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時猶豫都沒猶豫,斷然拒絕了她。我和孟麗華不歡而散。第二天她打不通我的手機,就拚命給我打傳呼。我就是不回話。

最近,清江省傳出一條重大新聞,高遠調K省任省長。

據說高遠走時很低調,有人說甚至有些悲壯。對老百姓來說,都無所謂,不過是從清江電視台的新聞中轉到了K省的新聞中,衛星電視看起來真方便,高遠的音容笑貌還是那麽親切,倒是高遠本人的表情多了幾分凝重。我感到高遠的變化是蠻大的。他的講話裏關於反腐敗的話多了,而且還很強硬。高遠說:“一旦發現腐敗,不管是誰,堅決拿下。”

他到基層考察的鏡頭多了,開會的鏡頭少了。我能感到“李張大案”在高遠的內心深處,曾留下刻骨銘心的印記。那副黑色眼鏡框內的鏡片仿佛又多了幾圈年輪,那鏡片後的目光又茫然了許多,這目光仿佛永遠也聚不到一起了。發散得若陽光一樣彌漫,這是政治家的目光,這樣的目光必須經過長期的政治生活才能形成。

起初我遇到這種目光時感到領袖般的關懷和溫暖。張國昌將我第一次介紹給高遠時就是這種感覺。那時的高遠是東州市委書記,他握著我的手,眼睛看著我,目光卻彌漫了我的全身。

“雷默,跟著國昌好好幹。”高遠慈祥地說。

我聽了這話就像打了興奮劑一樣,渾身充滿了力量。然後,高書記從衣袋裏掏出一塊黑色的手帕往裏吐了兩下,又疊起黑色的手帕揣回口袋裏。東州官場的人都知道這是高書記的習慣性動作,即使是在常委會上,也照吐不誤。隻有拜見旮旯屯老支書徐友亮除外。

徐友亮老爺子可是東州地麵上的傳奇人物,解放初期旮旯屯是東州地區最窮的村子,窮到什麽程度呢?當時有人開玩笑說,連耗子到旮旯屯轉一圈都流著眼淚走了。高遠就出生在旮旯屯。高遠出生那天他媽難產,生下他後就大出血死了。高遠十歲那年,他爸給村裏修路炸山被啞炮崩死了,高遠成了孤兒,被村支書徐友亮收為義子。

老徐頭有五個兒子,但是全家有一口飯也要給高遠吃。高遠也很爭氣,書念得好,先是被老徐頭送走當了兵,改革開放初複員回村,被老支書提拔為旮旯屯大隊大隊長。老支書是窮怕了的人,他知道旮旯屯的父老鄉親要翻身過好日子,先得朝裏有人,自己的五個兒子不爭氣,隻有高遠是個好苗苗。

當時,旮旯屯的山上有的是狐狸,狐狸皮是個寶兒,老支書帶領村裏人從山上抓來狐狸人工喂養,漸漸形成規模。一次偶然的機會,老支書的大兒子從黑水河裏打了一網魚,小孫子淘氣把一條活魚扔給了狐狸,沒想到狐狸吃魚比吃老鼠、山雞還香。於是老支書經常喂自家狐狸魚吃,結果吃魚的狐狸渾身毛色光滑透亮,從此老支書找到一條養狐狸的絕招,這絕招越研究越精透,旮旯屯很快就富了起來。

在旮旯屯,徐友亮就是上帝。父老兄弟都控製在他的掌股之中,他用狐狸換了高遠一個好的前程,高遠從鄉到縣、從縣到市、從市到省一路升上去,徐友亮也營建了一個從鄉到縣、從縣到市、從市到省的巨大關係網,這張網甚至營建到了北京城。徐友亮也不知不覺中成了東州市的泰鬥,人送雅號“徐伯”。

現在,旮旯屯的人富了,五個兒子給老爺子蓋了小別墅,家家住進了小樓。但老支書還是一個人住在村東頭的土坯房子裏。五十歲的時候,老伴兒因宮頸癌去世了。三十年沒續弦。前兩年高遠給撮合了一位小學教師,就是年齡相差太多,女教師還不到五十歲,離婚,身邊帶有一女,已經十七歲了。老爺子自從娶了女教師,精神頭兒好了,人也顯得年輕了,主動攜妻搬進了小別墅。

應該說,在東州地麵上,官場上有頭有臉的人沒有得到過徐伯幫助的人少,徐伯也願意幫助這些人,他覺得自己是養狐狸起家的,知道官場的習性,常言道,狐狸再狡猾也鬥不過好獵手。

不過女教師嫁給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子可不是因為愛他,而是要利用老爺子在東州官場上的威望,送女兒出國留學。老爺子滿足了女教師的願望,送女兒去了澳大利亞。一切都進展得順利,隻是有一件事遇到了麻煩。女教師要求老爺子給女兒往澳大利亞匯去二十萬美金的生活費。匯款的數目太大了,直接匯到澳大利亞不可能,隻能通過銀行變通。

一天上午,老爺子親自打電話到我的辦公室,讓我通知張國昌到旮旯屯去一趟,我和張市長到旮旯屯時,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女教師,她在小別墅前迎接張市長,見了張國昌很尷尬地笑了笑,兩個人便進了屋。

我沒跟進去,我和司機李亮坐在車裏,小別墅周圍有高大的院牆,院內種了很多花草樹木,真是個幽靜的住處。

張國昌從老爺子家出來,直接回了市政府。張市長一進辦公室就讓我喊林大勇,又親自給市人民銀行行長打了電話,徐老爺子的事全權交給林大勇辦。

事後,林大勇對我感歎道:“這老爺子真他媽的有錢。”

就因為我陪張國昌去了幾趟旮旯屯,給我惹了一身的麻煩。張國昌被雙規後不久,省紀委的人把我帶到了黑水河會所,他們問我去沒去過徐友亮家?

“去過。”我毫不隱諱地說。

說實在的,我陪張國昌去過好幾次徐老爺子家,特別是過年過節,東州官場上有頭有臉的沒有不去看望他的。

“你什麽時候去過徐友亮家?”省紀委的人繼續問。

我就是想不起來是哪月哪日去的了。我隻好說:“過年過節都去過。”

“除了過年過節以外去過嗎?”

“平時工作太忙,誰會刻意記這些事,實在想不起來了。”我故意打馬虎眼說。

當時省紀委的人見我真的想不起來了,隻好說:“什麽時候想起來,什麽時候通知組織。” 我從黑水河會所回來的當天深夜,就接到孟麗華打來的電話,她神神秘秘地說:“雷默,我在你家樓下呢。你出來一趟,我有急事找你。”

楊娜知道沒好事,不讓我去。我鎮定地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穿上衣服便下了樓。

孟麗華坐在一輛白色本田車裏。我一上車,她二話沒說開車就走。我也不問,任由她開車去哪兒。後來她把車停在她家樓下。我隨她上了樓。

“雷默,省紀委的人問過你去過徐伯家的事了嗎?”在她家,她問我。

我聽後心裏很吃驚,心想,她怎麽知道的呢?這說明有人給孟麗華通風報信。我隻好承認省紀委的人問過。

“你是怎麽回答的?”孟麗華步步緊逼地問。

“我說想不起來了。”

孟麗華當時就急了,“雷默,你回答問題也不動動腦子,你怎麽能想不起來呢?你應該說知道,你說知道對你大哥有利。”她情緒有些激動。

我看著孟麗華激動的表情心裏生出一股寒氣。接著她用命令式的口氣說:“雷默,你明天就去省紀委,告訴他們你想起來了,你和司機一起去的。”

我當時猶豫都沒猶豫,斷然拒絕了她。我和孟麗華不歡而散。第二天她打不通我的手機,就拚命給我打傳呼。我就是不回話。

後來孟麗華實在找不到我,隻好給楊娜打電話,“楊娜,我昨晚想了一夜,雷默做得對,去找省紀委的人翻供不好。算了吧,楊娜,你告訴雷默,我不為難他了。”

這件事過去不久,省反貪局又找我,一男一女兩名檢察官又問這件事。

“省紀委已經找過我,我都說明白了。”我有些不耐煩地說。

“你對省紀委怎麽說的?”男檢察官冷漠地問。

“這件事我想不起來了。”我繼續打馬虎眼。

“那你現在想起來了嗎?”女檢察官接著問。

“還是想不起來。”我一根筋地說。

兩名檢察官就不厭其煩地讓我想。三個小時過去了,男檢察官不耐煩了,“雷默,你想不想救你們領導?”他提示道。

“想啊!”我心裏一動,脫口回答。

“那你就應該想起這件事。這件事你想起來對你領導有利。”

我聽後心裏一驚,心想,男檢察官跟孟麗華說的一樣,便也明白了大概。隻好承認想起來了。

“是哪月哪天幾時去的?”男檢察官接著問。

這我可實在記不起來了。隻好根據季節大概編了個日子。

“張國昌手裏拿了什麽?”男檢察官又問。

我一下子又蒙了,我隻好說忘了。

“是大皮包,還是牛皮紙袋?”男檢察官提示我說。

“是手提包。”我順著他的口氣說。

省反貪局找完我以後,按我和張國昌的口供去徐老爺子家核實。那天徐老爺子心情特別不好。愛妻騎自行車回家不小心與一個小痞子撞了車,結果小痞子不講理動手打了人,把女教師的頭打破了,住進了醫院。徐友亮正在對市公安局局長發火,省反貪局的人不巧趕上了。老爺子也是倚老賣老,雙方話不投機,老爺子掄起拐杖便打,硬把省反貪局的人打了出去。 在東州,特別是在官場,沒有人願意得罪東州的這位老泰鬥。後來無論是省紀委還是省反貪局,沒有人再找過徐伯。省長高遠也說過話,徐伯已經是八十多歲的人了,別再打擾老爺子了,由他去吧。

不過紙裏包不住火,孟麗華被捕後,張國昌再也頂不住了,這件事也真相大白。原來張國昌將市政府獎勵外商的錢扣了二十萬美元充做賭資,案發後,他想起徐伯為女兒往澳大利亞匯了二十萬美金,事情是求自己一手辦的,他便想移花接木,說這筆錢給了徐伯。張國昌可謂機關算盡,終沒有逃脫法網。

張國昌死後,很長時間我身上都有一種像鬼一樣的東西纏著,我知道這大概就是心魔。心魔一旦形成,便會在心中像風暴一樣升騰。所有的結果都緣於誘因,這誘因卻緣於人的兩麵性,善的和惡的、人性的和獸性的。一旦人的獸性把人性踩在腳下獸性就統治了人的靈魂。不過,每當人的獸性複發向前走時,人性都會不住地喊,停下來,停下來。凡是能停下來的人都不會對內心即興的瘋狂不作抵抗,凡是停不下來的人都是那種對各種欲望頂禮膜拜的人。內心的衝動服務於靈魂深處的燃燒,我們卻不能不保持人性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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