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方重山打來電話,我拿著手機轉到樹的另一側去接。

他問我身體恢複得怎麽樣,這些日子MAY都有與他聯係,告訴他我的病情。

我問他:“重山,MAY是什麽樣的人?做什麽職業?有什麽親人?”

他和我一樣不清楚,隻是懵症症地說:“她找到我時,我沒有去問那樣多。她說她隻為尋人而來,你沒有看過她的證件嗎?這些天你們都在一起。”

我歎氣:“看過,她拿的是法國護照。我看不太明白。”

他沒有再圍繞MAY說什麽,隻是問:“你打算什麽時候回來?”

我笑,以為他將出行的目的忘記了:“老北還沒有找到,怎麽能回去向你交差?”

“可是,安朵,我這邊出了點事情。”他硬著頭皮說:“你沒有去查你的信用卡嗎?”

“我不是說了鳳翔這段路算我旅遊自己掏錢嗎?”我有些不快了。

他盡量想將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是我依然像被人踩了腳般驚跳了起來。他說:“那張卡已經被凍結了。”

“為什麽會這樣?”我努力讓自己聲音保持冷靜。

“我告訴過你,我這邊發生了一些事情。”他說:“不隻是你得回來,去其他地方的人員也都得回來,節目取消了,人員得重新調整。而我……”

“你怎麽樣?”我擔心他,他剛剛當了製片,可能興奮勁兒還沒有過去,就攤上這樣的事情。

“我做副台長,但是不管製作的事情,節目的經費已經停播,現在在整理帳目。”

“這樣快!方重山,我以前真是小看了你。”我忍不住笑罵他。說實話,我對與尋找老北的事情也沒有當初那樣起勁,鳳翔的這一場大病,幾乎將我的氣力用光。

他在電話裏笑,笑罷之後,沉重地說:“安朵,還有一件事,我想等你回來再說。”

“別賣關子了,就算我明天起程回趕,也得幾天的時間,你忍心看我著急?”

他像MAY一樣吞吐起來,半明半晦地說:“還是見麵吧,你一回來就知道了。”

“是好事還是壞事?”我問。

他笑了一下,聲音聽起來挺苦澀:“不太好說。你回來就知道了。”

“方重山,你知道我的性格。”我的性格總是太急,以前他就批評我生活得太清醒又太心急,這樣會少去很多享受意外之喜的可能性。可是沒有辦法啊,從來我都是這樣,別人送禮物來,立馬便撕開包裝來看,不會顧及禮儀;看小說時先看頭尾,然後再回到中間去耐心讀完。要麽他幹脆別告訴我,這樣說一半留一半,真是磨煞人。

“我要結婚了。”他小聲說。

我的臉馬上紅了,意外慌亂不知該如何接話:“太快了吧。”

“是挺倉促。所以,我不知道怎麽告訴你。”

“傻重山,你提前告訴我,我還好有個心理準備,要是一回去你就用婚禮等著我,我當場就會暈。”

他沒有說話,隻是嘿嘿幹笑。

“重山,一定要這樣急嗎?我們回去後再商量一下好不好?結婚這樣大的事情忽然放在麵前,真的——唉,我都不知道怎麽說了。我想說,我肯定是愛你的,也是肯定想嫁給你,隻是時間是不是……”

他打斷我:“安朵,對不起。”

“什麽?”

“我要與別人結婚。”

我哈哈笑:“說什麽呀!她是誰?”

“她姓廖。你見過的,廖娣,”

這三個字忽然抽走了我的快樂。我站在那裏,握著手機,保持著聽電話的姿勢,但是人空得厲害,除了吃吃傻笑外,不會表達思想,不懂得流淚,甚至不能送出一句帶著怨恨的祝福。我早知道有個廖姓女子,她是我與他閑談時的一個話資。有一次到台裏找方重山時,我見過她。她是重山的同事,在另一個節目做編導。是個皮膚微黑,有著寬寬的下巴,不算醜,但是也談不上漂亮的女人。重山提到她時總會用手比劃出一個梯形的樣子,說:“梯子爸爸真是一個傻B……”梯子是形容她的臉形,我們提到她,隻是因為她有一個操縱著整個省的電視生殺大權的傻B爸爸。可是,方重山,要做傻B爸爸的女婿了。

我知道他沒有在開玩笑,其實我倒希望這是一個玩笑,那麽我就可以用拳頭夯他的胸膛出氣。

“安朵。對不起。我回來後再和你解釋好嗎?”

“不用解釋了。重山,我明白的,她姓廖。”

她姓廖,於是,方重山做製片人,做副台長,甚至將來可以接下曾被我們指證為傻B的嶽父的班。

他說:“等我們回來再談吧。”

“方重山,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正色,語氣聽上去不知道有多凶厲。

“你說。”

“讓我幫你做這一期尋找老北的節目,是不是你的安排,是不是你害怕我在會防礙你與廖小姐的交往?”

“安朵,你不要總那樣咄咄。”他說。

我掛了電話,蹲在地上,想哭,但是整個人是木的。

我就這樣蹲著,像一具空殼,沒有思想,沒有目的,直到MAY將我從地上拖起。

她毫不同情地說:“這種事情幾千年都不會消失。”她可能是想嘲笑人類,而我卻敏感地以為她在嘲笑我。於是我求她:“說些什麽來安慰我吧。”也許她說什麽對我完全無意義,但是,有個人在耳邊悉悉碎碎地說著話,總好過這樣一大把寂寥的傷心。

電視裏,一個頻道正在說關於單親媽媽的問題。主持人在電視裏說:“希望電視機前的你能撥打我們熱線電話,告訴我們你的觀點——比如做單親母親的快樂與悲傷、比如身為單親母親的您有什麽樣成功的生活經驗……”

我看著電視,腦子活動緩慢。MAY出去做按摩了,在出去之前,她說:“如果不去鬆一下筋骨,我明天可能連床都起不來。”我沒有理她,她也不需要我置可否,老人有對任何事情的決定權。

平時我是不看電視的,我還嘲笑過方重山,他們看似有益的工作,隻是來敷衍低智商的人群,所有的電視節目都是垃圾。但是,現在,我需要這些垃圾的幫助,期待它的畫麵與聲音能幫我分散注意力。

居然真有人撥去電話,而且興高采烈地告訴主持人,她做為單親母親是多麽的快樂。一個人是這樣說,兩個人還是。不同的單親家庭,卻有著相似的快樂——女人自強自力,教育孩子有方有法。她們都讚美著自己的事業與家庭,惟獨忘記說感情。主持人開始時還是興致勃勃地聽著,後來表情就尷尬起來,我覺得她甚至出了一下神,思考自己要不要也嚐試一下做單親母親的滋味。

我想與她聊聊天。

接電話的女人提醒我現在參與的是一檔直播節目,所以我要為我說的話負責,而且,希望我能言簡意賅地說,好留時間給其他想說話的觀眾。我滿口應承,她才放心地將電話接進直播間去。

主持人問我:“請問您是不是……”

我打斷她的話:“我是單親家庭的孩子。”

她的臉在屏幕上顯現驚諤同情的表情。

“我不知道誰是我父親。”

“為什麽會不知道誰是父親?”她好奇。

我不理會:“剛剛聽到很多單親媽媽在說她們生活得有多快樂,我想說的是,這些全是假的。至少她們的孩子不會像她們所希望的那樣快樂。女人總是忍不住想犯賤,比如說剛剛那些人,她們強調自己工作出色孩子教育得當,卻不敢承認自己是感情的失敗者。她們拿著電話撒謊,聽你誇獎她們是好母親,陶醉在自己的謊言裏。如果你可以走到她們家庭中來,你就會知道,她們的孩子偷聽到母親電話時表情有多麽不屑。當然,我這樣說並不是說她們不好。而是說,女人的共性都在這裏。感情是第一位,沒有了感情,或在感情上碰到傷害,就馬上調轉注意力,去忙工作,忙家庭,想以這些證明自己不算失敗。”

“那你與母親的關係呢?”

“什麽?”

“我是說,聽你剛剛說的話,仿佛對母親充滿敵意,我想知道,在你的生活裏,與母親的關係。”

我哈哈大笑:“你是想問我是不是恨我媽?恨她這樣不負責任地生下我?”

她的臉在電視上更加尷尬,像是打算隨時切掉電話。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恨我媽。也許是因為來不及恨她——她在我小學時就去世了。”我黯然地說。

“那您撥打電話過來的目的是什麽呢?我們有什麽可以幫助您?”她聽到我說媽媽早逝時,露出公式化的“真遺憾”表情,雖然是公式化,但是在一瞬間讓我心動了一下。

“你們幫不了我什麽。我想哭,但是哭不出來。”

“因為我們的節目讓您傷心了?”

我掛了電話,隨手將電視機關上。我還沒有傻到拿自己的隱私去成就她們做一期有意思的節目。別忘記我前男友是電視人,這裏麵的名堂我比誰都清。

我真的需要哭,而且自己也不太清楚理由。

媽媽,如果我姓廖,那麽是不是方重山就不會離開我?

媽媽,如果你還在,那麽是不是被一百個男人拋棄都不會讓我感覺這樣傷心?

我跪在**,將頭埋在被子裏。

真傷心。

她去世時,我不到十歲。她死於車禍,同時在車裏的還有我,以及她的朋友苔。

苔姨也是個沒有結婚的女人。她們都不年輕,但是都很漂亮。

特別是苔姨。

媽媽與苔姨有時候會聊一些過往的事情。我影影綽綽地記得,她們在年輕的時候都做過模特。苔姨走T型台,而媽媽因為身高不夠,隻做平麵模特。苔姨似乎要比媽媽有名,也比媽媽有錢。她不結婚是因為喜歡她的男人太多,而她天天像趕場子一樣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從一個秀場到另一個秀場,幾乎沒有時間來決定選擇哪一個做為自己的終身伴侶。她親口對媽媽說過:“我愛他們所有人。少一個都不行。”

媽媽的身材在生完我之後就變了。雖然依比普通女人好看,但是,卻被挑剔的鏡頭所拋棄。她不在乎什麽事業,當然也不在乎男人,她在乎我,她不隻一次告訴過苔姨,我會成為很偉大的音樂家,我在鋼琴上有天賦。

關於父親,隻有一次的記憶——苔姨那天喝了些酒,興致不錯,抱著我說話。她將我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裏看,說:“這樣漂亮的手,千萬別僅成為表演者。你要成為創作者,寫很多很多好聽的曲子,別像我們——”她是看不起自己的,雖然她好像很有錢有名。她將我的手放在她的鎖骨:“你摸這些骨頭,這些是爹媽生就的,我拿這些骨頭來賺錢算不得本事。很快我就會被人們遺忘,事業啦,愛情啦,全他媽的都會成狗屁。但是我秀過的那些衣服,那些品牌,還會慢慢地走下去……一代,一代,一代……”她的手弄得我癢癢,我笑,擰著身子想從她懷裏逃出去。她忽然說:“你一定要做一個創作者!你會比你爸更優秀。”

我停止掙紮。第一次,我從她們的嘴裏主動聽到“爸”這個字。我疑心我聽錯了。

媽媽將我帶回房間,生氣地衝苔姨吼:“你能不能少喝點?”

出車禍的那天,苔姨也是喝了酒的,媽媽也是。她們一起去接我放學,一路上我們很開心,我隻是奇怪了一下,為什麽媽媽會在白天喝酒。然後,便是車禍了,我不再描述,誰也別想逼我去回憶。媽媽坐在副駕駛,當場便斃了命。苔姨在醫院裏睡了幾天才死去。她與我不是同一間病房,而我那幾天因為左手左腿都骨折掉,所以哪兒也不能去。

在陽光陽媚的一個早晨,我出院了,她們與我不在同一片陽光下。

接下來的孤女成長史,我沒興趣再回憶。

寫作文的時候,我就害怕寫以“我”字開頭的作文。比如:我的媽媽;我的爸爸;我;我的愛好;我的理想……

小小的一個我,哪兒能重要到用文字細細描的份兒上?如果實話實說,那麽我的作文一定得不到A——我的媽媽車禍死了;我的父親不知是何人;我除去沒有父母與別的孩子並沒有太大的區別;我的愛好是看書與發呆;我的理想是嫁人。於是,我開始想像,想像我有一個美滿的家庭。我的家庭與城市裏別的家庭是不相同的,我們有自己的庭園,父親和氣,母親可親,我們常在飯後一起玩耍,我與父親合彈鋼琴,母親微笑著看著我們唱歌,我們演奏的是自己創作的樂曲,母親的肚子越來越大了起來,裏麵裝著一個小弟弟,一想到會有一個小朋友可以與我做伴,我便更開心。我的愛好是音樂,我一直在學鋼琴,他們都誇我在音樂上是有天賦的。我有偉大的夢想,我要做一個巴赫一樣的音樂家,因為我太喜歡他的樂曲了,特別是《安娜·瑪得蓮娜》……這樣的想像,騙過了老師與同學,不但得了A,還得到了很多朋友。她們都希望哪天能到我家的庭園裏玩,她們猜那裏一定會有秋千。班主任是知道我的情況的,感謝她沒有揭穿這一切。她隻是請我到她家裏去吃糕點,溫柔地鼓勵我:“每個人都會做夢。美麗夢想的作用不是欺騙或自我陶醉,而是鼓勵自己勇敢前進。”我似懂非懂地點頭,誇她的糕點好吃。

嗬,這些,都是小學生安朵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