿,說:“唱吧,你們已經畢業了,大膽地唱吧!”全班的學生更是得勢不繞人,就又是一陣高喊:“唱!不唱不行!”有的就學著電影《創業》上的台詞,振臂高呼:“我們總的感覺是解放嘍——”接著又喊:“我們畢業嘍——解放嘍——”當呂貞子和肖老師唱到“在外打工三年整,夫妻雙雙把家還”時,教室裏的掌聲、尖叫聲、狂喊聲、狂笑聲響成一片。
再一次擊鼓聲響起,沈幽蘭的心就隨著那急切的鼓點緊張得提吊起來,就暗自放心裏禱告,不要讓那紙花傳到她麵前鼓點突然停住,就全神貫注地盯著她的上方,並將右手放在桌麵上,做著隨時準備接花傳花的姿式。紙花隨著鼓點飛快地沿著“回”字形路線從外圈到內圈,很快就到了她麵前,她眼疾手快,沒等上方的石老師把花傳過來,她早伸手搶過,連傳帶扔地丟到了下下一位。因為下一位是她丈夫於頫,她同樣擔心紙花會落在他的麵前而故意拋過了他。這時,她才長長地鬆了口氣,討好般地看一眼丈夫,就以為總算是又過了一關,至少是這一輪不會輪她夫妻倆表演節目了!然而,鼓點卻沒有停止,而且也不如開始時那樣急驟,而是漸漸舒緩下來,似有遙遙無期的感覺。傳花人先是擔心紙花正傳到自己手上鼓點會突然停下,仍是緊張飛快地傳遞,隨著鼓點的舒緩,傳花人的心弦也開始鬆弛下來,接傳的動作也明顯放慢。紙花沿著“回”字路線已傳了三輪,鼓點還是在不緊不慢地敲打,有人就開始嘀咕,說:“郭飛純是在捉弄人,準又是在想什麽鬼點子了!”正說著,鼓聲猛起,紙花又飛傳起來,眼見紙花就要從沈幽蘭麵前傳過去了,就在這時,鼓點“咚”地一聲刹住!沈幽蘭接花與刹住的鼓點聲正在同一時間!
沈幽蘭立時臉紅了,連連叫屈說:“這這這……”
郭飛一直在揣摸的就是要達到這個目的!同學們企盼的也正是要獵到這個對象!現在,一個共同的願望實現了,當然誰也不會去從中說情、從中原諒!
沈幽蘭紅著臉站起來,一再申明自己不會唱歌,學生就一齊說:“師娘說話好聽,唱歌也一定好聽!”就集體喊:“師娘唱一個,要不要?”集體答:“要!”男生喊:“一、二、三!”女生應:“快、快、快!”
師娘有歌,也會唱,那是《不忘階級苦》、《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還有耘田歌,打夯歌,車水歌……她還會跳一個舞,叫《忠字舞》,她至今還記得《忠字舞》的樂曲:“︱3 32︱ 1 23 ︱ l —︱……”但那是什麽時候的東西了,還能拿到這種場合上來?“就是打死我也不會唱的!”沈幽蘭想著,就站立不動。她想以長久地站下去來贏得大家的諒解。
事情恰恰相反,沈幽蘭不出節目,不僅學生不同意,就連她丈夫於頫老師為挑起氣氛也在從中起哄,老師們就自不必說了。老師中叫嚷得最厲害的就數石中文。
石老師喊:“沈師娘不出節目行不行?”
學生答:“不行!”
石老師喊:“要不要?”
滿教室回答:“要!”
“一、二、三!
“快!快!快!”
“三、二、一!”
“砰——”
沈幽蘭就有了辦法,以守為攻,借機要報複石中文老師,就大聲說:“同學們,現在你們都畢業了,我不出節目實在對不起你們。但我實在不會唱歌,我想請一個人代唱一下,同學們同意嗎?”
學生就一起喊:“同意!”
沈幽蘭就指著身邊的石中文老師,大聲說:“我想請石老師替我出個節目,大家說好不好?”
同學們一陣鼓掌,都說:“好——”
石老師哈哈大笑,說:“啊!這不是豬八戒吃敗仗——倒打一鈀嗎?”也不推辭,想了想,就說:“好,沈師娘要我為她出個節目,我就說個故事吧。”他像事先有準備似的,接著就如說評書般說道:“在一個月潔風清的夜晚啦,有四個海龜爬到了一塊海灘上。它們往日整天沉沒在海底,與海礁海藻海魚魚蝦為伍,好不煩悶,現在上了海灘,看著藍藍的夜空,明亮的月光,輕輕的海浪,靜靜的海灘,心中甭說有多高興,就建議在海灘上舉行個爬行表演舞會。但就在誰先誰後出節目這件事上,意見有了分歧,它們誰也不願自己先出節目。”說著,石老師就站起來,邊說邊配合著動作,“這時候,一個背殼上長滿綠毛的老龜出了個主意,說以名子的長短為序,哪個名子最短哪個最先出節目。大家同意。首先報名的是一隻梅花紅甲海龜,它說它叫‘碧海藍龜’,四個字。第二個報名的是褐色背甲上長了一撮白毛的海龜,它叫‘宮幽銀毛龜’,五個字。接下來就冷了場——沒有海龜報名了。綠毛老龜就看了看那個甲背上既沒長毛又沒斑紋的小海龜,那意思是催它快快報出名來。這時候,就見那小海龜羞達達地縮著腦袋,翹著個小鼻尖,睜著雙漂亮的眼睛,巴望著其它三隻老龜。綠毛老龜知它有難言之處,也不勉強,就先報出了自己的名字,它說它叫‘深海金毛神龜’,六個字。最後,就剩那隻可憐的小海龜沒報名了。它還是在翹著小鼻尖,睜著大眼睛,羞怯怯地望著其它三隻海龜。綠毛老龜就問:‘小龜妹妹,你有什麽難處就說出來,我們會幫你解決的!’小海龜慢慢把頭伸了出來,這才慢吞吞地說:‘我、我沒有名子。’哦,原來是這麽回事!老海龜機靈一動,就有了辦法,對另外兩隻海龜說:‘小龜妹妹沒有名子,怪可憐的,我們應該幫助幫助它!這樣——仍以名字的長短為序,從自己的名子中各拿出一個字來給小龜妹妹做名子。這樣,我拿第一個字,宮幽銀毛龜拿第二個字,碧海藍龜拿第三個字!’老龜說到這裏,宮幽銀毛龜和碧海藍龜就高興得蹦著跳著歡呼讚同,龜板在海灘上砸得‘嘣嘣’直響。最後,老龜高興地宣布:‘現在小海龜的名子就出來了,那就是——沈(深)——幽——蘭(藍)——’
師生們終於聽明白了,就“嘩”地一陣轟笑、鼓掌!
這一下就把沈幽蘭鬧急了。這一急,竟也急出了對策,也站起來,說:“石老師,我、我是烏龜你是鱉,鱉喊烏龜喊大——”本來是說“大爺”的,但覺得這不禮貌,就臨時改了說法:“鱉喊烏龜喊大姐!”
場上又是一片掌聲。
沈幽蘭的節目算是完成了。接下來又是擊鼓。這鼓點停留的傾向性仍是存在,大多是紙花傳到女生和老師的手上。班長明光華也輪到一次,他唱的是《沙家濱》裏郭建光唱的一段,在唱之前,他特意說了段開場白,說是將這段唱詞獻給母校的老師和各位師娘的,特別是當唱到“一定來看望你這革命的老媽媽”時,他就特地走到沈幽蘭麵前,深深鞠上一躬,說:“師娘,學生能有今日,除了老師們的辛勤培養,更有您的一份心血!”就又說到熱菜的那些往事。英語林老師也接住一次傳花,他仍是像往日樣,先是一陣狂笑,接下就用英語說了毛澤東主席在莫斯科接見中國青年代表團時說的那段殷殷囑托……
活動繼續進行,師生興趣不減。沈幽蘭卻漸漸心神不定起來,就老是想著店裏的事,總覺得有人在撬她那小店的門鎖,就再也坐不住了,就對身邊丈夫說:“丹丹瞌睡來了,我先送她回去。”就靜靜地離開了會場。
就在她下坡回到廚房門前開鎖時,背後突然跳出一個人。
沈幽蘭大吃一晾,急忙問:“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