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霽,是你嗎?”蠕動的唇齒帶著些許期盼,殷殷而盼。但隻見榻上高玧,似乎有所動,繁複了一下,勉強睜眼,卻見眼前蘇沐與再雲兩人對立,不免皺眉,“有事?”

“……”再雲正待啟齒,蘇沐卻往前了一步擋在再雲麵前,順手將他往房門外推脫而去,“我和你家公子有事商談,你遲些再來吧!”

“今日我有重要的事!”高玧打斷了蘇沐的話,扶木起身,整了整一晚酣睡而略顯皺痕的衣物。昨夜的病痛,今日卻見不少疲憊之色。隻是一貫的從容,勉強蓋過此時的疲憊。“今日長公主的人會前來韓府,我須盡早做好打算……”他側首,將下麵的話也隱了去。隻是問將再雲,“侯爺沒找過我吧?”

再雲沉吟了一下,不解的望著蘇沐,回道:“侯爺倒是沒有,隻是一早管家卻來北苑中徘徊了兩圈了,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問他什麽也沒說。”

高玧略略頷首,也無多言,隻是望向蘇沐,欲語還休,怔凝了一瞬,遲鈍的問了句,“昨夜,我並無多說什麽吧?”擰著沉重的眉心,高玧壓製住肺腑間的隱隱作痛。

從認識高玧到現在,蘇沐卻還真沒有見過高玧此刻的模樣,一向製敵於彈指間的他,竟然有如此揣摩的一刻。

越是如此,蘇沐越是詫疑高玧昨夜的行為,狐疑的問了句,“難道你有什麽不可為人知的秘密,怕在病作時不小心透露了?”

高玧何等清淡,隻是笑了一笑,將所有情緒都掩飾了去,“高玧隻是怕病中之時有所輕薄了姑娘,如真有所冒犯,還望見諒!”言罷,高玧也無換衫,卻是穿過再雲的身前,“今日起我便不住在這侯府了,你也別逗留許久,一會長公主的人該來了。”言語停頓著,高玧再無回顧,率先奪門而去。

留下蘇沐一人在當場怔忡了許久,望著高玧離去的模樣,神色中的疏離,如同陌生人的一樣,近乎了淡漠。

轉過身的時候,高玧與再雲早已無蹤。徒留下空**的房屋,彌漫著昨夜相依的氣息。蘇沐正感不適,意欲轉身而出,卻為牆麵上記掛著的那柄寒鋒的身影所逗留。

昨日之日不可留,昨日之話,卻尤言在耳。“我的父親是個很有才氣的人,文韜武略!無奈命運多騫,終身不得誌,隻得鬱鬱而終。”

暗咬銀牙,又想起適才高玧之話,隻怕是行程匆匆,高玧會將這等重要之物給忘了去,思想至此,蘇沐徑自將牆上青鋒取下,轉身吵著高玧剛才所去的方向追趕而去。

雖然至此尤不知道高玧今日突然轉變的情緒究竟是為何原因,但終究昨夜是他解圍,且又從蜀中至京華,一路承蒙他的照顧,蘇沐無論如何,都應當送此一程。

清晨風寒,高玧久病之體,在透骨的清寒之中,自然是禁不起這等吹襲。再雲擔憂之餘,欲返身回房取來披風,卻被高玧阻止,“要事還多,無暇多顧了。”

“可是……”再雲有些不忍。

卻見高玧神色如山,蒼白的容顏上有著不容人反抗的威嚴。

步履依舊不疾不徐,隻是誰都不知道此時高玧心中卻是如同燒灼的一般難耐。“不應該這麽快的,按照計劃,我現在不應該入宮的才對啊!可是……”

可是,昨夜宮門偶遇的一刻,他不得不出麵救下那個女子,隻是如此一來,他便也將自己完全呈現在了亮處,更甚者,他不想此刻見到箢明這個女人……

“箢明……”他呢噥著,不經意抬首望去,遠處天邊早已有晨曦折射進來,隻是依舊照不散園子內的重重迷霧的清寒。

回廊轉角處,韓驍的身影似乎駐足依舊,等待著就與高玧碰頭的一刻。

高玧似乎沒有詫異的反應,反而是情理中事,笑言,“看來,讓你入駐朝堂的決定是對!”韓驍沒有辯駁高玧的話,一向紈絝的模樣在此刻,盡情的沉澱著,最沉穩的一麵。誰都不知道韓驍此刻也在想著些什麽,隻是微微頷首,對高玧剛才的話無言默認。

高玧輕笑,與韓驍並肩而行,卻信步閑庭。

“你真是為了朝廷黨爭而來的?”韓驍率先開言,他側首注視著這個病弱君子,感慨著道:“長公主的身邊,不是那麽好周旋的!”韓驍凝眉言道。卻見那白衣寒士,一付病態,依舊的輕描淡寫,卻始終大大的超出了韓驍的想象,“當日你我蜀中相遇,你的目的就是結識我吧?”

說著,韓驍驀然笑了一下,隱約間,略有平日的紈絝之風,“這樣說,會不會太高抬我自己了呢?”

高玧沒有應是,卻也無反對,“很高興能結識你,哪怕沒有京都之中的這些事,韓家的威名也早已天下皆知,能結識你韓侯付二公子,倒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

韓驍揣摩著高玧這話中的幾分真假成分,卻也不戳破什麽,“希望我們會永遠是朋友!”下一刻,連同步履也停在了當處,直視著高玧,“……而不是朝堂上的敵人!”

高玧似乎很是收受現下的這種氛圍,自在一笑,“最起碼,目前我們不是,不然……”他望了望東邊大廳處那方高高的攀龍璧,有著沉思,“侯爺也不會讓你一大清早的走這一趟了吧!”言罷,兩人再次邁開步伐朝前,隻是高玧言語依舊輕緩,“畢竟你我相交一場,臨行餞別也不為過,侯爺尊駕,就不好大張旗鼓前來了。”

“這次,侯爺有什麽話托付的呢?你不妨直言!”

現在是韓驍跟隨著高玧的步伐,隨著他的漸行,來到苑內的一處涼亭中,坐下而視。

一夜風冷,涼亭中的石椅泛上的一層寒霜,隨著人語漸重,晨曦愈烈,漸漸的,昨夜的清寒消褪了幾許,隻是對高玧而言,卻依舊是致命的冰寒。

不知道什麽時候,再雲趁著高玧和韓驍談話的時候,身影轉移,已然從高玧的房間至此地涼亭一個來回。隻是來的時候,手中卻多了一領披風,罩在高玧的肩上後,略微遣褪了些許寒冷,再雲默然不語,將身形以著最快的速度移至涼亭丈外許,守候著這一塊不讓外人擅進的地方。

高玧緊了緊披風的領口,淺禦嚴寒。

“再雲,你不必在此處守候了,長公主的人不便光明進侯府,你就代替我去迎接長公主的人吧,我與韓公子尚有話要敘!”

再雲默然,但見風過,適才守候的身影片刻無蹤。高玧一笑,“韓公子有什麽事,現在大可放心直言,不會再有旁人了!”

韓驍頷首,“高兄依舊這麽洞悉人心!”韓驍負手而望,背對著高玧,原本翩翩公子的身形在晨曦初上,折射下的一刹那,竟然也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偉岸。

“你我相識之時,是在蜀中道上,那個時候我策馬急進,蜀山之巔,也是這般晨霧不散的景象。”回憶著,韓驍將之坦誠,“韓驍何等榮幸,竟然能在蜀中結識了名灌江湖的公子高玧,……”

微言壯壯,韓驍回想當日想相遇情景,隻恨此時無酒,當可豪飲一杯。

“高某會銘記韓兄的這般情義的……”高玧輕咳了幾聲,將肺腑中的寒意更加深藏了些許,“高某也不是戀棧朝堂之人,若是來日高某壽長,這付病軀能撐到那時,定與你壯飲一盅!”

高玧話中之意,韓驍豈會不明白,從‘韓公子’到轉口‘韓兄’,中間態度轉變,友誼之誠足顯。隻是聽著高玧的這一番話,不自覺的緊擰眉心。如今朝堂局勢未明。此番高玧進宮又是長公主的才還找,來日局勢如何,現在又怎能以此番交情定論呢?

不禁回首,韓驍默然問:“既不戀棧朝堂,何必卷進呢?”

高玧聞言,驀然一笑,“何必擔憂呢?即便有日你我朝堂對峙,也不辜負今日坦誠一見了。”

言至此,君子坦誠足見,韓驍也隻是會心一笑,不予辯駁,當是默認。

“我走後,恐怕有一段時間不能踏足韓府了,沐兒那邊,你幫我好好照看吧,……”高玧停頓了一下,才將下麵的話接下,“再過不久,恐怕她也要離開韓府……”望著身旁景致,不知不覺間,高玧竟然也多了些許感慨。

“畢竟寄人籬下,她一個姑娘家,久留也是不便!”

一句寄人籬下,生將兩人剛才好不容易拾回的當日情義一掃而光。韓驍擰了擰眉,深沉且陰鬱著看著眼前依舊是為摯友的人,忽然一笑,將眉間的陰鬱一掃而光,“希望你我真的不會是敵人吧!”

陰綿綿的晨霧,似乎略勝一籌,昨夜驟寒,天氣依舊冰冷,將適才的一縷晨曦罩得無了蹤影,一如兩人此刻的陰霾之色,久霧不晴。

“我爹還有一事交代,……”韓驍顯得遲疑,眉目間帶著疑惑,正視著高玧,依舊略不開心底那層疑惑,凝重的道了句,“是關梁霽之事!”

“哦!”高玧的神色,沒有詫異,也沒有驚喜,倒是略過淡淡的一絲愁,點了點頭,道:“如此,我便真的放心了!”極目而望,那遠在天邊的濃霧,黑壓壓的一片,更加的積壓在心口處,令人喘息不得。

劍柄上的紅色吊穗,隨著沐兒的前行,規律的晃動在淺色羅裙前,與裙前流蘇相映成輝。晶瑩的雙眼之中,卻不時的閃現出蒙蒙淡霧,“今日,他就要走了……”舉止之間,高玧的談笑風生,高玧的從容淡定,皆在腦中呈現無虞。

“我的父親是個很有才氣的人,文韜武略!無奈命運多騫,終身不得誌,隻得鬱鬱而終。”

“好多年前,我娘親因為嫌棄我的存在,有辱她的高貴,便將我拋在了河中!……”

“百丈深河,豈止透寒三尺?那種刺骨的冷,造就了我今日的病!……”

抬眼間,霧邊長亭遠,將原本咫尺間的距離踞遠如天涯。蘇沐欲以啟齒喚去,卻聽得長亭上那一身官威便服之人,問則那白衣寒士,“深宮大院,梁霽這個名字,何不就隨往事而了,偏要再生事端?”

隔霧端,蘇沐隱約的一句事關梁霽,不禁周身一肅,忍聲不住,卻生將那欲呼一出的喊叫聲呑忍回去,靜待他兩人往下訴。

“該是宿命的安排,哪怕是死,九泉之下,也會不得安寧!”高玧一掃之前的從容,將這一番話,說得極其鄭重,回首望韓驍,問:“梁霽,如何能隱匿許久呢,他才是這一場好戲的開端者,如何能少得了呢?”

一場好戲!

韓驍卻因高玧的這一句話而震驚,如此朝堂,如此人心,他一個白衣寒士,江湖草芥,竟然看將成好戲一場。

而這一場好戲,卻又該如何話之?

這個寒士,在韓驍的眼中,原本以為該會是豪情壯壯的江湖人士,不料卻是這樣一般用心,隻是如此,又何嚐不令韓驍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

休與糾纏,韓驍卻是無奈道:“隻是,梁霽如今已是荒塚白骨多年,如何能躋身這一場好戲之中,高兄言之鑿鑿,韓驍確是不懂!”

“梁霽死了又怎麽樣?”高玧抬首,不與韓驍望見自己的模樣,將下顎向天,以著最大的弧度抬高著,似欲將天看穿。“死了,照樣能看到這出好戲!”

“鏘!”

清脆的寒響,是寒鐵掉落滴上的聲音。

那柄高玧曾以為傲的寶劍,此刻卻是落於羅裙邊。素顏帶雨,穿過層層晨霧,將那對話的兩人生生打住,皆都帶著錯愕,看著定在當處的蘇沐。

“沐兒!”高玧呢噥著,眉間不禁緊蹙,欲以伸手朝前,卻不知是清晨霧寒所致,還是心中那僵硬,竟然片刻動彈不得。

“你們都騙人的對不?”蘇沐帶著淚,卻勉強扯出一抹笑,將原本的淚顏,襯得更是傷懷,止不住的啜泣,從唇齒間間歇不斷的迸出,最終將手捂住朱唇,不讓哭聲外泄。“梁哥哥怎麽會死呢?他,他說過還要和我見麵的呀!”

蘇沐的出現,全然不在韓驍與高玧的預料範圍之內,高玧正待舉步朝前,蘇沐卻似受驚了一般,帶著幾許決絕,轉身朝著韓府之外奔離而去。

“高兄!”韓驍想說什麽,卻被高玧止住。

但見高玧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隻是陰沉著,卻彎身下去,拾起剛才掉落在地的青鋒。神色之肅穆,竟然叫韓驍下話不知如何開啟。

沉重的劍,依稀透著適才蘇沐所執之處的餘溫,在心底隱隱的不忍,高玧道了一句,如何也不讓人聽見的話,“沐兒,對不起了!”

迷離之間,高玧將所有神色斂去,回複一貫的從容之色,“想必,韓小姐的人應該到了吧!”淡然的一句話,韓驍尚猶自錯愕,卻有見再雲身形閃爍,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閃現在高玧的眼前,“公子,人到了!”

高玧點了點頭,表示應允。轉身回眸,卻件晨霧之中,韓妤的身影淼淼,穿熾而至。“別來無恙啊,高先生!”

高玧不答,卻見韓妤高傲的步伐一步步履進身前,“高先生果然好生手段,不下半月,竟得公主青睞,不愧才華滿腹!”瞥了高玧一眼,韓妤又斜覷了一下身旁的韓驍,似乎有意將這一句話說出,“看來我爹爹這般人物想將你收至麾下,終究也難為你一掌翻覆,躋身於宮廷之中,侍奉公主!”

好毒的女人,如此在兄弟麵前挑撥,韓驍不知是何感想,當真如韓妤所說的一般,自己愚弄了父親一把,隻為自己求進宮廷的踏腳石?

“韓小姐何必呢,高某身榮身衰,不過一人之事,侯爺抬愛,公主憐才,高某自然不勝榮幸!”他頓了一頓,軟語回道,“至於侯爺到底是否能任高某翻動,這個恐怕知父莫若女了,高某也不一一言明。”

韓妤微微蹙眉,高玧不動如山,任她通天有術,自然也無計可施。轉向韓驍,“父親如何,今日我是奉命前來,自然不便久留。弟弟就代為姐的向父親問安。”

韓驍默然,看著眼前這個女子,不似前時那般嬌弱。此時的她,一身宮裝滿目琳琅,將薄弱的身姿襯托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嚴出來。眉目間常年宮廷斡旋肅練出來的沉穆,又將那種氣勢沉沉的壓了下去。

饒是如此,韓驍越覺得眼前這個姐姐生分,隻是訕訕幾句言語,便將兩人隔開。韓妤也非拖拉之人,既已進得韓府,有命在身,即便親生父親遠在同一個屋簷下,卻也絕偶不提探望一聲。不禁讓人遐想這個女子除了冠上的這個‘韓’姓之外,還有哪一點是屬於這個高牆之內的。

毫無留戀,韓妤將高玧領至門外,韓驍多陪而至。

出了後門,但隻見兩頂華蓋高轎並立,一青一紅的轎簾遮下,端莊且沉寂在晨霧中。

韓妤瞥了一眼高玧至始至終都拿在手上的那柄劍,緩言道:“先生既然入宮,必然有我宮中規矩,一切利器皆不可隨身攜帶。”

高玧睨了一眼手中那沉重,笑了一笑,反手將劍朝後一扔,再雲身影又不知何時跌至,利落一個淩空旋轉,漂亮的接住了那柄長劍,“再雲,你就且收好它,繼續讓他掛在北苑的房內,不久我們再來取回。”

“嗯!”再雲應聲,卻未及一個錯愕,再雲的身影再度消失在眾人的眼前。“韓兄,不必相送了,高某這一趟而去,不在預料之中,必然不會久遠,你就煨好暖酒,你我再對飲一杯。”

韓驍聞言,難得的露齒一笑,拱手豪言,“當然!”

看著高玧返身入轎,韓驍終究還是感慨,“看來,這個朋友倒還是沒有交錯!”

此時,同樣感慨的,是身在轎子當中的高玧,心情卻因為剛才那起落之間反複不已。隻是,最讓人掛懷的還是,“那把劍,高玧又怎麽會帶進宮中給那人見到呢,……”他一笑,閉眼喚道:

“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