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晴天好,難得今春花開團簇,擁得滿園春色,人華似錦。禦園之中,落英花下,朵朵芬蘭傲立,儼然君子。

錦簇花團叢中,一席素色糕點,香爐燃起暖杯之物,半壺玉液瓊漿,竟然也是一番難得景致。席間,箢明淡淡淺啜著手中瓊漿,也不多飲,隻是揣在手中輕輕玩弄。

清風乍許,仍是帶著幾分清寒。

不遠處,聖駕長擺至階邊。

“姑母!”經過一夜休憩,蕭煜翎的神色已經恢複了很多,一貫的溫潤顏色,帶著溫和的笑,靜靜坐立在箢明的對麵,望著桌上幾盤糕點,笑問:“姑母幾時開始,竟然也喜歡起這些甜品的?”

說罷,蕭煜翎執手拿起一片糕點,放進口中,盡情的咀嚼著,仿佛不諳人事的孩子,吃著母親最好吃的東西一樣。

旁邊的韓妤,一直冷眼觀望著蕭煜翎這番舉動,襯上箢明的冷漠,韓妤的冷眼,蕭煜翎的熱忱反倒顯得有點過分殷勤,隻是如此場麵,蕭煜翎依舊喜笑開顏,一盤一盤的嚐試著桌上的糕點。

“翎兒……”箢明緩緩的開口,不動的神色,任人猜測。“知道姑母為什麽讓你來嗎?”她扯開了一個極不像笑的笑,“姑母對於昨日朝堂之上,你的表現……”她睨了一眼蕭煜翎,繼續言道:“滿意極了!”

端起一杯酒,將尾指指甲沾入酒中,轉著圈兒把玩著,饒有興趣。

蕭煜翎應和著,隻是臉上的笑容,卻越顯得難堪。蕭承明的話,自昨夜夢回到夢醒,一直都在心頭纏繞著。按捺下自己心頭的哽咽,蕭煜翎吸了一口氣,“煜翎從小就答應過姑姑,煜翎會好好聽姑母的話,不會拂逆的!”

這一番話,似乎又是當年深宮中眼見母親殘遭毒手的時候,他的妥協之話。這些年來,他也一直將這些話奉承著眼前的這個女人,當真是如履薄冰,步步維艱。

本來,這一番話對於箢明來說,也是極其受用的。不過這一次,箢明卻沒有似往常一樣露出真正滿意的笑,隻是依舊冷峻著神色,“姑母當然知道煜翎是最乖的,同時姑母也知道,煜翎很怕姑母的,對不對?”

鳳眼凝視著蕭煜翎的雙瞳,一句一句的漸逼而近,直欲教蕭煜翎透不過半點氣,恍若窒息。

“來,姑姑特地為煜翎準備了上好的佳釀,難得我們都有時間一聚,撇去朝政之外,我們也是親親的姑侄,可別生疏了才是啊!”說罷,眼神一使,韓妤便端著一個青花陶瓷的酒壺,搖曳著壺中清酒,緩緩走近蕭煜翎的身邊,彎身為蕭煜翎斟了一杯。

緊擰的眉間,蕭煜翎是深深的戒備。

如此手段,何曾相似啊!何必特地,為他獨斟一飲呢?

忽然,又想起自己昨日朝堂上的失態,這一陣子,他的舉動與叛逆,也著實明顯了許多,也難怪,姑姑想試探他的心了。

伸出手,蕭煜翎端起那個酒杯,扯了一抹笑,“多謝姑姑!”

作勢飲下,卻聞身後內侍來報,“稟皇上公主,燕雲王求見。”

“何必求見待宣這麽麻煩,皇姐又不是吝嗇小氣之人!”蕭承佑的聲音,轉瞬近在咫尺,笑意不減,略有隱紈之樣。一見皇帝在場,趕忙跪地行禮,“臣,蕭承佑見過聖上,臣不知皇上在此便獨身造次,萬望恕罪!”

蕭煜翎放下手中的杯子,親自扶起蕭承佑,“皇叔何必多禮,這麽多年不見,朕也很是想念皇叔啊!”

“皇上要想念微臣,可以找個時間親自到燕雲,微臣帶皇上遊遍整個燕雲……”燕雲王一貫沒有生分的樣子,好在箢明這個姐姐心中早有準備,故而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淡淡掃了一句,“煜翎身為一國之君,怎好隨你到處溜達,也不嫌失了皇威!”

蕭承佑聞言,頻頻認錯,忽而望向蕭煜翎座上的杯子,“好酒佳釀,怎能少得了承佑的一份呢!”說罷,便伸出手欲端其杯。

怎知蕭煜翎忽然一驚,站起身便是奪了過來。看著蕭承佑納悶的神色,瞬間便又覺得自己過於驚乍,便解釋道“這酒是姑母給朕的,皇叔怎好意思與朕分享?”說罷,看著那杯酒,篤定心神,舉杯一飲而下。

終於,箢明的臉上露出了笑意,一番暢談,又有蕭承佑在場,自然是暢快淋漓。很快,便是正午時分,春日的驕陽,也甚是灼人,箢明受不得這般焦烤,便吩咐了幾句,又與燕雲王寒暄了幾句,隻身擺駕回宮。

鳳影微移,隻剩下年紀相當的叔侄二人。不同的是,一個是神色沉重,如同經過了一場生死較量,一個卻神色自如,彷如置身仙境,全然不知所謂。

“煜翎謝過皇叔解圍!”煜翎忽然鬆了一口氣,沒有了支撐的身子,趴在那桌上,一如遊絲般無力。“看來,姑母目前為止,還沒有起殺我之心。”閉著的雙眼,不去看眼前皇宮中的雕欄玉棟,隻是靜靜享受著這一刻生存著的寧靜。

剛才端起酒杯的一刹那,他幾乎以為,他是必死無疑的了。他自己明白,自己的宮內的一切,拉攏韓慎,私下去見燕雲王,想建立屬於自己的一股勢力等等等等事宜,都逃不過箢明的雙眼。

以至於剛才那一杯酒,他會認為那是箢明想親自了解他的用意。

“皇上在位的一天,她才能名順言正的垂簾掌權!”燕雲王卸下了自己剛才紈絝的表麵,換之的是之前在破廟前與蕭煜翎相見時的沉穩與幹練,似乎一切,都了然於他的胸中。“她終究都有一個弱勢,麵對天下人的弱勢,她怎麽也擺脫不了她是個女人的事實!”他挪了挪身子,將酒倒在蕭煜翎依舊握著的杯中,“她要殺了你,上哪找一個像你這麽聽話的皇帝來替代。就算她自己做了皇上,天下人未必肯允!”

一番開導,將蕭煜翎的茅塞頓通大半,他抬起頭看著這個陰晴不定的王爺,忽然眼光變得質疑了起來,“皇叔到底是什麽意思,煜翎之前親自邀請,皇叔卻是一付傲然的模樣,如今居然肯來與我這個沒用的皇帝同席而坐,難道另有所謀不成?”

燕雲王聳了聳肩,舉步朝著一盆蘭花走去,卻無心賞花。“難道臣下說,剛才是突然可憐起皇上就不可麽?”

聽到如此戲謔的話,蕭煜翎頓時皺了皺眉頭,沒有多說什麽,“或許吧!”他徑自為自己倒著酒,猛然飲下,又為自己倒了一杯,接連飲了三杯,才稍稍停止了下來,“剛才那樣的事,這麽多年來,幾乎她一興起,就會來試探我的真心,或許哪天,酒中放的,就真的是了解朕的毒酒也不一定了。”

頹廢,已經不足以形容蕭煜翎此刻的模樣,一種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憔悴,是從小到大所積累下的創傷。

“皇上想不想出宮?”燕雲王沒頭沒尾的問了一句。

蕭煜翎抬眸,始終探究不出這個人在想的什麽,歎了一氣,“皇叔有什麽好玩的地方可去麽?”

“好玩的地方多的是!”燕雲王特意聳了聳眉,“可是,微臣想帶皇上去的地方,可就不止好玩,就連見的人,更是有意思。!”

蕭煜翎笑了笑,也是沒有拒絕,卻是難得的一次放縱,竟然沒有問過箢明,便換了一身箭袖雲裳,草草的隨了燕雲王出了宮門。

王都成交外約十裏處,有片綿延起伏的草場,一彎清清小河自側邊流淌,河岸另一邊則是一片密林。密林之中多有走獸,且由於景色清幽,地形齊全,距離官道又近,曆來都是貴家公子們跑馬遊玩或騎射狩獵的絕佳場地,

蹄音如雨,沿著河岸縱馬疾馳的兩騎一前一後,鐵蹄音聲越近,濺起春泥。

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但見華轡雕鞍,公子笑深,風聲入懷,頓使得馬如龍,人似錦,難得騎術竟也相稱,極是精湛。

當前那人,意氣風發,奔至興起,豁然撥轉馬頭,催使坐下馬兒踏入河內,水四濺而起,沾濕了皂靴箭衣。

“皇上,怎麽樣,一番景致,不負大好春光吧!”蕭承佑在水中堪堪回首,興起昂然,竟然有意催使,欲叫皇帝也揚蹄下河。

著實如同燕雲王之話,一番春光大好,幽鎖深宮中竟然難得一見。

隻是蕭煜翎顯然沒有燕雲王那般肆意妄為,蹄至河邊,便勒韁收步,將蹄音頓止於河水邊上,眼中,是羨慕,是拘謹,是渴望……看著燕雲王撥馬來回,竟然也是百味參雜。

“既然出來了,就該玩個盡興!”燕雲王揚蹄朝蕭煜翎奔騰而至,一路水花四濺,竟然也豪壯了幾分。“大不了回去,痛快的生一場病,也對得起自己。”

蕭煜翎縱然有著羨慕的由來,但也絕非燕雲王這等肆意之人,隻是笑了笑,翻身下馬,徑自朝著不遠處陌上道場走去。

對麵,是長長的官道,灰白如練,蜿蜒至天邊。

長風吹使人消瘦。燕雲王也放肆夠了,從河中牽著駿馬朝蕭煜翎步至,濕了半身衣角,卻依舊笑如春風,“皇叔,到底你是想帶我去哪裏呢?”一路奔騰,確實舒心,隻是他依舊是那個在嚴謹宮牆中長大的孩子,始終不能讓自己過度放縱,哪怕踏青,也是步步為營的感覺。

燕雲王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春意透寒,燕雲王卻覺得清爽。斜過頭,朝蕭煜翎賣著關子,“等等你就知道了……”乘風沐日,燕雲王再次翻身上馬,朝著官道長練一圈好跑,颯颯風凜,早將那沾濕了的衣角吹幹。

不遠官道,隻見塵風飛揚,將大好景致揮霍得迷離了起來。

如眼,三騎身影並駕齊驅,卻也難得騎術精湛,無有先後。

“你們等著,等我手傷好了之後,肯定要你們好看!”率先傳來的是韓驍的聲音,英勇如斯,半點不似先前在朝堂上那付一蹶不振的模樣。倒讓置身官道上的蕭煜翎看了個清楚,不免疑惑。待細一看,才見韓驍一隻手上緊纏著紗布,明顯傷得不輕。隻是顯得鮮明的是,他竟然能用一隻手,便將駿馬驅使奔騰,還駕駛得如此熟練,可見騎術非凡。

“是嗎?”一直隨在高玧身邊的護衛再雲,卻是心高氣傲之人,一聽韓驍此言,不禁不服,策馬揚鞭,竟然躍過了韓驍幾個身遠,揚生遠道:“跟我比,你隻能當第二……”

韓驍氣甚,爭渡朝前。

被落在了後麵的高玧,卻索性放慢了行程,一路踏行,竟惹悠閑。忽覺得某處,似乎有一雙眼睛在窺視著什麽,高玧四下探尋,臨高望去。但隻見蕭煜翎君臨之風,獵獵陌上風凜然,翩飛了衣角,將蕭煜翎的形象襯得高大、莊嚴!

“……誰家年少爭風流?”蕭煜翎默默輕吟著,朝著官道下止住步相對而望的高玧點了點頭。

高玧蹙眉,冷眼望之,蕭煜翎這一言,語不達,意卻明。促使得高玧不得不正視他這突然入目的儒雅風範。

“……幾人真是綸巾首?”高玧默問自己,眼望蕭煜翎身影瑟然。

陌上,一馬疾馳,奔騰至高玧身側,將這相對的的默然較量不經意的打斷。“怎麽這麽久才來,我都在這官道上來回三次了。”

高玧淡然一笑,沒有說什麽,隻是依舊看著蕭煜翎,忽然問蕭承佑,“我們今日來這裏,你沒有跟沐兒提起吧?”高玧神色略顯黯然,“還是不要來的好。“

蕭承佑忽然嚴肅了起來,看著高玧的目光帶著幾許疑惑,“蘇摯家的小妹,不一直是你最緊張的嗎?怎麽現在反倒看你在疏遠她?”

高玧忽然不悅,看著燕雲王的目光,凜冽如刀,“這種話,最好不要讓別人聽見,不然我們連朋友也沒得做。”

燕雲王大喊冤枉,“我可什麽也沒說呀!”

高玧無視於他,隻是徑自策馬而上。迎上寒風,入肺凜然,幾經不住這等病體的薄弱,終究將蹄下步伐放緩,慢慢的朝著陌上茵綠而去。

“高先生,沒想到你我,這麽快又能相見了!”蕭煜翎笑言,似乎心情驟好,看著遠處與韓驍肆玩的燕雲王的眼神,也多了幾分無奈。“原來皇叔要帶我來見的人,是你!”

高玧疏了疏駿馬鬃毛,脖領悅耳,將眼前這般寒衣儒士,翩然公子襯得如詩如畫。“倒不如說,是我想你見。”

“見我?”蕭煜翎不解,看著高玧莫測的神情,始終打量不出他的心中究竟在打算著什麽。上次交鋒,蕭煜翎便被這身無一物的寒儒所攝。今日一見,足見風流!適才相對一視,其中暗湧風聲,確實也讓蕭煜翎大感此人絕不簡單。

“我想看看,到底天下人暗地裏都說的那個膽小皇帝,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高玧說著一些蕭煜翎從小便在別人風傳中聞慣了的話語,“或許,天下人都不知道你想幹什麽,但是我高玧不會不知道。”

高玧正視著蕭煜翎,“你確實不是箢明公主的對手!”

**裸的道破,高玧帶著滿滿的自信,“但是,箢明卻更不是我的對手。”他的眼中突然變得複雜,“蕭煜翎,我知道你想要什麽。要我幫你,不無不可。”

與蕭煜翎正視的眸子中,淩厲的閃過一絲狠然,“但是你得讓我看看,我將要事的是一個什麽樣的主,懦弱膽小,並不能令我高玧滿意。”

蕭煜翎怔然而立,“膽小懦弱,豈又是一國之君所求?”嘲諷一笑,“高先生,煜翎有一事不明。”將剛才的怔然揮去,蕭煜翎又回複自己溫和的神情,“聽聞高先生乃是江湖中人,但上次一晤,先生語出不俗,更知道當年我父皇親手所寫之宏誌。但不知先生與我皇家,有何淵源?”

一絲風略過,將高玧俊雅的麵容吹得多了幾許蒼白。輕咳了幾聲,高玧顯得有點疲憊,不似下邊人滿發朝氣,病體之人,隻能頹然。

“皇室!”高玧細噙著這兩個字,細細品了好久,一笑,諷刺:“與我何幹?”兩人靜靜的站了許久,高玧似乎不想和蕭煜翎如此獨處,轉身之際,腳下卻杯一方紅色絲穗纏住了腳。高玧蹲下身拾起。

隻見半邊玉佩,孤單躺在掌心中。

高玧帶著某種黯然,不知道在想著什麽,隻是怔在當處。

蕭煜翎見高玧久無動靜,忽見自己視如珍寶的玉佩落在高玧手中,忽然神情一緊,“高先生,這是我的東西!”徑自取回高玧手中的玉佩,蕭煜翎也有了返意。

縱觀而下,一道身影翩然入眼,高玧隻覺心口一痛。看著官道上那笑靨如花綻放,止步不得前。

“那個女子,好生眼熟啊!”蕭煜翎幽幽的道。

“沐兒!”高玧在心中叫喚。轉身,不與她碰麵,隻是提韁上馬,朝著官道的另一邊疾馳而去。不遠處的再雲一見高玧離去,隨即策馬揚鞭,遠遠隨至。

蘇沐不解的看著驀然一空的陌上,“我剛才還有看到高玧的身影啊!”

策馬,卻與蕭煜翎擦身而過。幾步橫跨,蘇沐回首一望,看著與自己背對而去的蕭煜翎的身影,“這個不是上次在韓驍家裏見過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