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辛一夜沒睡。

第二天清晨, 同樣一夜沒睡的賀霄打來電話,說他們已經連夜把許南琢接來了D市,安頓在楚禹目前的住處。

徐景辛明白, 這是方便楚禹保護,但對楚禹能否照顧好一個病人,他還是不太有信心。

“要不還是到我這來吧?陽州他們還沒回來,我也沒事幹。”他提議。

賀霄想了想:“你是想被連窩端嗎?”

徐景辛:“……你們什麽時候去醫院看許先生?我過來。”

電話另一端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正要去。”

接著,他又聽到賀霄歎了口氣:“哭一場又一場的, 楚禹正在勸呢……那一會兒醫院見!”

許南琢的反應徐景辛事先已經想到了,但他心裏還是難受, 甚至有點沒法麵對許南琢的感覺。

但, 許時的囑托言猶在耳, 他發誓, 就算豁出命去,也要保護好許南琢。

對了, 把他們父子轉送回國才是最安全的!

他打定主意, 等許時醒過來,就算是自掏腰包包機, 也要把他們送回國!

他急急忙忙洗臉換衣服,開了另外一輛車往醫院趕。

疑似成了犯罪團夥的目標, 徐景辛多少有點惴惴不安,一路上他都警惕著周圍,做好了一有不對勁就立刻加大油門跑路的準備。

什麽也沒發生。

他一路順利地到了醫院,在不大的停車場裏看到自己的悍馬車, 於是就挨著停下。

那輛車裏沒人, 看來賀霄已經帶著他們上去了。

徐景辛盯著空****的悍馬車, 用力搓了兩把臉, 抓著方向盤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門下車,快步朝住院部大門走去。

許時依舊在昏迷中。

在ICU的整麵玻璃窗外,徐景辛看到了三道熟悉的身影。

他輕手輕腳走過去,沒發出一點聲音地站在他們背後,盯著許南琢的背影出了會兒神。

許南琢拄著拐杖,一動不動看著病**的父親,佝僂的背讓他看起來更加瘦弱,像是被突如其來的意外給擊垮了。

很快,賀霄從玻璃窗上看到徐景辛的倒影,於是轉頭露出一個愛莫能助的表情。

他一動,許南琢和楚禹也意識到有人來了,兩個人一起回頭。

徐景辛跟楚禹打了個招呼,然後艱難地對許南琢說:“小琢,來了?”

讓所有人都意外的,許南琢沒再宣泄情緒,隻是平靜地點點頭:“我來了,謝謝你們及時救了我爸爸的命。”

那有氣無力的樣子,就像是眼淚已經哭幹了。

徐景辛更內疚了。

他朝玻璃窗裏看了一眼。

病**的許時渾身纏滿繃帶,樣子慘到不能再慘,很難想象,許南琢見到父親時是個什麽心情。

“別這樣說。”徐景辛不太敢看許南琢通紅的眼睛,“你父親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醒,你放心,我會找個護工一直盯著,你身體不好,又跑了這麽遠的路,還是回去休息吧。”

許南琢回頭看了一眼父親,搖頭:“我想留在這陪他。”

徐景辛跟賀霄用眼神交流了一下,點頭:“也好,我讓醫生幫你在樓下開間單人病房,你暫時住著,就讓……”

得到楚禹的眼神肯定,他接著說:“就讓楚禹留下來照顧你。”

“好,謝謝了,徐哥。”

許南琢低頭拄著拐,順著走廊往電梯走,打算下樓,另外三個人連忙無聲跟上。

在進入電梯前,許南琢低聲自言自語:“昨天還好好的一個人呢,怎麽今天就變成這樣了呢……”

這句話就像是一柄刀子捅進徐景辛的心裏,還狠狠攪了一下。

他沒跟他們進去,而是駐足在電梯門外,等電梯下行後,狠狠吐出一口氣。

手機突然響了一下,是賀霄發來的微信。

【?】

徐景辛顫抖著指尖敲出幾個字:我去找醫生要病房。

***

今天是個好天氣,一大早陽光就很明亮。

徐景辛拉開窗簾就見到賀霄在院子裏慢跑,他猜,這可能是在部隊養成的習慣。

他靜靜地看著他步幅一致、不快不慢的步伐。

陽光自上而下灑在他的頭頂,讓他的五官更顯立體,麵無表情的時候,他整個人略微帶冷峻,不自覺散發出幾分桀驁,就像冬日河底閃耀光芒的晶礦,冰涼卻貴氣。

矜持不過三秒,冰涼的人就熱了起來。

賀霄一抬眼就看到了窗邊的徐景辛,畫風突變,他眉毛一彎,眉開眼笑地衝他打招呼,

窗子的密封很好,徐景辛沒能聽到聲音,但看他的口型,應該說的是:早,小花!

“小花”這個名字怪怪的,起初聽還挺尷尬,但他竟然也習慣了,如果賀霄叫他名字或者徐隊長,他才會渾身不自在,那昭示著這人又在發神經了。

他打開窗,跟賀霄招了招手,居然覺得這個早晨難得愜意。

“有粥和白煮蛋,下來吃啊?”

“好!”

剛洗漱完,手機響了,是顏陽州打來的。

徐景辛一邊接電話,一邊整理著衣領小跑下樓,在看到廚房裏正在擺餐具的賀霄時,忍不住舒展了眉毛。

“喂?陽州?”

“徐隊,任隊他們今天回國,我們也往回返了,下午就到!”

任隊是國內派來援助災區的救援隊隊長,一名二十年的老消防員,徐景辛這次很遺憾沒能跟他見麵。

顏陽州輕快的聲音讓徐景辛恍惚了一下,他這才意識到,M市的大地震已經過去了十幾天,而許時也已經在醫院住了一星期了。

這十幾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比有些人的半輩子還精彩,徐景辛感覺,他的生活將會因此發生不可逆轉的變化。

“跟當地的相關部門都協調好了?手續交接得齊全,到時候好上報。”他叮囑。

“都弄好了,放心吧,徐隊!”顏陽州說。

才在災區搜救三天,他這個隊長就跑回城市躲清靜了,這會兒突然有點過意不去。

“陽州,你辛苦了,大夥也辛苦了,等回來咱們好好開個慶功宴!”

話筒裏突然傳來薑餘的大嗓門:“哈哈哈!隊長,就等你這句話呢!”

又聽小蒙說:“隊長,他們要宰你!”

顧小安:“叛徒!”

老霍:“我可不喝了啊,上回吐隊長家一地……”

聽到熟悉的隊員們七嘴八舌的聲音,徐景辛的嘴角不知不覺上翹,恍若隔世。

等放下電話,他捧起粥碗喝了一口,眼前一亮。

“廚藝見長啊!”他拿起筷子在碗裏挑起一絲白白的雞肉,“加料了?怪不得!”

賀霄被誇得很開心,在他對麵剝開一個雞蛋,放到徐景辛碗裏,又拿起一個自己剝了,不緊不慢地說:“早上楚禹來電話,說許時醒了,等吃完咱們過去看看。”

徐景辛的粥碗差點扔出去:“你是怎麽做到這麽淡定的!”

賀霄親身體會到一個人明明高興得眉飛色舞,卻仍然裝生氣的扭曲感,忍不住大笑:“急也沒用啊,人還在ICU沒出來呢,又進不去!”

徐景辛揉揉鼻子,繼續低頭喝粥。

真好喝啊!

沒恭維的意思,這家夥的廚藝的確越來越好了,很有天賦!

對於縱火者,奇特裏卡那邊沒找到任何線索,徐景辛也知道他肯定找不到,Organ怎麽可能是那麽容易暴露的?所以對他來說,許時的蘇醒可能是這一個星期以來最令人振奮的消息了。

盡管確實不著急,但他們還是吃完早飯就趕到醫院,就看到許南琢正一隻手扒在ICU的大玻璃窗上,衝著裏麵笑。

許時燒傷情況嚴重,組織液滲出期長達七天,昨天才穩定下來,身上層層疊疊的紗布已經被拆掉了,但仍然不能離開ICU,他必須繼續待在無菌的環境裏,避免傷口感染,否則會有生命危險。

或許是皮膚很疼不敢亂動,許時的臉始終朝著天花板,但他的眼珠轉到眼角,努力地看向兒子,嘴角盡量做出上揚的角度,想讓兒子看得到,他在對他笑。

徐景辛幹脆從醫生辦公室給許南琢搬了把椅子,父子二人就隔著玻璃靜靜相對,可沒過多久,許時就又睡著了。

徐景辛碰了碰許南琢的肩膀:“小琢,許先生會好的,你別太上火,也得顧著點自己的身體,不然他會傷心的。”

據楚禹告狀,許南琢這些天沒有好好對待自己,有時候還會忘記吃藥,但這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現在許時醒了,徐景辛想趁機再勸勸他。

許南琢仰起頭,徐景辛看到他臉上的釋然時,突然安心了。

“醫生說,我爸爸基本上脫離生命危險了,隻要沒有繼發感染……”

徐景辛點點頭:“會好的!”

又跟許時的主治醫生聊了一陣,徐景辛看看時間,覺得救援隊差不多快到D市了,他跟楚禹和許南琢道別,賀霄連忙跟上他。

徐景辛不太放心:“要不你留下吧,多一個人多點照應,萬一他們……”

賀霄當然知道“他們”指的是誰。

“我說小花,你從來不考慮你自己的嗎?許時在醫院ICU住著,那些人還不至於在有保安的情況下明目張膽殺人,而許南琢有楚禹了,我不保護你誰保護你?”

徐景辛笑了一下:“我能保護自己。”

“你?”賀霄嫌棄臉,“小花,救人你是老大,殺人……算了!”

“怎麽就算了?”徐景辛不服,“逼到份兒上我也是能下得去手的知道嗎?”

“啊,啊啊,是!我想起來了,你為了製服幾名持槍歹徒,把樓都炸了。”賀霄豎起大拇指,“牛!”

徐景辛懶得跟他鬥嘴,大步跨上車,“砰”一聲關上車門,開車走人。

賀霄被一個人留在原地,隻覺得秋天提前來了,背後涼颼颼的。

又說錯什麽了?

***

寶象街,星火救援隊重新熱鬧起來的時候,月亮都升起來老高了。

所有人身上都像是脫了一層皮,身上髒兮兮的,皮膚顏色起碼黑了三度,可在見到徐景辛時,無一例外都咧嘴大笑,露出一排小白牙:“隊長!眼睛好了?”

徐景辛很感動,從大巴車上下來一個,就用力拍一下背:“辛苦了!進去吃飯!”

救援隊人手不足,這次去M城是全體出動,就連食堂大叔大媽小學徒都跟著去了災區搞後勤,當然沒人做晚飯。

徐景辛扔下賀霄之後,特意去了琳琅商場的中餐館,三十人份的晚飯塞了滿滿一車,現在車窗車門大開,正放味兒呢。

食堂裏,飯菜都已經擺上了桌,一大群人澡都沒洗就呼呼啦啦圍上桌,一看就是餓壞了。

小蒙盯著桌子上的豐盛晚宴眼珠子都直了:“我去,隊長,別告訴我這是你做的!”

顏陽州呼了他後腦勺一下:“想啥呢!沒看餐盒上寫著‘琳琅’嗎?”

小蒙撇撇嘴:“哦,那隊長破費了……哎?這頓可不算啊!”

徐景辛抄起筷子:“什麽不算?”

小蒙一臉“不是吧”的表情:“慶功宴啊!這不能算數!”

徐景辛:“……”

賀霄坐在徐景辛旁邊樂嗬嗬的,衝小蒙豎起大拇指,徐景辛橫了他一眼,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自從賀霄來到救援隊,好像他的手下們越來越皮了,以前見到他都跟耗子見了貓似的,現在都敢跟他撒嬌提要求了?

顏陽州的眼珠子在對麵兩個人臉上轉了一圈:“徐隊,眼睛恢複的不錯哈?別說,小賀還真挺會照顧人。”

“?”徐景辛側頭看了賀霄一眼,壓下心裏的疑惑隨口附和了一句:“嗯……廚藝倒是有進步。”

顏陽州說:“這次咱們可風光了,因為是唯一一個第一時間進到城市內部隊伍,給其他隊伍打了個好底,多救了不少人,任隊長回國之前說,國內救援協會那邊已經收到聯合國的感謝信了!”

徐景辛忍不住嘴角上彎,聲音卻平淡地說:“哦,那挺好的。”

賀霄斜眼看他,有點想笑。

這個人,怎麽還是那麽別扭呢?

又聽他說:“這次能圓滿完成救援任務,得到國內外的肯定,都是大夥兒的功勞,也多虧了陽州你帶隊經驗豐富,沒讓隊伍成一盤散沙。”

賀霄就笑不出來了。

是個人都能聽出他話裏的慚愧。

顏陽州半開玩笑地說:“隊長,你這不一直遠程遙控呢麽?再說,那不是柳元……”

徐景辛不想聽到這個名字,打斷他:“是我對隊員監管不到位,還好你們沒受到影響。”

小蒙憤憤不平:“真想不到,柳元平時看起來老實巴交,竟然是個人販子!我們都快氣死了,他簡直丟光了我們國人的臉!隊長這事不怪你,這誰能想得到啊!”

顏陽州無奈,隻好繼續跟著勸:“是啊徐隊,知人知麵不知心,他的錯誤你沒必要埋單。”

徐景辛自嘲地搖搖頭:“不說了,來,吃飯!”

“哦,對,吃完飯我得把救災期間的工作匯報一下!”顏陽州趕緊扒了一口飯。

“不著急。”徐景辛說,“明天吧,今晚都好好休息。”

接下來的幾天,徐景辛哪都沒去,每天就救援隊跟家裏兩點一線,努力讓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軌。

但Organ的事和許時的事總像是一塊大石頭沉甸甸壓在他心頭。

他經常跟賀霄研究,許時說的棚戶區到底是哪個,會不會是最初他在琳琅商場樓上盯梢的那個,但賀霄說不像,當初那兩個人的確就是拿人還錢的小嘍囉,應該涉及不到核心。

有時候上下班的時候,他們會下意識開車從棚戶區附近繞路,卻什麽發現都沒有。

楚禹發展的線人也沒有九尾狐的消息傳回來,而那些喪心病狂的家夥也再沒現身,國內方麵,老房和專案組還在夜以繼日地以用戶身份潛伏在Organ裏尋找線索,上級對於聯合偵辦的事遲遲沒有批複……

事情好像就這樣定格了。

直到幾天後,醫院突然傳來消息,許時順利度過感染期,從ICU下到普通病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