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5、我是真的,有一點疼

拘留所。

會見室裏那盞慘白的燈,照得四壁寂寂,讓人更清楚意識到這樣被羈押與自由的對照,便更彰顯出失去自由的痛楚來。

沫蟬望著父親的臉,在他麵上依舊看見他向來都有的平靜恬淡。

仿佛這樣被羈押的日子,沒有讓他瘋狂,他反倒甘之如飴。

“爸,您這些日子都好麽?”沫蟬努力控製情緒輅。

“很好。”夏子然望著女兒,靜靜地笑,“多謝關闕的關照,我可以看書,可以寫作。這麽多年一直想將我對地質與考古相結合的一些觀點整理出來,卻苦於沒有時間、心不靜;這一回,倒是找到了合適的機會,我已寫了幾萬字了。”

沫蟬含笑點頭,“塞翁失馬。”

“對。”夏子然慈愛望著女兒,“能用這樣的眼光看事情,也許世界就會寬廣了不少。嫣”

沫蟬吸氣,“爸,我隻想知道一件事:您為什麽會認罪?”

“因為我有錯,所以自然應當認罪。”夏自然依舊麵色平靜。

“我不信。”沫蟬搖頭,“三書是在誣陷您,我絕不相信您會是虐貓組織的主使!”

“為什麽不信呢?”夏子然依舊淡淡地笑,“盡管我絕不希望你和你媽媽知道此事,所以這多年我一直小心翼翼藏著。與組織的成員的任何聯絡,都隻發生在我離開家、在外地的那些時間……”

“但是沫蟬,做過的事情就是做過,爸爸就算再不希望你知道,此時坐在你麵前,卻也不可以再向你說謊。”

沫蟬沒想到爸竟然會這樣平靜地全都承認下來!

沫蟬急得雙拳砸在桌麵上,“爸,您分明是被冤枉的!”

“我不冤枉。”夏子然慈祥地笑,容忍女兒的脾氣,“沫蟬,做了錯事,早晚要還。爸爸知道你感情上難以接受,可是卻不要胡思亂想。”

夏子然的眼睛望向慘白的燈光,平靜地笑了笑,“已經這麽多年了,終於要承擔起這個責任來,我反倒覺得心安。“

“沫蟬,不要擔心爸爸。爸爸此時覺得心安,覺得過得很幸福。”

沫蟬要哭出來,“爸……,那我媽呢?您想沒想過,我媽如果聽見您這一番話,她該有多難過?”

夏子然微微闔了闔眼睛,“沫蟬,替我照顧好你媽媽。”

“我不!”

沫蟬麵對著爸的時候,再不是麵對著惡人的那個沫蟬,她隻是個爸爸麵前的小女孩兒。

“爸,我不要替你照顧好媽;我要你趕緊回來,我要你來親自照顧媽……”沫蟬流淚,“爸,在媽媽那裏,我是永遠沒辦法替代您的。如果您真的放心不下媽,那您就不要再說什麽認罪,您就得趕緊回來!”

夏子然仔細打量女兒,緩緩地問,“沫蟬,遇見了什麽為難的事?”

沫蟬被問得一怔,一雙淚眼愣愣望著爸。

果然,知女莫若父,她的心事終究還是逃不過爸的眼睛。

沫蟬用力抹掉眼淚,繼而倔強地甩頭,“沒事。隻有您的事,您如果繼續認罪,那我就更難過。”

“不對。”

夏子然凝望女兒,“還有別的。比爸爸這件事,更讓你為難,更讓你無所適從,更讓你——不知道該怎麽辦的。”

自己的女兒,夏子然自己最了解。如果隻是擔心他會入獄的事,她寧願將時間花在親自去調查,然後找到有力的證據,直接證實他無罪……而不會這樣,坐在他麵前,一徑隻想委屈地掉眼淚。

沫蟬扭頭望望門口,再四處看看監控設備。

“關闕還是不錯的。”夏子然說,“他既然答應了關掉一切監聽,那就一定會信守諾言。”

沫蟬這才敞開心扉。

“爸,舞雩她,複生了。”

從小到大,沫蟬最重要的心事總是跟爸說。就算爸常年不在家,她也會將心事一件一件地累積起來,等到爸回來的時候,再一股腦地都跟爸說出來。而爸也總會給她最滿意的回答,三言兩語就能幫她解開心中的疙瘩。

此時舞雩複生的這件事,她不知道該去跟誰傾吐,也隻有爸了。

沫蟬原以為爸也會驚訝,可是夏子然卻隻是微微挑了挑眉,隨即便恢複常態,“哦。”

“隻有一個‘哦’?”沫蟬驚愕望父親。

夏子然點頭,“她當年就是帶著執念死去,所以勢必將會複生。她回來隻是早晚而已,所以這件事本身已經不值得驚訝。”

“沫蟬你在擔心的,是舞雩複生回來之後,莫邪的選擇。”

夏子然一語中的。

沫蟬難過垂首,“爸,您入獄也是被她陷害。虧您還自己認罪。我絕不相信是您真的犯錯!”沫蟬霍地抬頭,望父親那雙寧靜的眼睛,“該不會是,您早猜到舞雩的複生,也知道您的入獄是被她陷害,所以您才放棄了反抗吧?”

夏子然攤了攤手,“在舞雩眼裏,我是第一個執意走入人間的狼族,而且迎娶了你媽媽,生下了你——我這就是犯罪,她自然是不會放過我的。”

“可是孩子,你記住爸爸的話,爸爸之所以心甘情願地認罪,不是迫於任何人的壓力,而隻是爸爸自己想要這樣做——這世上的事情,也許從沒有絕對的對與錯,重要的是你這樣做了之後,心會因之而平靜,還是更加忐忑。”

“如果能真的獲得內心的平靜,那麽就說明這件事的選擇沒有錯。”

夏子然平靜望女兒,“爸爸現在很好,一切都很好,所以你放心吧。”.

沫蟬回到家,媽還在燈下等她。

家裏很靜,門廳的一盞小燈根本沒辦法照亮整個屋子的黑暗。於是那黑暗便顯得浩大無比,用它的顏色將寂寞也無限地放大。

這個家如果爸不在,隻剩下媽一個人的話,媽該如何熬過那些無邊無垠的寂寞時光?

秦雅看女兒回來,便放了心,“早點睡吧,我先去睡了。”

沫蟬一直小心忍著難過,可是看見媽獨自背身走向臥室時,脊背微微地佝僂下去。沫蟬便再也控製不住,奔上去一把抱住了媽,“媽我都知道了,爸不是又出差了,爸是被關進了警局……”

“剛剛,我就是去見了爸。媽您不必再瞞著我了,媽您想想辦法勸說爸,讓爸別再認罪,讓爸洗清嫌疑回家來,好不好?”秦雅凝望女兒,眼中也是霍地含滿了淚,“原來你都知道了。沫蟬,媽不是故意要瞞你,而是你當日在醫院中生死未卜……”

“我明白。”沫蟬想著當日情景,便更是心疼,“您為了我,一邊明明擔心爸,卻得死死忍著,隻為了瞞住我。”

“傻孩子,”秦雅伸手摩挲沫蟬長發,“說得哪裏有那麽為難?這都是人之常情,是任何一個當母親的人都能做的出來的。不然,難道讓自己脆弱到情緒崩潰,然後影響了孩子的康複麽?”

秦雅幫沫蟬抿去淚水,“這世間的父母都是這樣的,為了自己的孩子,沒有什麽做不到。”

沫蟬抱緊母親,“讓爸回來,好不好?我不要你和爸為了我,而這樣苦著自己。”

“我不苦,你爸也不苦。”

秦雅收盡所有難過,微微推開沫蟬,正色望她的眼睛,“沫蟬你記住,你的爸爸媽媽不是那麽脆弱的人。”

“你爸爸可以在獄中安安靜靜地看書、做學問;而我不過是照常過自己的日子——從前你爸爸也是常年不在家,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所以絲毫不覺得苦。”

秦雅拍拍女兒的手背,“沫蟬,你就好好地做自己的事情去,就好了。這人生就都是這樣的,不管遇見什麽風浪,也不管有什麽溝坎,常懷一顆平常心,照常去過自己的日子就好了。”

沫蟬用力點頭,“媽,我記住了。不過就算你們不在乎,我卻也要跟您保證,我一定會讓爸平安清白地回來!”.

沫蟬回到房間,沒有睡覺,隻是換了換衣服。等時針過了午夜,聽見了媽的呼吸平穩下來之後,她才悄然離開。

她到醫院去,走進重症監護室。

莫言躺在那裏,仿佛靜靜地睡著。

她都已經康複出院,胡夢蝶那邊也在恢複期中,可是隻有莫言仍舊遲遲不肯醒來。

醫生說莫言的情形比較嚴重,因為心髒遭受過洞穿傷,血液係統也有了問題。按說這樣的傷勢已經足以致命,可是他卻還有生命體征,這已經是奇跡。

至於他究竟什麽時候能醒來,甚至還能不能醒過來,都不是現代醫學的水平能夠給出確切答案的。

沫蟬映著幽幽的床頭燈,望著沉睡中的莫言,輕輕地掀了掀唇角。

這個桀驁的家夥,仿佛從認識他到今天,隻有此時他才最安靜。

沫蟬幫他按摩了一下手腳關節的肌肉,這才坐下來凝望他的睡顏,“我自己也睡了七天,在夢裏夢見了許多美好的東西,所以我想就這麽睡著其實也挺好的。所以不管他們有多希望你趕緊醒來,有多用心用力地呼喚你——我卻還是放棄了。”

“莫言,你如果想睡,那就繼續睡吧。直到你將所有的疲憊都睡過來,等你自己想醒來的時候再醒來就好了。”

“莫言,我知道你真的累了很久了……好好睡,多做幾個好夢。”.

病房門忽然無聲地打開,有穿著防菌服的人走進來。望見坐在床邊的沫蟬,那人輕輕歎息了聲,“沫蟬,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沫蟬轉頭,見是胡夢蝶。

兩個女子心照不宣,都明白這樣深夜前來守著莫言,這樣的舉動意味著什麽。

胡夢蝶落淚,“對不起,我知道可能我不該來。”

“別胡說。”沫蟬按住胡夢蝶的手,“我來看他,是因為我欠他,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方式來報答;我跟你不一樣,你是因為愛。”

胡夢蝶慌亂地搖頭,“可是他從不需要我這份愛。這麽久了,從來沒有過。所以我想,就算我這樣夜半來守著他,他若知道了,其實也並不會高興的。”

“他敢!”

沫蟬一瞪眼,“他如果現在醒著,卻還敢攆你走的話,那我就掐他!”

胡夢蝶又是落淚又是笑,“是,沫蟬,這世上恐怕也隻有你敢說這樣的話。除了你,我想就算是莫邪,或者是他母親,都不敢這樣當著他的麵這樣說吧。”

沫蟬也覺惆悵,隻能更加握緊胡夢蝶的手,“我想,他超乎一般人的冷硬,並不是因為他天生鐵石心腸,而是因為他經曆過超乎一般人的孤單和疼痛。所以他才會緊緊鎖上了自己的心門,輕易不準人靠近……”

“小蝴蝶,那個能真正走進他心門的人,注定也要有超乎常人的毅力和勇氣。不被他嚇著,更輕易不能氣餒。相信百折不回,他也終為所動。”

胡夢蝶聽得神往,可是轉念一想,還是悲傷,“沫蟬,他縱然再冷硬,可是他的心門卻也還是向你敞開了。”

“我還不同。”沫蟬淡淡聳肩,“我不是不能走近他,而是我根本就沒選擇走向他——所以他向我敞開心門也沒用,我不是那個走進他心門的合適人選。”

沫蟬緊緊凝望胡夢蝶,“可是我相信,你是有這個可能的。”

“真的?”

胡夢蝶緩緩舒了口氣,眼淚卻又掉下來,“可是我自己一點都不自信。沫蟬你說我該怎麽辦?”

“你為了他,已經好幾次豁出你自己。”沫蟬也是心內翻湧,“他是性子冷硬,卻不是鐵石心腸。小蝴蝶,如果你確定自己真的能愛他超過你的性命,那麽就別那麽在乎自尊心——他不開門,你就一直守在門外好了;隻要他還能打開門,那你就第一個闖進去!”

“你們再這麽說下去,我敢打賭,莫言一定會做噩夢的。”

病房門再無聲打開,莫邪靜靜走了進來。

他深深凝望沫蟬一眼,“……而不會如你所說,能做幾個好夢,能好好睡一覺。”.

“莫邪,你來了?”

胡夢蝶局促地起身,向著莫邪似乎想要行禮,卻又猶豫著是否應該這樣做。

沫蟬明白,這是在她將狼族的事情講給胡夢蝶聽之後,在胡夢蝶住院的這些日子裏,小紅那小子又將莫邪什麽的身份都給胡夢蝶說了。

胡夢蝶敢為莫言而豁出命去,所以胡夢蝶自然就也獲得了狼族的最高尊敬,於是狼族裏的秘密便可以向她敞開了。沫蟬便拉一把胡夢蝶,“別被他嚇著。他當他的狼王,又不是我們的王,我們才不用搭理他!”

“可是莫言,可是紅禾……”胡夢蝶還是猶豫。

沫蟬搖頭,“哎,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你要跟著莫言一起給他見禮。可是我透露給你個內幕:莫言是從來不肯向他低頭的,更別說見禮。”

“你既然想照著莫言的規矩,那麽就也不用搭理他好了。”

莫邪隻是含笑望著沫蟬,半個字都沒反駁。

“哦,原來,是這樣。”胡夢蝶還是狐疑地瞄了莫邪一眼,這才期期艾艾地又坐了回來。

沫蟬便也將臉扭開,不回望莫邪,隻望著莫言插著吊針的手腕。

胡夢蝶擔心地瞟了瞟沫蟬,猶豫了下還是毅然起身,湊到莫邪身邊去,“小爺,沫蟬生氣了。我雖不知她因為什麽生氣,可是憑我跟她認識這麽久來的經驗,我卻敢跟你保證,她是真的生氣了,而且生了很大很大的氣……”

“噗!”沫蟬自己好懸沒嗆著,起身一把將胡夢蝶扯回來,“你這是被小紅給同化了吧,嗯?小蝴蝶我可告訴你,莫言從不會這麽狗腿子的,這麽狗腿子的人隻有小紅一個!”

“小蝴蝶你該不願意讓莫言聽見,你竟然會跟小紅如出一轍地狗腿子吧?”

胡夢蝶一聽就驚了,無措地盯著沫蟬。

沫蟬歎了口氣,“我什麽都沒說,你別緊張。”

胡夢蝶趕緊告辭,“那,你們兩位聊,我,我先走了。等你們二位都走了,我再來陪莫言!”

胡夢蝶一路慌亂地逃走,莫邪便轉眸薄嗔地望著沫蟬,“你嚇壞她了。”

沫蟬繼續扭開臉去,“這事兒總回避著,也不是辦法。讓她自己明白,總比繼續裝糊塗強。”

“心裏明白了,才好去決定,自己的腳接下來該向哪個方向走。這樣,對自己對別人,才都公平。”

莫邪便聽懂了沫蟬的話了。

他再嚐試岔開話題,“你是什麽時候發現小紅對小蝴蝶的情愫的?”

“早著了。”

沫蟬四下環顧,就是不肯再對上莫邪的眼神兒,“從開始在《紅繡》,小紅對小蝴蝶的態度就不一般。可是那時候小蝴蝶隻想著給他爺爺報仇的事兒,心無旁騖,所以向來沒注意到罷了。”

“再有,小紅那形象你也知道,總跟小孩兒似的,要不就覺得好像對什麽都不夠認真——小蝴蝶是個老派兒的性子,所以他們兩個雖然認識在莫言之前,可就是怎麽都對不上頻道。”

莫邪歎了口氣,“今晚是要一直都不看我了麽?”

“嗯。”沫蟬起身要走,“我是來看莫言的,又不是來看你的。我已經看完莫言了,我得走了。”

莫邪一把扯住她手臂,“蟲,你聽我說。”

“我不聽!”

沫蟬驚跳起來,一把甩開莫邪的手,“我知道發生了什麽,我也能猜到你要對我說什麽。夠了小邪,你不用再對我重複一遍了!”

沫蟬倔強扭開頭去,隻緊盯著房門,不讓自己流下眼淚來,“小邪,我明白你的處境,我也理解你那樣選擇的緣由。所以我不是恨你,我也不埋怨你,我隻是,隻是——暫時不知道如何麵對你罷了。”

“所以拜托你現在讓我走吧,我想也許等我整理好了情緒,知道如何麵對你的時候,到時候你再跟我說話也不遲。”

“蟲……”

莫邪雙瞳驟然冰藍,捏住她手臂的手指,捏得死緊。

“shut-up!”沫蟬厲聲喊,“什麽也別說,聽見了沒?!”

“好,我不說了——”

莫邪卻還是不肯放開她的手臂,“我不說你我之間的事,我給你時間;那至少讓我跟你說說,莫言的事。”

“你可以不理我,可是你現在不會丟下莫言不管的。蟲,是不是?”

沫蟬這才緩緩轉回頭來,目光有些慌亂地對上他的眼睛,“莫言怎麽了?你說。”

莫邪冰藍的眸光,宛如水波輕漾。他近乎貪婪地用力望著她的容顏,卻還要提醒自己小心地不要都泄露出來,“想到沒有,也許隻有一種辦法才能喚醒莫言。”

沫蟬的喘息漏了一拍,她閉上眼睛,“我想到了:給他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