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
玄澈無奈回頭,這個聲音,這種語調,這麽不知收斂——
“鄭大人。”玄澈對一臉燦爛的鄭關頷首,目光落在鄭關身後的青年身上,視線交錯,玄澈微微點頭致意。
那青年顯然想不到當今太子會主動和他打招呼,麵露驚異,但神色倨傲,隻是拱手道:“殿下。”
鄭關便介紹道:“這是我朋友,吳耀。”
薩朗耶也轉過頭來,鄭關臉色一沉,悶悶地道了聲:“薩大人。”
玄澈覺得鄭關這臉變的有趣,將愛恨情仇表現得這麽明顯的,即使是武將也是少見。
玄澈道:“一道過來坐麽?”
鄭關看看青年,見後者淡然,想了想便搖頭道:“不了,在下和友人約好……”
“哦!這不是太子殿下麽!”
一聲高呼打斷了鄭關的話。
尋聲望去,但見一美貌少年打著扇子從樓上徐徐走來,不過十三四歲,卻是秀眉飛揚,一雙桃花眼彎成一輪玄月,秋波**漾,鼻梁英挺,薄唇呈現出誘人的桃紅,完美的臉部線條在下顎勾出一個尖角,引得人想伸手去挑逗。
美貌少年一攏扇子拱拱手,道:“太子殿下,小人真是失禮了,竟沒認出您,這會兒才來見禮,真是多有得罪!”
美貌少年吐字若珠,卻是句句帶刺,聽得旁人都皺起了眉頭。
玄澈不溫不火地點點頭:“好久不見,錦飛。”
來人正是嚴錦飛,幾年前的小男孩如今長成少年,小小璞玉已成和氏璧,其間變化之大令人驚歎。
嚴錦飛似笑非笑:“確實是好久不見,這幾年小人可是度日如年,日日夜夜不敢忘記太子殿下當年的恩德呢!”
玄澈微微蹙眉,並不接話。
薩朗耶聽出這美貌少年似乎與玄澈認識,便問站在一邊的林默言:“這少年與你家主子熟識?怎麽好像來者不善?”
林默言瞥一眼玄澈,見主子沒有阻攔的意思,便道:“嚴錦飛當年也是東宮的侍從,因為犯了錯,被殿下趕出了宮。”
嫉恨?薩朗耶看一眼美貌少年。
桃花一般的人物,美的帶上了妖氣。
薩朗耶想起大淼的那位皇帝,天人一般的人物,相比之下,眼前少年美則美矣,但眉眼帶笑,內斂不足,輕佻太多,遠不及那位來得雍容華貴。薩朗耶忍不住朝身邊人看去,雖是孩童,但眉目間已有那位天人的八分鳳姿,少一段高不可攀,多一分淡漠縹緲,長大之後又是一名絕色。
薩朗耶胡思亂想間,錦飛又說了一句什麽,玄澈仍舊麵無表情毫無反應,錦飛不悅,撇撇嘴,道:“既然太子殿下喜歡我家公子的美食,那在下就不打擾了,還請太子殿下好好享用。”說罷便轉身下樓,離去前隻看了一眼林默言,竟完全不將太子放在眼裏。
薩朗耶皺眉道:“這人怎麽這樣無禮?他家公子是誰?”
“他家公子應該就是太和酒樓的東家隱公子了。至於他,大概是跟了一位好主子,打磨成器了。”
這話是玄澈說的,口氣淡淡,卻讓人覺得他的心情未必如此淡淡。
冷冽的氣息蔓延開,二樓陷入一片壓抑之中,沒人敢大口喘氣。
鄭關似有覺察,抓耳撓腮,遲疑片刻,道:“殿下……不如和我們一同遊湖?”
臨澹有一山一江一水,楓山秀美,澹江壯闊,秦湖嫵媚。
開春時節,京城貴族皆以遊湖為樂,此時雖說時節尚早,但為了一個月後就要返回邊疆的鄭關,出來體驗一次料峭春風的滋味也不錯。
玄澈的玲瓏,薩朗耶的偉岸,林默言的冷漠,鄭關的明亮,吳耀的沉穩,五般模樣,五種風情,竟引來不少風流人士青睞,不時有遊舫靠來似乎是想結識。
玄澈的臉色並不怎麽好,他有些暈船。
“鄭關,你的理想是什麽?”玄澈隨意地問,隻是想找個話題緩解暈船的痛苦。
“我?”
鄭關立於船頭,閉目展臂,任涼風將他衣袂吹得獵獵作響,這一刻他感到自己似乎能化身為鳥,在這風中自由翱翔。
“我要做大將軍,像我父親一樣讓敵人聞風喪膽的大將軍!”
玄澈挑挑眉尖,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但有些感懷地說:“將軍征戰百戰死呢……”他不希望這個難得的純粹消失在某片黃土之上。
鄭關笑道:“那又如何?我父親告訴我:雖千萬人,吾往矣!”
玄澈怔怔:“吾往矣嗎?但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鄭關擰起眉頭思索片刻,忽然笑道:“殿下會成為一個好皇帝。”
“怎麽說?”
“‘一將功成萬骨枯’——殿下會這麽想,就一定不會為了自己的私欲而窮兵黷武了。”
“哦?是嗎?”玄澈微笑,“可是對於大淼來說,成國還在呢。”
鄭關認真道:“沒關係,殿下等我,等我成為和父親一樣的大將軍的時候,我會用最小的代價為殿下拿下成國!”
一直不表態的吳耀在一旁皺起了眉頭。
玄澈一愣,隨即大笑。這家夥真可愛,這樣的話怎麽能亂說,放在別人耳中他這可是在發誓效忠呢。但玄澈卻知道鄭關隻是有口無心而已,他喜歡的正是這份有口無心。
鄭關啜啜道:“殿下應該多笑笑,殿下笑起來很好看……”
“是嗎?”玄澈似笑非笑地看著鄭關的臉慢慢漲紅,連耳根都紅得發燙,好可愛的人。玄澈忍不住逗他,道:“鄭關笑起來也很好看。”
鄭關害羞地笑了笑,卻說:“可是我不喜歡好看,我希望能像父親那樣英武。”
玄澈又笑,笑聲引來其他人,薩朗耶好奇道:“不知道殿下為了什麽笑的這麽開心?”
玄澈笑而不答,一臉“你猜”的神情好不可愛。
一行人說說笑笑,待到遊船開到南岸時玄澈卻說要下船。
看一眼南岸上的鶯紅柳綠,鄭關尷尬道:“殿下要在這兒下船?”
玄澈忍耐著胃中翻騰,道:“真是抱歉,本宮有點……暈船!”
眾人一看果然,玄澈麵色灰暗,一雙琉璃大眼也失去了神采,顯然是忍耐暈眩已久。林默言連忙上前扶住玄澈,低聲問道:“殿下,你……”
“沒事……下船就好了。”玄澈擺擺手扯出一個笑容讓其他人不要擔心,轉而又問薩朗耶,“薩朗耶大人可要隨本宮一同下船?”
薩朗耶臉色也不怎麽好看,他這種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人潛意識裏對水就沒有好感,聽到玄澈這麽也點頭:“好,在下送殿下回去。”
無奈,遊船隻能在南岸停靠。玄澈和薩朗耶四人下了船,鄭關和朋友有約便開走了。
一下船便是撲鼻的脂粉氣。
薩朗耶微微皺眉:“這裏……”
玄澈道:“你可知這條街叫什麽?”他指著由北向南的道路,自問自答:“這條街叫小秦淮,是臨澹的紅燈區。”
“紅燈區?”薩朗耶不解。
“就是勾欄院。”玄澈露出一絲自責解釋道。
薩朗耶舉目看去,鶯花隊、羅綺叢;玉軟香嬌、翠翠紅紅,入目皆是滑脂凝膚、朱砂絳唇,一條街裏美色浮動,女香蠢蠢,不時有穿著**的年輕女子拋來媚眼。
不等薩朗耶發問,玄澈又說:“薩朗耶大人可記得本宮在太和樓時曾和大人說過什麽?”
“什麽?”薩朗耶靈光一閃,“月露坊?”
“正是。”
玄澈笑得很狐狸。
寧願醉死溫柔鄉,不慕武帝白雲鄉。
薩朗耶看看月露坊門前的聯子,笑道:“這話真是直白。”
“若是來的人能做到這個境界,這月露坊就算成功了。”玄澈說。
一名龜公看見二人,雖然驚奇玄澈的年齡,卻還是盡職地迎上來:“二位公子第一次來麽?可有相好的姑娘?”
薩朗耶看向玄澈,玄澈微微一笑,林默言便遞上一物,道:“我家公子來看弄影姑娘。”
“哎喲,這位公子可說笑了,弄影姑娘今兒休息,不待客呀……”龜公一邊接過那物一邊招呼,然而他一嘴的說詞卻在看清手上那物之後全吞回了肚子裏。
這隻是一方琉璃板,比掌心略小,邊角圓潤,通體透明猶如水晶,卻又纏繞著絲絲幽綠,最奇特的是綠絲糾纏之間構成了一個秦篆的“顏”字。
龜公瞪大了眼將手中之物翻來覆去看了又看,終於確認了,將琉璃板交還給林默言,諂媚笑道:“不過弄影姑娘的事小的做不了主……”
“你帶我們上去便可。”
“那二位公子請。”
玄澈對有些發愣的薩朗耶做一個請。
薩朗耶疑惑地隨玄澈跟著龜公往裏走,穿過前庭,又過了後堂,順著回廊曲曲折折,行了約有半盞茶的時間,不知怎的繞到一座小樓後院裏。將二人領到院門前那龜公就匆匆退了下去。
眼前是座二層的精致小樓,後園內藏有一波清池,兩隻鴛鴦在上緩緩遊動,池邊是一株桃樹,風過之際暗香浮動,如同樓中幽幽傳來的琴音,通過飄**的蘇幕隱隱傳來,如泣如訴,如怨如慕。
玄澈上前逗弄其屋簷下的一串掛物,指尖撥過叮咚作響,也不知有什麽韻律,裏麵的琴聲戛然而止,隻等了片刻就有一紅衣少女來開門。
紅衣少女開門先是看到玄澈,麵露疑色,緊接著看到林默言,麵上一喜,笑道:“默言哥哥今兒怎麽來了?還帶了人來?”
林默言道:“我家公子來看弄影。”
紅衣少女顯然是一驚,看看玄澈,又看像薩朗耶和那名年輕侍衛,疑色更重,但仍然對二人一福,恭敬道:“二位公子請。”
薩朗耶隨玄澈進入二樓暖閣中,那名年輕侍衛卻被林默言攔在外麵,紅衣女子也不知去了哪兒。
房內擺設很簡單,一道白紗蘇幕將房間隔作兩半,紗簾那邊一個窈窕身子影影綽綽,酒香彌漫,氤氳寥寥。聽到人進來的身影,沙簾那邊的人影似乎是站起來福了一福,道了聲:“顏公子。”
“弄影姑娘。”玄澈淡淡地回了一聲。
薩朗耶怔了怔,道:“想不到臨澹最大的青樓竟是……顏公子的產業。”
玄澈看他一眼,道:“大人不必改變稱呼,我的身分她知道,隻是習慣了‘顏公子’這個稱呼而已。至於這產業——雕蟲小技而已。”
“殿下的雕蟲小技很不少。”
“蟲子多,沒辦法。”
薩朗耶啞然,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不過眼前這個看起來隻有八歲的小孩。
沙簾後的女子輕笑出聲,玄澈也笑笑,說:“技多不壓身,我若沒有這些小技如何幫大人您?”
薩朗耶不動聲色:“此話怎講?”
玄澈道:“莫非大人想一輩子遊**在雄單之外嗎?”
薩朗耶警惕地看看玄澈,又瞄了一眼隔著紗簾溫酒的女子。玄澈笑道:“大人盡可放心,沒有她今日之事還不好談下去。”看薩朗耶疑惑,玄澈便問:“你可知月露坊管事的是誰?”
“不是老鴇嗎?”
“這麽說也沒錯。但這隻是明麵上的,坊裏的閑雜瑣事自然是她管著,然而真正重要的事卻是由這位——”玄澈對白紗後綽綽身姿努嘴,“弄影姑娘管著。弄影,你來。”
薩朗耶這才認真注意看向那層紗簾。
隻見一隻玉白的手從簾中伸出,紗簾緩緩撩開,一抹雪色身影隨之出現,一步一蓮步之間,羅裙輕動,搖曳生態,僅是這麽一個身姿已然讓人留戀不肯離去,目光落在裙擺之上便似陷入了柔情綿意之中無法自拔。再看一縷青絲滑落,隨著腰肢盈盈舞動,慢慢地,輕輕地,風過似乎有幽香襲來,那發便化作了霧化作了青絲,將人身子連著心一起糾纏在了一起。
看到這裏,薩朗耶有些不願去看那張可能傾國傾城的臉蛋。裙擺已如此纏綿,烏絲已如此動人,又有如何一張麵容能配得上?
弄影露出真容,凝脂滑膚自不必說,明眸善睞隻是普通,唇不點而紅也不過是年輕女子的通貌,說是美麗卻非禍水之色,眉宇間從容娟秀,如同春日裏的碧螺春,幽香淡雅又令人酣然沉醉。
弄影款款而來,行至玄澈麵前,福了一福,聲若出穀黃鶯:“見過公子,見過大人。”
薩朗薩看的呆了、聽的癡了,直到玄澈輕咳連連才猛然驚醒,對上玄澈似笑非笑的目光不由得紅了臉。
“弄影,你過來坐。”玄澈招呼弄影坐下,又對薩朗耶說,“殿下,耽於美色可不好。”
薩朗耶居然一掃羞愧,理直氣壯地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玄澈算是服了他的厚臉皮,也不逗他,說:“弄影姑娘雖然名義上是月露坊的花魁,但她更是我的得力助手——大人可明白?”
薩朗耶知道這是玄澈在警告他:不要對弄影玩什麽手段。
薩朗耶收斂心神,正色道:“明白。”
“兩位公子請。這是月露坊有名的‘佳人’,溫潤不傷,小公子也可嚐一點。”弄影為二人斟上酒,盈盈笑語緩解了稍有凝固的氣氛。
玄澈舉杯:“大人請。”
“請。”
薩朗耶抿了一口,道:“好酒,不過比不上我草原佳釀的濃烈。”
玄澈道:“家鄉酒再好,回不去又有何用?”
薩朗耶肅然道:“公子想說什麽不妨直說。”
“本宮助大人回去,幫大人掌權。”
“你能幫我什麽?”
“人,錢,情報。”
薩朗耶沉默不語,似在思忖,又似在打量眼前人是不是有能力做到這三點。
玄澈挑挑眉毛:“我相信,本宮是大人最好的選擇。”
薩朗耶大笑:“殿下口氣真大,真要選擇,我不可以選擇大殿下嗎?!他的勢力並不比殿下小吧!”
玄澈淡淡道:“我相信大人不會那麽愚蠢。我與二哥孰優孰劣大人應該看的很清楚。”
薩朗耶默然。
“條件?”
“三個。”玄澈展顏,舉起他白嫩的小手,漂亮的指頭一根根豎起來,“停戰,通商,通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