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千闌心中淩亂, 他不知如何對付戍望,但必當以命相抵,能應對是最好, 不能應對,也必然要拚到最後一口氣。

倘若他再來不了了, 這欠下的次數將來會反噬到聖君身上。

那麽, 好吧, 能還一點就還一點。

他心一橫,拉開衣領上的扣子。

“算了。”正欲繼續拉, 聽得低沉的聲音阻止了他, “這裏沒有床,不方便。”

他停下動作, 抬頭。

江暮往前走了幾步,看著那些嘩然水幕:“我也不是不能去修界看看。”

“真的?”他鬆了一口氣, 大喜,“多謝聖君。”

江暮回頭:“但你要聽話。”

來人又是一怔,連忙再次叩首:“弟子一定對您言聽計從。”

江暮向他伸出手:“那麽, 走吧。”

許千闌起身,滿頭霧水地牽住他,被一把攬在懷中,靜看他側臉,還是覺得不對。

眼前人道:“你在看什麽?”

“聖君您……”他試探著問,“您真的沒事嗎,您的臉色好像有些白, 頭發為什麽不束啊, 是我不在沒人幫您嗎, 不對啊, 您有水形人啊,之前幻化的屋舍院落為什麽又散掉了啊,您在裏麵住著不是更舒服嗎?”

那淩厲目光看過來,話語清雅,但沒有昔日的溫潤,隻覺一股冷意:“你的問題太多了。”

“可是您沒回答我啊。”

“水天之幕沒有人,我束發給誰看?”

許千闌又是一怔:“可是……”

“我不是人類,並不需要屋舍。”

“您成仙以前也是過得人類的生活啊。”

“並沒有。”江暮冷聲道。

許千闌又愣住了。

他愣了一路,待落定在流霜殿,還沒反應過來。

有弟子剛好路過浮橋,驚得張大了嘴:“聖……聖君回來了,聖君回來了……”

不一會兒,大部分仙尊弟子奔了過來,眾人在殿前齊齊下跪,之前他雖地位高,可眾人畢竟都以為他是凡人,對他恭敬中也還是帶著一些保護的憐惜心思,也有個別是不服氣的,認為憑什麽一個什麽本事都沒有的凡人能得此優待,如今都知曉他是仙人了,隻有崇敬與服從。

他們欣喜萬分,隻道修界有救了,又喜極而泣,聖君當真回來幫他們了,也倍加好奇,縱皆為修者,亦沒見過仙人尊榮,之前即便日日相見的,但把他當凡人,那時看在眼裏與此時叩首仰望,感觸不可同日而語。

這就是仙人,這麽的驚世容顏,風華之態。

他們要再好好看看,不愧為仙人啊,你看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透著仙氣,從前是他們有眼無珠,一個這麽仙氣飄飄的人物,怎麽會認為他是凡人呢。

眾人接連拜了幾拜,有人性子急,拜完後就要陳述現在的困境:“外麵都被戍望占領了,微明宗護山大陣他暫時還破不了了,偶有魔物過來,但靠近不得,可是,如若我們坐以待斃,早晚會被他……”

這話還沒說完,又被旁邊人碰了碰,旁人小聲道:“聖君才剛來,今晚莫談他事了,咱們應該給聖君接風洗塵啊。”

“哦對對對。”這人反應過來,“是,今晚應設宴好生款待聖君,別的先不想。”

一時眾人都在恭迎聖君,許千闌心道師叔腸胃不好,大多數東西都不能吃,雖然又是陽春三月的天氣,但夜晚還是有些冷的,他也應該早些休息。

他想要替他回絕了這些好意,而江暮卻先他一步開口:“好啊。”

許千闌錯愕看著他。

不對勁,還是不對勁。

明明一舉一動,說話神態也還是和從前一樣的,話語清淺溫柔,慢悠悠的,也還是有一點笑意。

可是,他多了淩寒疏離,眼中充滿了厭倦,也還有著若隱若現的,讓人無端驚駭懼怕的氣息。

他說不上來這感覺從何而來。

以前師叔若三月春風,雖些許高冷,拂麵卻皆是溫柔,如今卻如枝上白雪,看上去如花聖潔,然而卻刺骨寒涼,又實在看不清白雪之下到底是黑是白。

眾人見聖君應聲,連忙去準備,山門上下忙個翻天覆地,隻是因為大家不便出去,食材有限,不能為他準備最新鮮的山珍海味,都道他吃食挑剔,能找出來的都找出來了。

實在不行的,就隻好拿一些尋常食材湊一下數,廚子們使出渾身解數,想來將普通食材做出最好的味道,他當能體諒這些良苦用心吧。

微明宗再一次觥籌交盞,隻是這時大家都添了些沉重,畢竟外麵正危在旦夕,但這位聖君幾乎是他們現在唯一的希望了,他們急不得,必須要好生款待。

席間眾人恭維之話說了太多,江暮頷首但笑,基本上不回話,低著頭吃飯,吃……吃了麻辣魚,還有麻婆豆腐,喝了盞甜茶,又向旁邊人使眼色,他要吃那泡椒竹筍,離得有點遠,他懶得站起來夾。

周圍人都看呆了。

這些食材,可都是普通的東西啊,甜茶也隻是普通的水煮的,那專門為他準備的天山雪蓮粥,他一口都沒吃呢,專用靈泉煮的茶,他也沒喝。

許千闌看他對自己使眼色,也呆了。

這些東西口味那麽重,師叔怎麽吃得下去的?

他不是隻能吃清淡的東西嗎?

不對勁。

師叔又向他使眼色,他隻好夾了泡椒竹筍放到他碗裏,屏住呼吸盯著他,看他夾起來,放到嘴裏。

他懷疑自己看錯了,揉揉眼睛,再看,那竹筍已經吃完了。

旁邊人鬧著來敬酒,這一桌每個人都敬,許千闌心不在焉地,接過杯盞就要往嘴裏倒,而剛送至嘴邊,手腕被一把握住。

江暮凜然看過來:“不許喝酒。”

許千闌低頭一瞥,才反應過來,連忙要放下杯盞,然那握住他的手腕的手慢慢端起他的杯盞,在鼻息間聞了聞:“好酒。”

方伯在人群中自豪大喊:“當然了,這是我釀的青梅酒,外麵買不到的。”

江暮笑了笑,一飲而盡。

許千闌嚇掉了筷子,一邊撿著一邊低聲嘀咕:“幹嘛啊,他自己都能喝,又不讓我喝。”

這話說完,莫名覺得頭上一道淩厲目光,他保持著半蹲的姿勢,緩緩抬頭。

江暮看著他:“我聽得到。”

“哦,我……我就是隨口一說。”許千闌低下頭,撿起筷子,再“騰”地一下站起來。

他本就在桌子下麵,起身時忘記了,猛然站起,頭“砰”地磕到桌角,將他彈地又蹲了回去。

好在不疼,好像撞到了什麽軟軟的墊子上,他再抬頭,竟見江暮的手正放在那桌角邊。

他微一怔,看那人依舊冷眼:“還不起來?”

“哦哦。”他再次起身,這回小心翼翼,沒有被撞到,然而那在桌角的手一直待他起身坐好後才收回。

他坐好後,看著師叔又吃了一點奶酥,思來想去,小聲問他:“您是不是……身體好了啊。”

吃飯的人微一頓,淡淡點頭:“差不多了。”

“那太好了。”許千闌眼前一亮,“那就什麽都可以吃了是吧?”

“嗯。”江暮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點頭。

是的,現在什麽都可以吃了,人間美味,久違了。

“那是不是也沒那麽怕冷怕熱了?”許千闌很是興奮。

“嗯。”

“那往後哪兒都去得,是不是?”

江暮轉眼看著他,怔了一怔,一絲悲切一閃而過。

沒錯,現在不必再拘泥於水天之幕,他哪兒都能呆了。

“太好了。”許千闌眼中皆是光彩,拉住他的胳膊,“您可以像正常人一般了。”

他看著這眼神,稍許出神,須臾後挪過目光:“一樣很無趣。”

許千闌一怔,要說的話被打住,不知道還能說什麽了。

江暮又喝了幾盞青梅酒,往他看:“送我回流霜殿。”

他立刻起身,扶著人時想到什麽:“您不是身體已經好了嗎?”

江暮定睛看著他。

“哦哦,弟子送您回去。”許千闌低頭,小心扶著他,眾人連連起身告辭,君若時欲安排一些弟子去照顧他,他全都回絕,隻道許千闌一人就可以。

眾人皆對許千闌投來眾望所托之目光,你可千萬把聖君照顧好啊,別讓他反悔不幹了啊。

這些不用他們說,照顧師叔,許千闌可太熟悉了,簡直熟能生巧,不用過腦子。

他去到流霜殿,先點燈,倒茶,把那椅子暖熱,再鋪被褥,看外麵有點風,要將門窗都關好。

不消說,他肯定夜晚要在這裏陪著的,按照師叔的性子來說,沒什麽事兒也不會讓他走,他又去給自己一貫睡得那個軟榻鋪上被褥。

這一番忙活,回頭看師叔坐在桌邊,好像一直在看著他。

依舊是陽春三月,風清月明,庭院中流水款款,煙霧繚繞,好像當時師叔初來,讓人有一瞬恍惚,隻覺時光若倒流。

當初的許千闌,還有著那一股傲氣,行走如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在這裏揪過師叔的衣領,掀翻過院裏的案牘。

如今他自是不會再那麽衝動了,一朝雲泥突變,他已經學會了收斂,鮮少再跟人發脾氣。

時光並沒有多久,卻時過境遷,其中人不若舊時。

江暮低眉,淡笑了一下。

當時的水闕聖君,如今的邪神九離,誰還能如舊時?

還有這時的風月,又豈是曾經看過的?

連山門都已經換了新的宗主了,那天邊明月之下,是正水深火熱的眾生。

江暮仔仔細細看著眼前人,一直看他跑來跑去,來回忙活著,又見他回頭,好像在發呆。

他手一抬,將人拉入懷中:“你在想什麽?”

作者有話說:

多日不見,方伯今日也還在努力推薦他的青梅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