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隻要進了酒吧總會將自己灌醉。她斜睨著眼看著對她獻殷勤的法國男人,用中文嘟嘟囔囔地說:“年紀小的時候,你不想醉,自然有別人灌,年紀大了,也難醉,也越少被人灌。”
法國男人不明白她在說什麽,隻是含情脈脈地將一雙藍眼像追光燈一樣在她身上掃來**去。
“隻有這個時候,我才不想念中國。”她吃吃地笑,將長島冰茶一口氣喝掉一半:“你請我喝酒是因為我還好看,還是因為你想獵豔?”
法國男人笑的更茫然,漂亮的藍眼睛眨動著,棕黃色的睫毛被燈光染成斑駁的色。她忽然想吐了,那棕黃,白日裏看著倒還好看,一落進霓虹中,就成了吹撣不盡的髒,像是水池裏常年清不盡的水漬,像用到脫毛發黃的牙刷,像落在地上纏滿灰塵的一根發絲,她在這樣的髒裏感覺呼吸都困難,說一聲“Pardon!(法語:對不起)”推開他,急匆匆地衝出酒吧,站在窄小的夜街上扶著電線杆幹嘔。
後天安朵就要帶著她女兒一起歸國。
她看著夜空癡笑,如果她願意,她隨時可以收拾行李買機票歸國,但是這幾年,她越來越疏懶。次次回去,都是重複著這裏的生活,喝酒,聊天,調情,藍眼睛換成黑眼睛,法文換成中文,一切都是換湯不換藥,胃裏嘔吐出來的髒東西都是一樣酸臭。國內人已經不再將出國看做遙不可及,越來越多的電視劇和書本讓他們看留學生的眼神多了一些同情,嘴裏在問“什麽時候學成歸來”,腦子裏卻在判斷那雙手洗過多少個盤子那張嘴接吻過多少張吃牛肉麵包的嘴。花了很大的力氣,她才拿到法國國籍,但是那個小薄本也不再能讓親人朋友滿意,他們關心她是否嫁給了法國富商或政客,每個月收入多少,能不能幫忙做他們孩子的擔保人。她討厭法國味的孤獨,卻更討厭中國味的吵嚷。
在她二十出頭時,她每年都會歸國數次,一到學校放假,便要飛回國,在各個城市呼朋喚友。反正她家裏有錢,而且她相信自己能賺到比花掉的多N倍的錢,所以青春時節,有多揮霍便多揮霍,不能苦了那把好年月。
她學服裝設計,那時,她總喜歡與國內時尚雜誌人泡在一起,偶爾寫寫時裝點評海外心情,賺點小銀子。在某次聚會上認識任哲浩時,她想將他勾引到**去。這個男人長得不壞,看過很多書,席間口若懸河,以一敵眾。雖然在做財經雜誌的執行主編,卻有著文化男青年的狂狷與文儒。她一向喜歡挑戰難度,都說任哲浩不為女人所動,她對他的興趣就更濃。
任哲浩對她在法國的生活問得很仔細,她幾乎以為他是愛上她了,男人這種自私的動物如果不是有所圖一定不會有所丟,他丟給她的那些細致的問題,讓她心裏暗生歡喜,像是發現用普通魚餌也能將大魚勾上,喜悅裏略帶些輕慢。
別怪她輕薄,二十歲本來就是一個輕薄的年齡。
他說:“苔,我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她也想出國念書,也許你能給她一些建議。”
苔用眼睛挑逗他:“是你女朋友?”
任哲浩表情一凜:“不要亂猜。”
這表情,當屬一個動了情的男人,隻可惜,這情不是為她所動。
他在餐巾紙上寫下他朋友的名字與MSN號碼,她拿在手裏,柔軟薄綿的一團白,上麵兩粒黑色的小字:安朵。
安朵不是在那年才出現在她生活中。苔看著這個熟悉的名字嘴角邊跌出一抹戲謔的笑。
重名的機會當然有很多,但是苔的直覺告訴她,任哲浩的安朵與她認識的安朵是同一個。
苔與安朵都是危險女人,是幻化成不同外形的妖。
當苔在攝影繃裏看到藏族少女打扮的安朵時,眼睛一亮,衝到她麵前張口說了一串法語。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感覺安朵是不屬於中國的,並不是指安朵模樣西化,而是她有種奇怪的氣質,隨便將她套進哪個時代的外衣,她都會是那個時代那個種族最搶眼的女子。
安朵眼睛野野地看著她,塗成曬傷效果的兩腮動了一下,從她眼皮下的一粒痣裏炸出一串笑聲,像是沙漠裏駱駝陣的響鈴。她笑得前仰後合,纏著五彩繩的數百條小辮子潑辣辣地亂搖。苔有些尷尬,順著她的笑無聲地咧咧嘴。安朵伸頭做勢吻她,她也忘記去躲,像被人施了法術,木木地站著,臉上掛著傻嗬嗬的笑。安朵的嘴幾乎貼上了苔的嘴,苔都能感覺到她嘴裏毛茸茸的氣息了,她卻將光著的腳在地板上一跺,將身子飛快地收轉過去,撒歡似的跑到幾米開外,手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柄藏刀,眼睛黑的很深,妖冶的笑像刀鋒一樣透心的尖銳,她孩子氣地彎下腰掩住口笑,刀便橫在嘴唇前。苔不知道她想做什麽,完全看得呆住了,還在發怔時,看到安朵手裏的刀飛快地在裸在外的左肩上割去,眼睛依然是笑笑的,戲謔的。
苔尖叫:“Non(法語,不要)!”
有男人的聲音:“好!”
苔這時才意識到剛剛一直有人在身邊拍照。
工人們開始收打光板收電纜,安朵在嘈雜中丟下手裏的刀子,略有些疲倦地向苔抬抬眼說:“不好意思。”
卸了妝的安朵安靜地躲在白襯衫裏,大號的男式襯衫,像口袋一樣罩住她削瘦的身子,尖尖的下巴怯怯地縮在從嘴裏吐出的一團煙霧後。
苔走向她,她拿煙盒給苔,仿佛她們已是多年的老友。
“我叫安朵。”她給苔點煙,火苗一跳一跳地倒映進她黑得深狠的眼睛裏。
“我的中文名字太難聽,法文名字太難拚,你可以和大家一樣叫我苔。”
“剛剛有沒有嚇著你?”
“我都不知道你在做什麽,那一會兒我都呆掉了。”
安朵淘氣的笑,說:“我將你當道具,一個男人,我想勾引的男人,千方百計地要去吸引他注意的男人。他們非要讓我表現這種感覺來。”
安朵後天便要帶著女兒回中國。苔眼淚濕濕的淌了滿臉,伸手去摸,嚇了自己一跳。回憶往事能扯出大串的眼淚,是不是說明年齡大了?
也許她應該像安朵一樣,出乎眾人意料地金盆洗手,不再在情海中禍害男男女女,皈依一場婚姻?
有車在身邊停下,車上的無良少年頭發染成亂七八糟的顏色向她吹口哨,她扯下高跟鞋做勢向他們丟,才將那些屁孩子趕走。苔蹲下身穿鞋,仰臉看一眼夜空,感覺一切都是那麽高大深遠,而她顯得那樣小那樣小,微不足道得近乎賤卑。
宿醉未醒她便被方而安的敲門聲驚醒。那女孩隻有七歲,憤怒傷心的眉眼裏已準確無誤地重疊了安朵的神情。她記不太清和這個憤怒的孩子說過什麽,她的思緒一直在亂飄。
飄到八年前,安朵告訴她要結婚,與方重山。
“為什麽是方重山?”
“因為他敢娶。”
“為什麽要這樣早結婚?”
“因為我想結婚。”
“你一定要再想想,不要衝動,婚姻不是……”
“苔,你知道,我們這種女人,是不會害怕婚姻的,它對某些人是束縛是終結,對我們不是。”
“你,如果,唉,如果將來不幸福?從來沒有想過你會為人妻。”
“女人總是要為人妻為人母的。”
“他怎麽勸動你結婚的?你為什麽對他有信心?”
“嗬,苔,我是對自己有信心。”
她以為安朵隻是說著玩,幾天後還特地打越洋電話去求證,安朵平靜地說已經結婚了,她在法國的某個下午握著電話一聲接一聲尖叫,哭哭笑笑。她真羨慕安朵,說嫁也就也嫁了,咬咬牙就這樣用婚姻的紅色將過去的生活一把火燒個幹淨,專心致誌地開始一段潔白的新生。
“那任哲浩呢?”
安朵仿佛早知她會這樣的問題,仿佛對這個問題期待已久,答案已準備得爛熟於心:“我與他還是好朋友。”
“苔姨,我是他們的孩子嗎?”方而安稚嫩固執的聲音將她從回憶中扯出來。
“你的名字,是你父親取的,他愛你媽媽,同樣地愛你。”她說。
看著眼前的孩子,她在心裏一遍遍地默誦:幸福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