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溫是個心誌堅定的成年人,不輕易為人言所動。剛才跑完步,拉伸不夠徹底,就被陳相宜拉來了咖啡廳。現在坐得久了,小腿肌肉很酸。

他又在咖啡廳坐了一會兒才離開。

下午沒有課,他打算直接回家。走出校門,那輛熟悉的黑色慕尚停在路邊,保鏢站在車門前,遙遙衝他招手。

心往下落了落,他抱緊運動包,快跑兩步穿過馬路,陳相宜帶來的短暫的不適感很快消弭不見。萬重為還在家裏等他,他想,自己得快點回去。

晚上他跟著廚師一起,準備了養生餐。他在花園裏辟出來一小塊地,種了杜仲和牛蒡一類的中草藥,如今常常拿它們熬湯。

萬重為應酬多,煙酒都沾,而且時常熬夜。時溫把他在家的每頓飯都合理調配成了不同的中藥養生餐。雖然味道一般,但萬重為不在意這些,每次都把時溫準備的藥膳吃完。

萬重為進來的時候,時溫正好用勺子盛了一點湯嚐味道。他紮著一條天藍色圍裙,垂下頭時露出一段細弱的脖頸,看起來一捏就碎。

兩個人坐下來吃飯,萬重為問他今天比賽的名次,時溫邊喝湯邊說,今天進了兩小時以內,雖然這對其他跑者來說是個很普通的成績,但對時溫來說是個小小的突破。今天的比賽現場還有很多趣事,比如賽後的補給竟然是剛出鍋的餃子,幾個學妹在路邊架了一口很大的電飯鍋,煮了好多蝦仁餡的餃子給大家吃。

時溫說了一會兒便埋頭喝湯,他沒什麽胃口,身上很酸,心事重重的樣子也掩飾得不好。

萬重為靜靜地看著他掉了兩次筷子,把盛完湯的勺子放到一盤甜糕上,還把茶水倒進了咖啡壺裏。

“今天遇到什麽事了嗎?”萬重為問。

陳相宜的話還響在耳邊,就算是真的又怎麽樣,萬重為總有他這麽做的原因,時溫心想。

但那種奇怪的不安始終伴隨著他,從學校一直跟到家裏。他搖搖頭,找了個借口:“可能是拉伸不夠,全身都很酸。”

萬重為就沒再問。

吃過晚飯,萬重為把時溫叫到自己書房。桌上放了一摞很厚的材料。萬重為拿過來,和時溫並排坐在沙發上,有話要說。

“這是給你的教育信托,你看下,簽了吧。”萬重為神態很淡,像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而不是要把自己的大半身家給人。

數額大得驚人。時溫顯然被嚇了一跳,繼而疑惑地看向萬重為。

“這筆錢是我能支配的全部流動資金,”萬重為不瞞他,也沒必要拐彎抹角,“如果我以後出了事,教育信托不會被輕易凍結,你留著,過好自己的生活。”

這已經不是萬重為第一次安排時溫的將來,帶著一股不留餘地的決絕。第一次時溫拒絕了,跟著萬重為從機場回來,但這一次不會了。

“不會有事的。”時溫拿起筆,沒再停頓,很快簽上自己名字,清雋秀麗的小楷讓人無端生出一股堅定。

時溫放下筆,站起來靠近萬重為,他們一坐一站,幾乎要貼在一起。

“到時候再把錢還給你。”

時溫說完這句話,便跪立在沙發上,膝蓋卡在萬重為**,自上而下地擁著他,感受到對方環在自己腰上的雙臂收緊。

這一刻,所有的不安消弭殆盡。時溫唯一能想到的,是永遠抱住這個男人。

距離簽完那份巨額教育信托已經過去三天,沒有時溫想象中的變故突襲,這本就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不知道何時會**,會反轉,會結束。時溫隻能從萬重為微妙的情緒變化和反常的日常行為中窺見進展。

萬重為看起來沒什麽變化,他一直很穩。但在時溫眼裏還是和以前不太一樣的,比如他越來越沉默,有時候會盯著時溫發呆。

“怎麽了?”時溫走過來,直接坐到萬重為腿上——他現在膽子大了,也或者是想緩解一下萬重為的壓力,常常做一些隨心所欲的舉動,帶著點不自知的嬌憨,比如現在——褲腳太肥,他坐下來的時候還順手把它往上擼了擼。

萬重為突然就笑起來,他抱住時溫的腰,一隻手去捋對方額角的發絲,大拇指沿著臉頰滑下來,輕輕去刮那一片肉乎乎的耳垂。

這個人,真是太合他心意。那一瞬間,他產生了類似不舍的情緒。

那一絲不舍像一根線,纏上他的心髒,往裏麵鑽。萬重為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沒了方才的猶豫和掙紮。

“在想你。”萬重為說,“之前你在洛水居的那些年,怎麽沒發現有個這麽可愛誘人的小孩兒呢?”

“之前我是空氣。”時溫眨了眨眼。

“是我太忙,忽略了你,以後再也不會了。”

“忽略我也沒關係。”時溫額頭貼上對方的,雙手摟住萬重為的脖子,吐出的每個字都鄭重而溫熱,“我來做這些事就可以,關注你、照顧你、愛你,眼睛裏全是你,用盡一切辦法讓你開心,讓你覺得不孤獨,無論將來發生什麽事,有我陪著你。”

萬重為八歲生日那一天,已經鬱鬱寡歡了好久的景雨來到兒子房間。這天的生日蛋糕和禮物都是舅舅準備的,萬重為原本以為媽媽還會和往常一樣躲在房間裏不出門,所以看到媽媽那一刻,有點驚訝,繼而便是開心和期盼。

景雨這一天好像恢複成了以前的樣子,溫柔、寵愛,滿心滿眼都是兒子。

她帶著已經齊肩的兒子在花園裏做手工,是一頂白色的毛線帽,上麵有一顆藍色星星圖案,很厚,特別適合伯明翰的冬天。帽子很快織好了。景雨把它戴到兒子頭上,緊緊把兒子抱在懷裏,像小時候那樣哄他:“小為乖,媽媽最愛你,永遠陪著你。”

直到過了很多很多年,萬重為都記得景雨給自己的這最後一個擁抱,溫暖、安全、不孤單。讓他知道,就算沒了全世界,也有一個人會無條件陪著他、愛他。

有景雨在,他無堅不摧。景雨不在了,就隻剩下腥風血雨。

如今,這腥風血雨裏,又有了一個願意無條件擁抱他的人。萬重為想,我就這一會兒貪點心,就這一會兒放任自己沉淪一下吧。

所以他回抱住時溫,雙手勒得很緊,方才那纏在胸口的不舍,變成了針,狠狠紮進心髒。他幾乎控製不住情緒,將臉埋在時溫胸口不肯抬起來,雙臂上密密麻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呼吸變得很重很沉,像是得到了什麽,又即將很快失去。

植物學係的基因編輯實驗溫室建在西郊,時溫主導的科研項目要在月底轉入溫室進行。時溫要去七天,期間沒法出來。

時溫回宿舍收拾東西的時候,其他人都在上課。餘其言忘了帶筆電,在群裏發消息讓他等一等。大概一刻鍾之後,餘其言回來了。兩個人一起收拾了要帶的工具和材料,裝了滿滿一大箱。時溫還打包了被褥和洗漱用具。

要去西郊的小貨車還沒來,他倆便在宿舍邊聊天邊等。

餘其言泡了兩杯咖啡,濃鬱的香氣勾人,時溫抿了一口,誇他“水品一如往常”。餘其言嗤笑一聲:“你都多久不回宿舍了,還能嚐得出來我水平是好是壞。”

時溫聽出來他不悅,便解釋道:“我這不是最近忙嘛,等溫室階段過了,我天天回宿舍找你們。”

餘其言沉吟了一下,看著麵前有些消瘦和心事重重的時溫,問:“你和你那位,婚後生活過得如何?”

“就還行。”時溫安靜喝著咖啡,看不出來有什麽不對勁。

“怎麽感覺你最近瘦了,他不會對你不好吧?”

“哪裏有?”時溫笑笑,“他對我很好。就是最近他那邊有些事要處理,我也跟著有點著急。不過不是要緊事。”

看餘其言一臉不信,時溫敲敲桌麵,製止了室友即將要發散的想象力:“我吃得飽穿得暖錢夠花,沒遭遇家暴、出軌和被小三,你快收一收你那一臉的擔憂和猜疑。”

餘其言嘖嘖兩聲,看時溫真的不像是不幸福的模樣,也便放了心。

“不過有件事我還是要很說。”餘其言抬抬下巴,撇了撇嘴角,“先說好,不是和你告狀啊!”

那日綠島聚餐之後,沒過幾天,餘其言就再次遇到了萬重為。

在一個高端商場裏,餘其言遠遠看到一群人走過來,中間的那位就是萬重為。他西裝革履、麵色嚴肅,旁邊有人邊走便給他匯報著什麽,應該是在工作或者是視察。

餘其言本不欲打擾工作場合中的萬重為,但他們幾乎是迎麵碰上。工作日的商場本就顧客寥寥,餘其言站在走廊正中間,周邊幾十米隻有他一個人,實在是太紮眼。此時如果掉頭離開或者裝作沒看見,餘其言的教養不允許。而且此時,萬重為也看到了他。

兩人目光交接,之間距離不過三米,餘其言笑著打招呼:“萬總。”

萬重為眼神從他臉上一掃而過,沒有任何停留,徑直走了過去。

直到萬重為一行人轉過拐角看不到了,還站在原地的餘其言才反應過來——萬重為根本就沒認出他,或者說,根本就不認識他。

明明幾天前為了要時溫的照片,特意加了好友,又在吃飯的間隙問他關於時溫在學校裏的衣食住行和學習情況,還客氣地感謝了作為室友的他一直照顧時溫。

——外人看來那麽在意時溫的一個人,願意為此去迎合愛人的朋友、老師和同學,做了很多妥帖而周到的舉動。

卻在短短幾天之後,認不出來愛人身邊關係親近的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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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重為正扛著十米大刀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