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探尋人生的意義,結婚的意義,女人對於男人的意義,他曾多愛崔銘生,就有多想把這些意義弄透徹。

結婚和結婚前不同,生了孩子和沒生孩子不同,為什麽?

在他的夢裏,他懷念的永遠是那個笑起來孩子氣滿滿,可可愛愛的女生,她溫暖的笑容擦幹了在奮鬥的路上,流在他心底裏的每一滴汗和淚,她是上天派來的天使。這個才是崔銘生,現在的女人是誰?每天板著個臉,麵容憔悴,對他的父母也冷冷的,她不可愛了,不笑了,她是誰?

她或許是雪兒的母親,但他並不認識她。

他從來都不喜歡一個把情緒寫在臉上的女人,他也很脆弱,他想從婚姻裏得到治愈。

可這個像鳥籠的家,把他困得太乏力了,日複一日,永無天日的循環,不悲不喜,沒有遺憾也沒有期待,混混沌沌一年又一年,偶然回頭一數,啊,原來結婚已六年了,忍受這個女人六年了。

招他回來的那通電話裏,她哭哭啼啼的,太煩人了,女人難道不知道男人最煩她們來這一套麽,太煩了。他也不是因崔銘生叫他回來而回的,就算她求他回來,他的動作也不會這麽快,男人的快慢程度很直接,由這個女人的重要程度決定。

哎。

空姐開始分發午餐:“先生,你是吃麵條呢還是吃米飯?”

“米飯。”

“好的,這是你的米飯,請拿好。”

“有酒嗎?”周寧荒唐地問。

“不好意思,沒有酒,有橙汁、椰汁和白開水,先生,你要喝哪個?”

“算了,不要了。”

周寧擰了一下,想把整個身體舒服地蜷縮在椅子裏,動作很大,旁邊的客人投來介意的眼神。他假裝沒看到, 別人如何看他無所謂了,是他自己想與這個世界為敵,如果允許的話,他都想在此時抽根煙。

飛機終於在跑道上滑行,輪子與地麵摩擦,發出巨大的嗚咽聲。他擠在人群裏擠著下飛機,後麵的女乘客不滿地道:“大老爺們,搶什麽搶,沒素質!”

他故作無意地將手提小拎箱一轉,女乘客一沒留意,鞋磕到了他的箱子,哎喲一聲低叫,也說不清是誰有了損失,反正他爽了。

帶著這種不正常和格外排斥的心理,踱步到接機大廳,沒望見人,隻聽見周安的聲音:“哥,嘿,周寧!周寧!在這呢!”

他照例低頭向前衝,不願費神去找家人,無論哪方費的氣力更多,最後的結果都一樣,他們都是要相見的。

對於這個家,他不想投入,也不白享受他們精心經營的成果,他隻要所有人放過他,任他隨波逐流。

不出所料,周安氣呼呼地跑過來,拽住他的衣袖道:“哥,叫你呢,你沒長耳朵啊。”

“有點累,恍惚了,沒聽到。”他打了個哈欠,含糊不清地道。

“行了,箱子給我吧。”周安朝他使了個眼色,他漠然以對。

“爸爸。”

周寧的心猛然一顫,在這個嗲聲嗲氣的叫聲中,他忽的認識到他還是個父親。孩子的聲音跟在電話裏聽到的完全是不同的,電波是冷的,她向他靠近的氣息是熱的。

雪兒抱住他的腿,可憐巴巴地道:“爸爸,我好想你啊。”

周寧忙蹲下身,在雪兒的眼淚流下來之前,先去吻了她的額頭,說了一句之前從沒產生過,剛剛才澎湃地往上泛的情愫:“雪兒,爸爸也很想你。”

之前女兒是她想給他打電話,他不會拒絕的開心果,僅是他為這個家留存的唯一一點溫柔,如今他撫摸著孩子柔軟的發絲和散發著奶味的光滑皮膚,因她的緊緊環抱而不得不向前傾出脖頸,周寧漸漸生出某種責任,感受到對他所追求的自由,某種甜蜜的羈絆。

要不,帶孩子一起遠走天涯吧,那個女人......

“哥,嫂子站了半天了。”周安不滿地把他拉起來。

周寧抬頭朝崔銘生一笑,迅速地耷下眼皮,沒有擁抱,沒有親吻,甚至連凝視也沒有。

“我們上車回家吧,爸媽等急了。”崔銘生已不報希望,這樣的相見場景在她的預想中算好的了,至少沒太尷尬,他還是給孩子麵子的,她知足了。

“媽已經出院了?”周寧抱起雪兒,問的是周安。

“聽說你回來,老人家心情好了,一高興就什麽病都沒了,醫生說暫時出來兩天也好,有情況了再住進去,要是你一直待在家,說不定家裏瓶瓶罐罐的藥都能扔了。”周安陰陽怪氣地道,他們兄妹倆很有意思,性格都強,都不安於平庸生活,都愛“離家”,去探尋個人的追求和世界的真理,但就是聊不到一塊,今天沒“幹仗”,是彼此的克製。

“我哪能一直待在家裏,你自由職業,有空多回來。”

“我回來也不管用,不知道你要回來時,你的老母親對我的態度還可以,一聽說你在路上了,我又成使喚丫頭了,這不,我們兩口子都被支出來伺候你了。”

周安手一指,周寧遠遠地看到了他的車,裏麵坐著的人看不清楚,他並知道周安有男朋友了。

周寧道:“你們準備什麽時候結婚?”

“我已經結婚了,你忘了?”周安耍他道。

“對不起,我可能漏掉了你的通知。”

周安撇過臉切了一聲,她不過逗他,他這不鹹不淡的反應,可見是多不把家人當回事。

“我結不結婚的,你是在乎還是怎的,我跟你說,我不會通知你,害你特意跑回來一趟的,紅包你也別給,我不稀罕。”

周寧一下子懂了,他這個吃了槍子似的妹妹,是在拿他為崔銘生出氣。

“哥,你這人,哎,要我跟你結婚,我也跟你離,沒勁,能圖你啥呢。”周安氣還沒出夠。

周寧挑眉噓口氣,他們商量好了,要跟他離婚了,也好,離就離吧。

“爸爸,我的俄羅斯套娃呢?”雪兒問道。

“爸爸回來前給你寄了,可能在運輸途中呢。”

“爸爸你為什麽要寄呢,為什麽不直接帶給我?”

周寧沒辦法跟一個孩子解釋計劃趕不上變化,哄她道:“爸爸還給你帶了好吃的,等到家了拿出來給你吃,好不好?”

“嗯!爸爸真好!”雪兒把臉貼在周寧的臉頰上,狠狠親了一大口,幾乎是啃。

崔銘生咳了兩聲,很重的咳嗽,肩膀抖成了篩子,她不是故意的,更不是裝一裝,好引起周寧的在意和心疼。去醫院照顧婆婆的時候,順便查了B超,自己都能感覺到身體裏散發出的疼痛,還能抱奢望期待什麽好結果,醫生的診斷是:甲狀腺炎,淋巴結腫大,醫囑是務必注意休息,保持心情愉悅。

說壞,可能會進一步惡化;說好,按時吃藥,遵照醫囑,也許會很快好起來。

她沒告訴任何人,因為如果可以的話,她隻想告訴周寧,這個曾承諾跟她風雨同舟的男人。

見崔銘生咳成那樣,周寧倒是想問一問她哪不舒服,甲減怎樣了,好點了嗎?但或許是很久沒有關心過她了,他說不出口,嘴像是長在別人臉上,要用一用,很難。

他怔怔地望著崔銘生的背影,她穿著一件玫瑰印花的麻質連衣裙,裙子是亞麻本色的,淡淡的黃,玫瑰印花也有舊色,很有年代感,裙擺上深深淺淺的風琴褶,和低垂的馬尾一起,隨著她在接機的車輛中穿梭而擺動。

周寧忽然發現這已不是一個小女孩了,她的步伐沉穩而篤定,像是一個三十而立的女人麵對生活的勇氣。他在刹那間意識到他們都在慢慢變老,他們都是要老的,沒有人能在無憂無慮的青春裏停留一輩子。

這個念頭讓他的心底裏生出一絲溫柔,對這個他一直單純地在討厭的女人。

她要跟他離婚了,他竟有點難過。

兩個好朋友走後,路璐仍待在母親的店裏,閑來無事,她對著自己和桌上擺著的花器、杯盞拍照,發到朋友圈,配文:和客戶見麵中,奮鬥ing......

這條朋友圈是把李雪玲和代汝屏蔽掉的,不再搭理他,這是必須的決定,而不是她想不想了。遺憾的是,除了點讚和隨意評價上兩句的老同學,沒再出現一個人,會像代汝那樣願意來扶持她的律師事業,願意給她尊嚴。

她坐在傍晚的院子裏搖著蒲扇,在她的斜前方立著一個綠色的郵筒,今天中午放過來的,郵筒上貼著一張標簽:寄給十年後的自己。路同舟說陳伯幫她找風水大師朋友看過了,要在這個地方,現在放郵筒的地方擺上一個大型物件,把財氣鎮住,把煞氣擋掉,方才保這家店長長久久。

於是也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寄給十年後的自己”就出現了,可平江路上玩爛的梗,也還是有客人買單的,路璐就親眼看到有客人往裏麵投了郵件,或許大家都有疲憊不堪的當下和幻想無限的未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