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都聽到了。

時溫心想。

幹脆散了吧。再留著他也沒用。已經找律師接洽你離婚的事了。

每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抬頭去看那張讓他魂牽夢繞的臉,鼻尖嗅到那熟悉的味道,此刻摻雜著一點點酒精,還是一如往常醇厚,和不近人情。

其實萬重為一直讓他會有距離感和不真實感,不管他們曾經多麽濃情蜜意。

就算他不聽到這些話,他也做了一個在心裏思量了很久的決定。

對萬重為來說,他們的婚姻本身就是一場合約。他性格寡淡毫無背景,不是女人也無法綿延子嗣,不能帶來實質利益,隻是一場父子對峙下的無奈之舉,如今又成為全城談資,成為萬重為身邊“再留著也沒用”的敝履。再待下去,說不定還會成為萬重為的一個阻礙和笑話,或者現在已經是了。

而對自己來說,在那場綁架中,他雖然接受了那個解釋——盡管理智上覺得萬重為的處理方式是最合理、最有效的——但情感上卻常常陷入無助和委屈,知道他深愛的那個人,永遠不會在第一時間義無反顧地選擇自己,這也讓他失望透頂。

所以他說:“我們離婚吧。”

香繽儷影散盡,浮華交錯過後,偌大的洛水居徹底安靜下來,空氣中徒留了絲絲繞繞的香糜氣息。

外界的一切與時溫無關,他本來就不屬於萬重為的世界。他妄圖在虛幻中抓住這個人,抓住一段像他以為的那樣不摻雜質的感情,這可真幼稚!

時溫在書房裏坐到下半夜,那場打破兩人都在假裝若無其事的表象的爭執,還在耳邊響起。

時溫說了“離婚”。萬重為站在走廊上,麵朝著門內的時溫,逆光,看不清他什麽表情,也無從得知他同不同意。但幾乎是一刹那,時溫感覺到對麵的氣場變了。

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湧出來,時溫知道萬重為在發怒。

他們在一起這麽久,時溫是從沒有跟萬重為鬧過情緒的,最激烈的,也不過是在醫院裏回避和他麵對麵。撇開情愛不談,時溫的潛意識裏對萬重為的敬仰和敬畏是從小帶下來的,甚至這裏麵還帶著一點很難忽視的懼怕。

萬重為上前一步,一隻手握上時溫的手臂。

“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手很大,手指也長,骨節突出,指腹帶著一些常年運動留下來的粗糙感,用力的時候,仿佛什麽都能捏碎。

時溫的臉色白了一瞬,手臂肌肉僵硬。萬重為立刻意識到自己著急了,鬆了點力氣,才又說:“再給我一點時間,很快就結束了。”

他的話太模糊,沒有給出明確的回複,也不願意就此事再談下去,帶了明顯的回避意味。這對一向運籌帷幄的萬重為來說,算是史無前例。

“離婚”這個話題被重重拿起,又被輕飄飄放下。時溫不知道萬重為說的“結束”,是複仇的結束還是婚姻的結束。

他什麽都做不了,隻有等。

平洲是亞熱帶氣候,進入3月,天氣很快回暖。

時溫在情感的煎熬中沒有等來萬重為的“很快就結束”,在陰冷的冬末也沒有等來如期複課。

萬重為以他還需要休養為由,直接找到學校高層,也不知道是怎麽溝通的,讓他在家裏繼續學業也不會影響畢業。時溫對此並不詫異,萬重為連方家都能連根拔起,遑論一個學校特權。

時溫成日躲在書房,就算一心隻讀聖賢書,但從平叔小荷的閑聊中或者網上也能窺見一點端倪。

方連蘇的案子已經判了,無期。輿論倒沒有第一次那麽沸騰,時效性已過,除了當事的少數人,大眾關注度已經很弱。原本以為借著萬家可以躲過一劫的方連雲也沒躲過去,因為涉嫌境外洗錢被調查,並勒令出境。

萬家由此也亂了套。

至於具體發生了什麽,時溫不清楚,但萬行川在一個周末的晚上,氣急敗壞來到洛水居和兒子大吵一架,時溫幾乎聽了全程。

他們在書房裏吵起來,聲音沒有刻意放低,氣勢也都沒有收斂。一牆之隔的時溫就算不想聽也不成。

萬行川的聲音尖銳而焦躁,平常的運籌帷幄亂了陣腳。

“我從小就教你,萬事留一線。你不能一點餘地都不留。方家完了,我們做切割付出了多少代價你不是不知道,她出了事,我們損失更大。”

“想讓人給她留餘地很簡單,”萬重為無所謂地說,“當初不做不就是了。”

萬重為的聲音冷淡平靜,尾音微微上翹。這個回答很混賬,讓萬行川更加惱羞成怒,他認為兒子並不在意,且在放馬後炮挑戰他的權威。

“難道為了個時溫,要做到這麽絕嗎?”

父子兩人的對話沒有糾纏太久,直到萬行川扔下這句話,萬重為終於不耐煩起來。他那點冷淡平靜一瞬消失不見,轉而變成咄咄逼人的質問,仿佛隱忍很久,不得不發。

“我為了什麽,你不知道?”

一句質問讓劍拔弩張的空氣陡然凝固。

萬行川突然覺得疲憊不堪,他捏捏眉心,後退幾步,有些沒辦法地坐回到沙發上,不去看兩步開外須發皆張的兒子。

他一直回避的問題,他一直以為可以用時間抹掉的齟齬,原來剝開和平的假象,一直都在,且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已經長成參天之勢。

是他大意了。

兩廂沉默了很久,久到萬重為以為萬行川的良心又回來了。

“好,好,”萬行川低聲道,“就算你恨她,也該看在兩個弟弟的份上,別再做丟萬家臉麵的事情。”

果然良心這東西在萬行川這裏就是水中月。

萬重為嗤笑一聲:“別再丟臉這種事,難道不是更應該去找萬雲笙和萬雲知嗎?”

萬行川被懟得啞口無言。

他那兩個好兒子,確實讓他頭痛不已。萬雲笙在海上流浪了一個月,好不容易上了岸,入境時又被查出證件作假,直接被海關帶走,各種審查下來一個月又過去了。好不容易回到家,接連便經曆了方連蘇出事和黃蘊藉退婚,他的那個項目也一直被調查。無奈之下,萬行川隻好將他送到臨市避風頭。

萬雲知就更不用說了,在國外留學俱樂部玩得太瘋,接連被曝不學無術、生活糜亂,也一時之間“風頭無兩”

萬重為軟硬不吃,油鹽不進,這是很難談下去的意思了。

緩了緩情緒,萬行川姿態放得更低了些:“重為,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有怨言,你覺得你母親的去世……是方家插了手。可是她當年已經是重度抑鬱,根本就沒法正常生活,她本來——”

“別提我媽。”萬重為打斷他。

“要不是你和方連雲出軌在前,方連蘇又跑去伯明翰刺激我媽,她能跳樓嗎?”萬重為冷靜的表情終於裂開一道縫,裏麵藏了多年的由憤怒和仇恨化成的怪物撕咬著裂縫爬出來。

他深呼吸了三次,脖子上暴漲的青色血管才慢慢消下去。

“那天,”他努力控製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但根本控製不住,“她本來是去樂團收拾東西回家的,可方連蘇好巧不巧,偏偏那時候給她發了你倆的照片。真是一手好計謀,對付一個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的病人。”

然後發問:“方連蘇,他不該死嗎?”

“不,他怎麽能死呢?”萬重為咧開嘴角笑了笑,眼底瘋狂湧出恨意,臉頰上的肌肉跳了幾跳,“我本來是打算讓他給我媽償命的,可他對時溫做了那種事,就不能痛痛快快地死了。他得活著,活著才能每天經受痛苦,才能知道原來死了這麽幸福!”

萬行川看著眼前麵目全非的兒子,說不出話來。

或者他的兒子早就已經麵目全非,隻是他一直生活在幻想的“父慈子孝”中罷了。

“你做了什麽?”萬行川問。

“其人之道罷了。”萬重為答。

挺直的腰背頹然塌陷,萬行川突然之間老了十歲。自從在景雨去世後,他已經和萬重為好久沒一次性說過這麽多話了。他甚至很長時間內以為兒子天生就是沉默寡言的個性。

原來,隻有在發泄仇恨的時候,萬重為和他才有話說。

“你也恨我,是嗎?”萬行川知道自己問了一句廢話。

萬重為剛剛衝了一杯滾燙的咖啡,他在發怒期間必須要做點事,以防因為一時衝動說了不該說的話,做了不該做的決定,這是他多年的習慣。

隻有一杯。他慢慢啜著,視線移到窗外,能看見遠處那片人工湖上的寥落燈火。他心想,撕破臉皮不過如此,虧他等了這一天這麽久——因為跟萬行川撕破臉皮,意味著他的計劃已經接近尾聲,再無什麽能夠阻攔既定結局的到來,他不需要再偽裝。

他沒有回答萬行川“恨不恨”的問題,在他看來這跟問一個乞丐“餓不餓”是一樣的愚蠢。

顯然萬行川也懂。

他隻是用這種示弱的方式讓兒子給他留一條生路。但萬重為從來就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他在這一點上,完全繼承了他的父親。

“你們每個人,都是劊子手。”萬重為說。

握過咖啡杯的掌心滾燙,貼上牆壁,牆的另一邊是時溫的書房,萬重為知道他一直在裏麵。他幾乎每天每時每刻都在裏麵,坐在書桌後麵,小部分時間看書,大部分時間放空和發呆。

萬重為閉上眼,不再看強弩之末的父親,腦海裏略過時溫慘白的臉和鹹澀的唇,喃喃又補了一句,“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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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重為快要掉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