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1 忘了我

蟲生以為自己已是死了,卻沒想到她竟然還能睜開眼睛。

睜眼隻見兩柄宛如利劍一般直直聳立而起的陡峭山壁,共同撐起一片藍得仿佛要滴落下來的天空。

那空中,依舊還有徘徊不去的白月,浮浮一淺,仿佛哀傷。

白月之下,半空之中,隨風飄動起無數黃葉。禦風而舞,仿佛金蝶。

金蝶旋舞裏,小閣垂下竹簾。她認得,那是她在青岩最後的時光裏,居住的房舍旄。

目光再向下,終於看見了那個緊緊抱住自己的男子——他麵色煞白,一雙冰藍的長眸漾滿了絕望。

她看見他,便笑了,“這是在奈何橋畔麽?隻是,我該來,你卻怎麽也跟來了?你快點回去,不準跟著我來。”

他凝望她,長眸裏眼波一閃,兩顆晶瑩的淚珠又大又急地跌落下來,“你騙了我!岷”

她便笑了,心底卻隻有苦,沒有甜——原來她竟然還在陽世間!

她用力垂眸望向自己——果然,她渾身上下早已狼狽不堪,有的地方已經被削盡了皮肉,露出森然白骨!

這就是她根本就不希望睜開眼睛還在陽世的原因!——這樣不堪的自己,她不想讓他看見啊!

不過這些,現下與他的控訴比較起來,都已不再重要。她絕望地閉著眼睛,不想看向他——他說她騙了他,她擔心,他終是明白了。

她小心地岔開話題,“我怎麽可能,還活著?”

她被淩遲處死,她身上的皮肉已經快被割幹淨,隻差劊子手最後湊足360刀後讓她斷氣;更何況,她早已感知到自己的魂魄已經衝開天靈蓋,給了舞雩……那麽她現在還活著,一定是有特殊的原因!

莫邪別開頭去,“這個不重要,先別說這個。”

“告訴我,狼族圍攻太常寺的那個晚上,救了我的是不是你?給了我月光石耳璫的,是不是你?用寶劍封住青岩山口,讓朝廷圍剿的大軍無法進山的,是不是你!”

“還有,你寧肯刺傷莫言,也不肯與他成婚,甚至自己斬斷青絲——是不是因為,你在愛著我?”

果然,果然他還是猜到了。

卻是在這樣的時刻,在她自知已經無法再多活過一個時辰的時刻!

她便殘忍地笑了,“你瘋了麽,怎麽可能是我?我為何要這樣做,我又何必要騙你?“

“你錯了,救你的人是舞雩;真心愛著你的人,也隻是舞雩罷了。“

“尊貴卻又卑賤的狼王陛下,你以為這世上,真的會有人甘願與你們這些獸類產生感情?不會的,你弄錯了。”

他長眸倏然閃過冰藍,可是他的手卻將她抱得更緊,“……可是我卻知道了,那就是你!”

“我會認錯濃妝遮掩的麵容,可是我卻想起了你的氣息……你留在那山洞裏的氣息,與從前那晚一模一樣!”

“還有你對我狼族的感情,那絕不是舞雩會有的。我知道,你不承認是因為還在責怪我,怪我這樣愚鈍,竟然認錯了人……可是你明明知道我錯了,你卻還教我吹那隻奇怪的口琴,你用那口琴的樂音,教授了給我催眠的能力——那就說明,你在心底,對我沒有真的怨恨,你對我情濃似海!”

蟲生勉力笑了笑,她用力地呼吸,“……你錯了。我該走了。”

這世界她本不該來,可是卻又由不得她不走。即便她懇求了大師,甘願受盡這世間酷刑,隻求留下來——卻都不被允許。

她最後隻能以最疼痛的代價,換得大師幫忙,讓她能封印住青岩,讓她能從這一天誅大難中救下狼族……她被允許做到的,隻是到此而已。

她必須得走了,她無論如何都沒辦法留下來。所以她又何必累得他,空勞牽掛?

黑白無常就在身邊,她甚至聽得見它們手中索魂鐵鏈嘩啦嘩啦的振響。她閉上眼睛,向黑白無常伸出了手。

“不準!”他死死抱住她血肉模糊、白骨嶙峋的殘軀,死死隔在她與黑白無常之間。

“你真傻。”她想推開他,“我血已流盡,三魂早已不全。”

她用盡全力,朝他盡量好看地嫣然一笑,“……我,必須走了。”

“我說了不準,不準!”他仰天.怒吼,繼而垂首,狠狠咬開他自己的手腕。

手腕動脈上血流如注,他不由分說將手腕按在她唇邊,將他自己的血瘋了一樣灌入她唇中!

灼熱的生命力汩汩而入,那是天降白狼的神聖血液,她果然被他硬生生從黑白無常那裏再度扯離!

她死死咬住唇,心頭驚痛,終於明白自己怎麽會直到此時還能活著!

抬眼,望進他疼痛的眼眸,她喘息著問,“是不是,隻要你還有一滴血在,你便不容得我斷了這口氣?”

“是!”他抓緊她,仿佛指尖都要扣入她白骨中。

“那我便知道了。”她垂下眼簾,疲憊地喘息。繼而再抬眼,露出明淨微笑,“……我不管你父母給你取了什麽狼族的名字,我還是想給你一個屬於人類的名字。”

“我給了莫言和莫愁名字,接下來該輪到你了。你會接受麽?”

“你說!”他因失血而蒼白的臉上,印滿疼痛,“隻要你說,我便都依你。”

“好。”她緩了口氣,再讓笑容明豔些,“我給你的名字是——莫、邪.”

“莫邪(y)?”他眼中淚光一轉,“是為了紀念你的莫邪劍麽?你祖傳下來,護身的寶劍,你卻用它封印住了青岩山口,護住我們狼族!如果不是這樣,你怎麽會被那些愚蠢的人類捉去,怎麽會要受到這樣殘忍的酷刑?”

朝廷大兵前來圍剿,更何況隊中還有太常寺巫女坐鎮。且不說旁人,單說舞雩,便沒有狼族能敵。舞雩最大的武器,便是風家祖傳下來的幹將寶劍;而這世間能與幹將匹敵的,隻有莫邪劍。

於是蟲生舍棄自身安全,將莫邪劍插在山口,作為封印,封住了山口。這才讓青岩狼族在氣數最弱之時,逃開人類的圍剿。

雖然這代價是——讓她自己失去了全部自護的能力。“不。”

莫邪劍雖然重要,卻哪裏比得上他?

“我給你的名字,不是莫邪(y),而是——莫、邪。”她都不舍眨眼,直直望著他眼睛,“是教你,莫入邪路;縱然此生有憾亦有恨,卻不要將這憾與恨當成借口,讓自己墮入歪門邪道。”

“莫、邪……”她揚起滿是血汙的手,想要摸一摸他的麵頰,卻不舍讓自己手上的血汙玷汙了他的麵頰,於是便停在半空。她努力含笑,“……我想給你再垂一支曲子。”

“好……”淚水止不住滑下麵頰,他循著她的指示,在她靴子裏找見了那支口琴。

她的手也已皮肉殘缺,他便幫她舉到唇邊。

隻要有她的曲子,他便能安靜下來,即便是最深重的苦難之時;即便,是最難熬的時光。

她抬眼定定望他,嘬起唇,留戀地最後望他一眼,繼而閉上了眼睛。

惟願,你從未見過我;惟願,你不用記得我。

不必為此負疚,更不必記著我如此狼狽和殘缺的模樣……

口琴聲聲,他的手點點鬆脫。他驚惶地望向她,依舊保持最後一點理智,不甘就此睡去。他捉緊她,疼痛地呼喊,“答應我,不準走!”

她不答,隻繼續吹奏口琴。

他眼皮漸沉,終於噗通一聲倒臥在地,卻依舊握緊她手腕,不肯鬆手,“……答應我,你會回來!答應我!”

他知道他還是被她騙了,她吹奏起來的竟然不隻是讓他平靜下來的那支曲子,而是能讓他吹去的曲子!——他無法控製地睡去,他無法再攔阻黑白無常的腳步。

如果天意執意要帶她走,他也要她答應他,一定還會再回來!

隻要她答應,他便等著她,無論千年萬年,無論要忍受什麽樣的苦楚,他也都等著!

隻要,她答應。就算被她騙過這麽多回,他也寧願相信!

他是天降祥瑞的白狼,有他捉著她手腕,黑白無常都無法帶走她。望著那二位因為無奈而生起戾氣的臉,她急忙哀求那二位,“不要也帶他走!二位若也帶他走了,那人間便沉淪在這亂世裏,何時再安?”

她忍痛望向他,舒展眉端,柔聲輕勸,“好,我答應你,一定會再回來。小邪你放開我的手,好好地睡吧……乖。”

他的手,絕望而不甘地,點點鬆開。

她的殘軀因沒有了他血的支撐,終於躺倒在片片黃葉覆滿的大地上。

天藍得讓人神傷,黃葉無依飄舞。躺倒在地麵上的兩個人,縱然一個沉入無法醒來的夢境,一個已經失去了生命,卻依舊,兩麵相對。

隻記住我的話:莫邪,莫入邪道。

卻請,忘了我這個人。忘了我曾來過,忘了——所有的這些,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