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了。你可以在我蹣跚的腳步中看到我的執著。

它以前不需要名字,在僅有一條河存在的城市裏,它隻用叫河。但是現在,你們都叫它陶公河。

陶公河。三個字中,有一個字是錯誤的。原來我在爺爺編寫的縣誌裏看到過那個字,它與其它的字不同,單獨的一個,跳出排列整齊字的隊伍。它不需要你們認識,它也不在乎《辭海》裏沒有它的存在,它隻是老百姓口中的一個字,他們對你太有感情,非要給你一個獨有的“TAO”字,他們不想解釋為什麽要這樣做。

如果人中,隻有你與我,你我便隻是男人與女人,我喊你男人,你就會扭頭應我。不過,怎麽可能隻有你與我?就像這條河,在這個城市裏僅有它,但有河的城市不隻一座。就像我們,在愛情中,男人女人隻有你與我,但是擁有愛情的不隻你與我。

我站在翻修過的水泥橋上喊你的名字:“陶公河。”

你隻用喘喘的水流聲回應我。

我站在陶公河上喊你的名字。

你隻用流竄在空氣裏的風回應我。

如果我是打算回憶童年,我便會帶你們到五百米遠處那架小小的石板橋。我會告訴你,在夏季雨水充足的時候,它會被混沌的水吞沒。那塊大青石(希望它還在),我坐在上麵過。母親在那裏找到我,將我帶回家,一路責問我為什麽坐在石頭上而不去上課。小心石板與石板之間交疊的接口,如果你像我童年時一樣不小心,就會狠狠地踢到石板,將自己絆進河。不要擔心,河水隻能淹沒大腿,我可以飛快地爬上來,想著可以蒙混過家長的理由,掛著淚珠兒滿腹埋怨地過河……

不。你知道,我不是打算回憶童年,童年的記憶裏沒有你。而你,才是我來的目的。

看到這座大橋的橋頭了嗎?我站在這裏拍過一張照片,短短的男孩子的頭發,巧克力色的夾克。對,我沒有給你看過。你看到的我應該是在橋尾。那日,我項著雪花下來,你撐著一柄紅傘,一動不動地等我。你係著白圍巾,腳上厚厚的雪花表示你在等待中一動也沒有動過。我走進你的傘下,擔心被熟悉的人撞破了行跡,小心翼翼地拉了你的手,又飛快放開。我們第一個吻是在北風中丟失的。你的氣息鑽進我的鼻中,我就成了少女了。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你的吻,差勁極了,但是,那是少年人的笨拙。

“那時你多大。”我問MAY。

MAY的臉看上去很怪異,深深的皺紋裏漫出少女的羞澀,她像看到了誰,欣喜著誰,害怕著誰一樣眼睛閃爍。

“十三歲?”她不確定地說。

我想告訴她,按照她的故事,十三歲時她沒有遇上老北。但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因為她也覺察到這一點,正臉色灰白地囁嚅著:“這個,又是誰呢?”

筆記簿上密密寫著小字,這些是她提供的尋找老北的線索。

該死,我沒有看到陶公河。

在簡陋的賓館裏,我坐在便攜電腦前寫自己的故事。

起初,MAY站在我身後看。我局促極了。有一雙眼睛盯在背後時,我就會停止思索。MAY問我在做什麽,我對著空白的文檔頁麵說我在聽她的呼吸。她笑著離開我,走到另一邊的床邊坐下,點一枝煙,慢吞吞地說:“你這種感覺我了解。”

我扭頭看她,她的眼睛沒有著力在某處,仿佛被她吞噬進腦中,從某個器官進入放射到無窮大的空間,機靈地四處搜索。

“我給S寫信時,我母親常會出現在我房間裏,那段時間我在家裏住,她想知道我在寫什麽,而她善意的打聽總會使我發脾氣。我怎麽能告訴她呢?從來,她都沒有與我很好的溝通過。”

“不,我不是不想讓你看到我在寫什麽,隻是我當我寫字時,有人站在我身邊,我的大腦就會一片空白。”我急匆匆向她解釋,心虛得很,不知道是真是因為不希望別人看到過程,還是因為不夠自信。

“你在寫的是什麽故事?”她的精神很好,白天盲目地亂轉,沒有讓她疲倦,來到錯誤的尋找地,也沒有讓她顯出失望。

我想了想,走到她身邊拿了一根煙,又坐回桌邊,在點煙的聲響中,含混著說:“寫我的母親。”

她促狹地笑:“剛剛我看到的卻是你自己的名字‘安朵’。”

“我的母親是我的女兒,我是說,我在故事裏讓她成為我的女兒。”MAY的煙快要抽完了,她將自己放在窄小的**,用目光逼迫我繼續說。我說:“我是說,那個安朵是方而安的母親,是另一個我。”

(不。不是這樣的。方而安可以從電腦裏,或者這逼仄空間裏任意一個角落裏走出來大聲反駁我:“你對我了解多少呢?我怎麽可能是你的女兒?你不喜歡我為何要造就我?為何要不負責任的在故事裏仇視歪曲我?”

不是這樣的。媽媽。我仇視的是自己,你是安朵,我是方而安,你那樣奪目,我那樣平凡。你仿佛從來都不缺乏安全感,而我不同,我想鑽進你,以你的方式存活。)

MAY平靜規律的呼吸聲通知了她的睡眠,我為她搭上薄毯。她躺在**,皺紋也被平放,像一株靜默的樹幹。

如果有機會,請仔細觀察老人平靜的臉。那些皺紋放鬆警惕時,會講出很多故事。如果不是我親眼看過,我怎麽也不會相信,那些皺紋可以形成自己的領地——一張臉需要多少種表情才可以製造出點捺橫折豎的曲線?我可以記下每一天我做了什麽,但是我記不了每一天我做過多少種表情。從MAY的臉上,才知道,一直以來我將表情理解得太單一。

母親,這是你的錯,小時候你教我畫小人兒,你握住我的手,讓筆在紙上添出幾條橫與豎,小人兒就變成了老人了。那時,你臉上沒有皺紋,果凍一樣光潔的臉,我看你,從你的眼睛裏我便以為皺紋真的就是橫與豎了。

你還來不及教我人類有多複雜情感有多凶險就走掉了,不過,我不怪你,那時,你並不知道自己會走,而且,就算你知道,你又能如何呢?你的臉上還沒有複雜的皺紋出現,你還沒有對這個世界探究完……

拿出那些給S的信,用它來幫助我尋找睡眠。

S:

對於昨天的事情,我感覺羞恥。

你是禮貌的訪客,隻打算坐在客廳裏喝上一杯茶,與女主人聊聊天氣什麽的,但是她正好在與丈夫吵架或別的痛苦的事情纏繞著她,於是,你閑怡的計劃破滅了,你被迫聆聽她的喋喋,被迫看著一個因為情緒的失控而失去優雅失去分寸的女人被淚水浸花的醜陋的臉……這種情況,真是讓人難受得緊。

陽光今天很不錯。我卻將它拒絕了。

從起床到現在都不想說話。媽媽送來昨夜被打落的耳環,她試圖與我溝通,而我能作的隻是沉默。我想,我的態度應該是錯了。難為情的是他們,而我為他們的難為情更難為情。早上,我與父親在書房門口迎麵遇上,我低下了眼,沒有說話。我知道他在看我,隻消我像平時一樣對他笑,揉捏他軟軟的臉頰誇他是天下最可愛的父親,我們便又可以忘記昨天了。可是,我為我浮腫的臉疲憊的表情羞愧,為昨天局麵的失控羞愧,為配合父親做了錯事羞愧。便是如此了,腦中亂紛紛的,我隻能看著自己的腳,讓它帶我木然地回到我的房間。關上門,對著缺少了一隻眼睛顯得詭異可怕的某年生日得到的娃娃發呆,激烈之後,精疲力竭,像戰場上幸存下的士兵,麵對終於到來的平靜和身上的傷口,會怔怔地立在那裏,他甚至忘記了為什麽要廝殺。

父親給我送來茶,我依然不敢看他,我害怕自己會控製不住流露出脈脈溫情,會對他笑,會像以往一樣告訴他我不介意,請他也忘記昨天。他又將粥送到我手邊,讓聲音像平時一樣,說;喝點粥。

沒有胃口,胃此刻也是呆的。但是我接過了,我不能拒絕他的愛,正如我不能拒絕他的耳光。他進來,他走,都是耳朵給我的訊息,眼睛依然不敢看他。

他外出了,我聽到他的手放在我房間的門把手上,他的勇氣隻夠他將鎖轉動,卻不能支持他將門打開,與一直沉默的女兒告別。

然後是母親,她與我一起坐在**。她一直在笑,聲音溫和,她將頭倚在我的肩上,她又開始了她混淆的邏輯,帶著愛回憶我的童年強調著我是她的驕傲。她一直在說話,我的反應是搖頭或點頭,動作微弱得幾乎不露痕跡。我想說求你讓我安靜,求你出去吧,你的聲音讓我的腦袋要炸裂了。但是我不能拒絕她的愛,正如我不能拒絕她的恨。

以看書來分散她的溫情給我的混亂,很不巧,偏偏無意地翻開了《變形記》。格裏高爾流血了,我忍不住又想哭。格裏高爾死了,我忽然對刀子劃過皮膚的感覺有了好奇——雖然我對此並不陌生——很低迷不振的,盯著那隻少了一隻眼睛的綠色娃娃,我在想象對自己的謀殺。

窗外的陽光,顏色多好啊。

我真的羞愧。這樣好的天氣,我會想到死,可見我真的不正常,可見在某種意義上他們的處罰是正確的。可是,為什麽我會這樣呢?小時候那個胖乎乎喜歡唱歌跳舞開朗活潑的小女孩,她什麽時候走遠了?

所有的感情都是枷,它們讓我痛苦不堪,但是我依然要背著它們,這樣看起來才像正常人,這樣我就不會像風箏一樣輕飄飄地越過一切孤獨得甚至連自己的影子都看不到。

S,我和你說這些是為了什麽呢?我是在與你對話還是在與自己分裂出的另一個自己對話?

MAY規律地呼吸著,她的睡心無旁騖,仿佛要找人的是我,老北或S都與她毫無關係。

她平靜的臉龐給了我勇氣,我輕聲問:“你為什麽不找S呢?”

我需要重新介紹一下自己。我叫安朵。二十三歲,未婚。沒有父親。母親早逝。我的男友叫方重山。大學我念的是音樂,但是這一行裏我注定成不了氣候。我生活中惟一與音樂沾邊的事情便是夜晚到茶餐廳打工時會彈一個半小時鋼琴。我個人的興趣是讀書與寫字。不,我沒想過要成為作家,也不打算寫書立傳。讀書,是因為我寂寞,寫字,還是因為我寂寞。我現在寫的是安朵與方而安的故事。方而安在現實中是我亡母,在故事裏是我的女兒。我身邊這個老太太叫MAY,如果你們願意可以叫她MAY姨。她在尋找一個叫老北的男人。那時,她十六,他十七。他送過她一隻銀製的手鏈。她不記得他的臉。我與MAY正在尋找的旅途中,經費由方重山出,他是電視台《尋》這檔節目的製片人主持人。他不知道,我也在尋找一個男人。

我不知道他是誰。

MAY叫他: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