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了

一出大殿,冷風襲麵,混濁的酒氣和喧鬧聲統統消失不見,玄澈頓時覺得清醒了很多,人也舒服了。

那邊森耶看到自己主子出來了連忙迎了上來,玄沐羽身邊的太監看到有人接手了,也就知趣地退下。

森耶上前扶住玄澈,抖了大衣為主子披上,關切問道:“主子,您這是怎麽了?身體難受麽?小人讓太醫來給看看。”

玄澈強撐著精神按住森耶,道:“沒事,隻是有點醉了,你扶我到一邊坐一會兒就好。”

森耶忙扶著玄澈在一邊亭子裏坐下,玄澈坐著歇了會兒,就聽到一個腳步聲從後麵跟上來,玄沐羽的聲音在後麵響起:“澈,怎麽樣?”

玄澈雖然有心安撫玄沐羽,但他這時胃裏難受,腦子也昏沉,實在不想說話,隻能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森耶在旁邊說:“陛下,主子喝太多了。那些大臣們也真是的,明知道主子身體不好,還那般勸……”

森耶就算沒進去也知道裏麵是什麽光景,忍不住在皇帝麵前埋怨幾句,也有幾分怪罪皇帝不製止的意思。玄澈知道森耶是好意,但那種情況下玄沐羽製止不了也不應該製止,玄沐羽剛才讓大太監扶他出來的舉動便已經夠了。

玄澈揮揮手讓森耶退下,森耶看皇帝站在這裏,知道這對父子間有些事情自己是不便聽的,便匆匆退下,順便帶走了守在周圍的宮人。

“你啊……”

玄沐羽摟過玄澈為他撫背,這聲歎息說是責備玄澈,也有幾分在責備自己。

玄澈被這力道帶進玄沐羽懷裏,他頭很暈,也沒什麽力氣掙紮,就順其自然了。規矩什麽的……隻要說是“醉了”,有什麽逾矩也就揭過了。

“父皇……”玄澈輕聲低喃,靠在玄沐羽懷裏他完全放鬆了,酒精讓殘存的理智變得有些飄忽,他自己都有點不太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隻是下意識地說,“受不了那些人……為什麽都沒人灌你呢?……等會兒我要坐你那兒去……”

言下之意:你給我擋酒。

這話要放到其他皇帝和太子之間隻怕這太子就活不過明天了,隻是這話落在玄沐羽耳中隻讓他歡喜得很,他將玄澈抱起自己坐下,又讓玄澈坐在他腿上。這樣不合禮製的姿態玄澈不是沒感覺,但是他一點也不想動。

“反正我醉了,有什麽問題不要找我”——玄澈在朦朧中不負責任地想。

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玄沐羽扶了扶玄澈,道:“來吧,喝點醒酒湯,喝了會舒服點。”

玄澈微微睜眼,發現眼前多了一碗熱湯,正是被玄沐羽端在手中。

玄澈稍稍坐直了身體,頭卻依然靠在玄沐羽肩上。從沒照顧過人的玄沐羽這時候倒是很聰明,心有靈犀一般端著湯碗送到玄澈嘴邊,慢慢喂他將醒酒湯喝下去。隻是低頭看著那歙合的粉唇,玄沐羽突然很後悔:怎麽能這樣喂一個喝醉的人呢?萬一嗆到怎麽辦?應該嘴對嘴才行啊!

隻可惜上天沒有再給玄沐羽一個機會,讓他試一下這聽起來十分浪漫,但操作起來極有可能讓玄澈給他一巴掌從此再也不理他的喂藥法。

少時,湯也喝了,坐也坐夠了,冷風吹了頭不那麽暈了,玄澈意識到自己還是要回到大殿麵對那班笑眯眯的老狐狸,他剛想著要如何“醒”來時,玄沐羽已經起身讓玄澈重新坐回了椅子。玄澈詫異地睜眼,就對上了玄沐羽溫柔的目光,玄沐羽輕笑道:“我們回去吧,出來這麽久,估計那些老家夥們都等急了。”

玄澈眨眨眼,突然覺得心裏似乎有什麽被打破了,流出的東西熱熱的,竟讓人在這嚴冬裏感覺到醉人的暖意。

二人回到大殿,玄澈坐回原來的位子,依然是斷斷續續有大臣們上來敬酒,玄澈不善推酒,還是一一喝下,但如此喝了兩杯就被玄沐羽叫到大位上。

“坐這裏他們就不敢過來了。”

玄沐羽附在玄澈耳邊壞笑地說。熱氣噴在耳廓上,玄澈的臉又紅了,他對自己剛才說的話還有印象,隻是那時腦子裏真的糊成了一團,說的話隻是不能當真的醉話,沒想到玄沐羽竟然記下了。

果然,坐到皇帝身邊後便沒人敢來敬酒了——誰那麽大膽子敢打斷皇帝和太子私語啊!就算偶爾有膽子大的大臣想連皇帝一起敬,也都是被玄沐羽連喝兩杯再附贈一記眼刀子給打發回去了,如此這般,自然再沒人來折騰玄澈了。

但即使這樣,等夜宴結束,原本就有五分酒意的玄澈更是醉得東搖西晃,連路都走不穩。

玄澈迷迷糊糊地被玄沐羽牽著手慢慢走著,沁涼的夜風也沒辦法讓他變得更清醒,不過他並不擔心,因為拉著他的那個人是他可以交放性命的人。有時候突然清醒一下,意識到自己這個想法,玄澈覺得很奇怪,從什麽時候起開始這樣信任他的呢?

玄澈想著這些,茫然地抬起頭似乎想看那個人究竟是何等模樣,竟能讓自己在宮廷裏放下心防。隻是他這一分神,就沒聽到那個聲音在提醒自己什麽,玄澈冷不丁一腳踏空,本來就搖搖晃晃的身子再也穩不住向前摔去。此刻玄澈也看清楚自己是站在台階上,花園裏的碎石子路在眼前一閃而過,玄澈心想自己大概要摔得頭破血流了。

但想像中的疼痛和堅硬並沒有到來,一個寬厚的懷抱接住了他。玄澈失神地抬頭看去,朦朧中隻能看見一雙深邃的眼睛,那深沉的黑瞳中閃爍著自己似乎很熟悉的溫柔。

玄澈歪著頭想了想,才輕輕喚了一聲:“父皇……”

那個男人將他抱住,那雙眼睛微微眯了,低沉的嗓音爬進玄澈的腦子裏:“澈……你在想什麽,連走台階都不認真……”

“嗯……我在想……”玄澈靠在那人懷裏,目光落在對方側臉,一點點地描繪這個完美的輪廓。嗯,他剛才在想什麽呢?哦……他在想……“為什麽我好像很信任你,可以,把生命交給你……為什麽呢……不應該的,這裏好像是皇宮……”

是的,他剛才好像在想這個……

玄澈喃喃自語,一點也沒有注意到男人的沉默和逐漸轉深的眸光。

“澈。”

“嗯?”

“你信任我?”

男人低沉地問。玄澈很奇怪他為什麽要這麽問,嗯,自己剛才好像說過……

“是,我信任你……”

“你信任我,可以把生命給我?”

“嗯……”玄澈歪歪頭,剛才自己似乎也這麽說過,“是……”

男人沉默了。

嚴冬裏冰冷的夜風呼呼吹著,但玄澈一點也不覺得冷,酒讓他的身體發熱,還有一個很溫暖的身體一直抱著他,隔著衣服還能聽到心髒咚咚跳動的聲音。

玄澈記得自己曾經很喜歡聽這樣有力的跳動聲,因為那是自己得不到的,記得很久以前,他也是這樣趴在另一個人身上聽著……哦,好象是哥哥……那現在這個是誰?哥哥的胸膛並沒有這樣厚實……

“澈……”

“嗯?”

“你喝醉了……”

醉了?“哦……”玄澈微微點頭,他確實覺得自己不太清醒,他似乎已經不太記得剛才想了什麽說了什麽。

“我也醉了……”

男人這麽說,玄澈疑惑地抬起頭,他不明白男人為什麽突然這麽說。

男人捧起玄澈的臉,他在慢慢靠近,太過短暫的距離讓玄澈禁不住閉上眼,感覺到灼熱的呼吸噴在自己臉上,玄澈聽到那個男人在他唇邊低喃:“澈,我們都醉了,就讓我們做一件明天就會忘記的事好不好?”

明天就會忘記的事?

玄澈心中茫然無解,他剛想睜開眼睛看看,就感覺到自己的唇上覆上什麽溫熱的東西,柔軟的,帶著些許潮濕的氣息,在他的唇上輕輕觸碰著。

啊……是……吻嗎?

玄澈覺得哪裏不太對勁,但是這樣輕柔而甜美的吻他似乎無法拒絕。

那吻慢慢有了變化,不再滿足於簡單的停留和觸碰,它開始吮吸,舔食,不一會兒,靈活的小蛇就在玄澈沒有提防的時候鑽進了口腔,欺負起玄澈一直乖乖縮起來的舌尖。

濕熱的觸感,玄澈覺得自己應該是討厭,他一直討厭和人有這樣親密的接觸,他甚至隱約記得,即使是自己的妻子,他也很少這樣深入的親吻。是誰在這樣吻他而卻不讓人討厭?

玄澈睜眼,然而他能看到隻有一雙美麗的眼睛,那眼睛中閃動的光他很熟悉,似乎自己被這樣的眸光注視了很久……

“嗯……”

玄澈無意識地發出一聲低吟,腦中昏昏沉沉,意識似乎也在慢慢散去……

玄澈醒來的時候頭疼欲裂,他知道這是宿醉的下場,他記得自己做天喝了很多酒,大概是喝得最多的一次,醉得太厲害了,似乎連路都走不穩,然後……

玄澈看看周圍,發現這裏是東宮的偏殿。

是被送回來了嗎……

玄澈合衣下床,下地那一刻腳有點軟,全身都沒什麽力氣,玄澈發誓以後決不會再這樣喝酒了,會要了他的命的!

床邊立著一麵全身鏡,玄澈下意識地看去,就見鏡中人麵色有些憔悴,惟有嘴唇有些發紅,似乎昨日醉酒的後勁還沒有過去。這算是家常便飯了,玄澈並未在意,他的目光被脖子上在白衣中若隱若現的一處青紅吸引住了。

玄澈慢慢走到近前,靠近了,將那青紅看得更加清楚。

青紅停留在鎖骨上,像是被撞青的淤血,但碰了並不會痛。

玄澈撫摸過那處青紅,心中隻能苦笑:真的是要做件到了明天就要忘記的事嗎?那又何必留下這……痕……

事情發生時玄澈雖然有點迷惘不知所以然,但不代表他不記得,事實上一覺睡醒後昨夜的一點一滴他都很清楚。

摸了摸被吮得微腫的唇,昨夜糾纏的觸感似乎還殘留在上麵。玄澈知道事情往著他一直回避的方向去了,說什麽“明天就忘記”,但這樣的事又如何能說忘就忘。

那人說玄澈在著急,可是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著急的又何止玄澈一人。那人也在急,焦慮症狀那樣的明顯,玄澈知道那人在急什麽,但是他卻沒有辦法回應,他一直克製著自己不去回應……

在房間裏枯坐了很久,玄澈意識到自己在如何想這個問題也想不出任何頭緒,他決定暫時將這件事放到一邊。

調整了一下心態,玄澈打理好儀容,站在房門口又是深深呼吸一口,這才推開門,迎接那冬日裏難得明媚的陽光。

陽光是金色的,似乎是快要入黃昏的顏色,麵對這樣耀眼的金,玄澈禁不住眯了眼,轉頭問立在門邊的森耶:“什麽時辰了?”

“申時三刻了。”森耶回答。

“天,都這麽遲了……”玄澈揉揉額頭,難怪他全身無力,竟是睡了一天,“雲昭呢?”

“娘娘在房裏。”

“有事嗎?”

“沒有。”

玄澈點點頭,又吩咐:“幫我準備熱水,我要沐浴。”

“是。”

森耶應聲退下,玄澈便先回房裏坐著,順便用了些點心墊墊胃。

昨夜森耶已經幫玄澈擦過身子、換了衣服,現在玄澈身上並沒什麽怪味,隻是玄澈對個人衛生方麵比較敏感,每次醉酒醒來之後都會再沐浴更衣一次,一定是讓自己身上幹幹淨淨地才會去見人。

玄澈這種習慣放到後世也沒什麽,一般小康人家就能滿足,但在這個時代,恐怕就隻有皇家大院才養得起他了——普通人家哪裏有辦法時時刻刻給你準備著熱水洗澡呢。

而東宮的浴室不比其它宮,除了規格按禮製比未央宮的小一點以外,待遇可都是一樣的,引的都是地下的溫泉水。出水的龍口平時封著,等要用了就放開,不一會兒溫泉就能將池子注滿。等沐浴之後,用過的池水會從另外一邊出口流走,池子清洗起來也很方便。正是這較為方便的沐浴條件,才讓玄澈將前世注重個人衛生的好習慣保留了下來。

玄澈沐浴之後穿了幹淨的衣裳回到屋子裏,進門就看到雲昭正坐在桌邊靜靜繡著什麽,玄澈突然覺得一陣心疼,快走兩步,從後抱上了雲昭,輕輕呢喃道:“雲昭……”

“澈……”

“讓我抱抱。”

玄澈的聲音低沉而輕軟,透著濃濃的疲憊。

玄澈不是沒有煩惱,也不是沒有憔悴,隻是這些負麵情緒從不再雲昭麵前表露,雲昭即使知道也不曾真切見過。會出現在雲昭麵前的,永遠是那個溫柔體貼又聰明強勢的男人,用那甚至可以用單薄來形容的身體為她撐起一片晴朗的天空。

而今天,這個男人卻意外地退下了他堅硬的外殼。

今早雲昭聽下人們碎語著昨夜是皇帝將玄澈抱回來的,雲昭心中就有點……疑惑。以前就算玄澈醉酒,也都是森耶扶回來,何曾輪到皇帝親自動手?更何況是——抱。玄澈幾乎不會讓皇帝如此近身。

雲昭絕不是蠢人,相反的,她聰慧圓潤,心思細膩,生活在大淼這個男風盛行的朝代裏,絕不像玄澈那般對男男之事異常遲鈍。入宮六年來,她哪裏還會不知道那個皇帝對自己的夫君究竟抱著怎樣的情意,隻是雲昭也看得出,玄澈雖然重視那個男人卻從沒有往那方麵想過,後來就算也知道了玄沐羽的意圖,卻也是委婉地推拒,在親近之餘也保持一定的距離。

雲昭一直覺得玄澈可以很好地處理這件事,而他對皇帝的感情也隻不過是父子之情——或者說更接近於朋友知己之誼。但現在雲昭卻不敢這樣肯定了,上次遇刺之後,皇帝和自己夫君間的氛圍變化她也察覺了,她的內心在隱隱不安,她能感覺到,這份感情裏有什麽東西在變化。

但如此微妙的事情雲昭又何來立場置喙。玄澈遇刺那件事,也都是等一切都風平浪靜之後雲昭才被告知的,雖說是怕她動了胎氣,但這樣的做法還讓雲昭隱隱覺得自己被關在了那個小小圈子之外。

雲昭很怕自己說什麽都隻能給玄澈帶來煩惱,怕玄澈會為難,會窘迫,會不知所措。那樣驕傲得不允許在自己麵前透露一絲脆弱的男人,不會願意麵對這樣的境況。

雲昭選擇了沉默,她輕輕撫摸著玄澈的臉頰,手指在那動人的眉目間流連。這眉宇飛揚而美麗,然而現在卻微微蹙著,長而濃密的睫毛在臉頰上落下了陰影,沒有了往日的情動,更像是過度疲憊而透出的黑眼圈。掌心落在左顎上,能清楚地感覺到骨頭的形狀。

“澈……”

雲昭忍不住出聲,喉嚨裏堵著什麽,想說卻說不出來。

這時玄澈睜開了眼睛,疲憊迷茫盡去,又是一片清明,他溫柔笑道:“怎麽又在繡花了?”

雲昭心中微黯,知道玄澈再次穿上了堅強的外衣,原來自己還是無法完全走進他的心裏嗎?

似乎是聽到了雲昭的心聲,玄澈握上雲昭的手,或許玄澈的手很秀氣,但是當他將雲昭的手握在掌心時,這雙手卻透出了一個男人特有的寬厚和結實。玄澈將雲昭擁入懷中,輕聲道:“雲昭,在煩惱什麽?”

雲昭心裏的話說不出來,隻能笑道:“沒什麽,在想,繡個什麽樣式給以後的孩子才好。

大淼的習俗之一就是,母親會給孩子的第一個肚兜繡一點東西,繡的東西不同寓意也有所不同,可以說是母親給孩子的第一份祝福。如碰到繡工不佳的娘親,有時也會請繡娘幫忙繡一件,但像雲昭這樣自小以太子妃的高規格養成的大家閨秀,繡工是沒得說的,反正呆在宮中也是無事,繡一件肚兜實在算不得什麽。

玄澈往那肚兜上看了一眼,那是一個紅色的絲織菱形肚兜,上麵的花色還未繡全,但基本的模樣已經出來,中央是個虎頭像,旁邊還圍繞著什麽。玄澈對這些東西不是太了解,便問:“這些是什麽?”

雲昭笑道:“是五毒。”

玄澈想想,依稀記得“五毒”是青蛇、蜈蚣、蠍子、壁虎和蟾蜍。雖說是叫“五毒”,但其實是驅邪用的。

雲昭指著那老虎頭說:“這是個五毒艾虎的圖案,臣妾希望孩子健康長大。”

玄澈看那老虎頭,上麵盤金鑲銀,紋樣顯得斑斕飽滿,老虎栩栩如生,還真透出一股威猛的氣勢。玄澈笑道:“看這頭老虎這麽威猛,我們的孩子定會是個身強力壯的健康寶寶。”

作者有話要說:老皇帝終於親到他兒子了!!!我這做媽的容易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