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白皙繡衣郎,今日襤褸虯髯客!若軒胤老宰輔還在世的話,何忍見此光景呀!”如此肝膽瀝盡的一句話,道盡這些年的風雨滄桑。虯髯漢子眉頭間的嵌痕,又刻深了幾許。款步往前,被須髯遮去了一大半的顏,仍然止不住眸子中那強烈的意念。

高牆院內,廊庭柳邊,公子之色從未如此的凝重過,饒是天子,在見到眼前虯髯漢子的時候,依舊忍不住敬重,深深一揖,“朝廷自來有明典,宰輔家世代帝師,當受煜翎一禮,煜翎見過先生!”

“帝師!”那虯髯漢子低沉的吟了一下,似乎對這個久違的稱呼,有那麽的懷念,也有那麽的陌生。“你就是蕭煜翎?”虯髯漢子眼中的光亮,似乎黯淡了一些,顯得有點不是那麽看重之覺,徐徐而道:“就是你將我關到牢獄這麽多年,至今變得麵目全非之人?”他嘲諷的一笑,“我如今衣衫襤褸,胸無點墨,你這帝師,未免高抬了?亦或,未免低賤了你萬尊之軀!”

蕭煜翎顯得有些尷尬,他萬沒想到當日那白衣公子,當年那人前如玉,仁厚載德的軒胤之子軒錦愈,今日說話竟然變得如斯刻薄,直叫蕭煜翎好半天有點反應不過來。調整了一下滿腹誹疑,心知這麽多年的牢獄生活,能教一個原本從萬人敬仰之家,驀然囚衣加身的人有著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自然也稍微釋懷,道:“當年公子未及任教煜翎,便遭逢大禍,實是煜翎之憾!”

“煜翎別無他想,隻想天下百姓得以安寧,朝廷政治回歸正統,給軒老宰輔九泉之下,一點欣慰!”

軒錦愈,那虯髯漢子一直靜默著,聽著蕭煜翎訴及過往,臉上被須髯遮去,但心中卻也始終止不住五味參雜,終究軟了一口氣,朝著蕭煜翎跪下,“多謝聖上賜我殘命留至今日,軒門慘案,八百門生之死,這些年錦愈人在苦牢之中,但每每午夜夢回,皆是淒慘之像,但求一日能重見生天,複我三尺魚腸寶劍,哪怕是死,也要教那始作俑者萬劫不複。”

軒錦愈的眼中,毫不掩飾的憤怒,就連身旁身著黑衣的柴武,不禁也感到震撼。如此深仇苦痛,怕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吧!

蕭煜翎扶起軒錦愈,朝他輕輕頷首,“朕隱忍之久,也是為了這一天的到來,!”他望了一眼軒錦愈,“如今,這個機會到來了!”他有點不恥箢明的行為,“我那姑姑,**之風遍及後宮,朕便派了一名當日也曾受教於宰輔門下,後半途綴學之人,說來也巧,此人相貌之美刻媲女子,大姑姑一見便是傾心不已,朕便暗中將他安插在姑姑身邊,今日,得到了一重大消息!”

“什麽重大消息?”軒錦愈眉間一舒,語氣卻異常的鎮定。

“她的心病,!”蕭煜翎回憶著當年,茫茫蜀道之上,那個不羈的少年一路跟隨,後來他與柴武之間有發生了什麽事,以及箢明是如何下令讓梁霽在半路動手之事,向軒錦愈一一道明,“梁霽乃軒胤老先生最得意的弟子梁彥華之子,這個想必公子知道。但是那次蜀道中的變臉相向,不得已之下,他隻能墜身褒河之中!”

“褒河!”軒錦愈沉思著,深知那處天塹之險,但終究有著擔憂,“可還有生還之機?”

“絕不可能!”蕭煜翎堅決地道,“若無走過棧道之人,絕不會想象得到那個地方是如何的驚心動魄,沿壁之棧,滔滔褒河滾滾長流,望一眼便是膽戰心驚,常人落下,隻怕屍骨難尋,何況梁霽當年隻是一孩童。”

聽到蕭煜翎如此之說,軒錦愈頷首,“但與此事又有何幹?”

“此事是我大姑姑的心病!”蕭煜翎難能的露出笑意,“如果此刻,梁霽這個人突然生還,且回到宮中相認,你說她會怎麽樣?”

“你什麽意思?”軒錦愈疑惑,尚不明白蕭煜翎的意思,“你剛才不也說了嗎,棧道之危,褒河之險,定不可生還,怎麽還有一個梁霽出來與她相認呢?”

“眼前此刻,公子不正是最好的人選麽?”蕭煜翎重重一言,“若公子肯屈尊,莫說當年軒胤宰輔之仇刻報,朝政能回歸我掌,天下海晏河清,這是何樂而不為之事呀!”

軒錦愈轉過身,正眼看著蕭煜翎,眼光從剛才稍微轉過來的信服,漸漸的轉變成了冷淡,以及,……距離!“你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我爹爹的慘案,而是你不甘再受製於人,利用於我吧!”他自嘲的一笑,“而其他人,你信不過也不敢信,你隻能找我這個與箢明有著莫大仇恨的人,才是最好的利劍,我說得沒錯吧!”

“是又如何,!”蕭煜翎沉吟了一下,看著軒錦愈的臉色慢慢轉為失望,乃至絕望,蕭煜翎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之色,緩緩複言,“不是,又如何呢?”他鄭重的道,“朕真誠的希望你能夠好好的考慮一下,在軒胤先生的遺誌之中,最大的也不過是將箢明的朝政還於朕的手上,難道你想讓軒胤老宰輔九泉之下,飲恨不休麽?”

此話在情,此話在理!

對於軒錦愈如此苦恨深仇之人,這一番話,卻又是深深的刺痛了心裏最最柔弱的地方。他終究不得不服軟,“你要我怎麽做?”

蕭煜翎深許一眼,重重的又朝著軒錦愈做了一揖,“朕謝過公子!”

軒錦愈看著蕭煜翎如此模樣,心中卻也有著一番盤桓。蕭煜翎如此禮賢下士,恭謹之樣,確有明君之範,自己若是幫他匡扶朝政,也未必不是一件壞事,何況父親生前,也隻有這麽一個願望,一想至此,心中止不住又是一陣澎湃。

他默然將心中的海嘯山呼壓止住,望著蕭煜翎,想了解一下現在究竟是什麽情況,“昨夜,在牢房之中發生了一些事,被關進來的那個是承明王,我想這事肯定在黨爭之爭中有著莫大的關聯吧!”

蕭煜翎點了點頭,“承明皇叔私扣官鹽,沿淮百姓兩地苦不堪言,如此重罪,大姑姑竟然不顧民怨,一心隻想製衡朝中的形式,全然罔顧了法紀,故而,是朕派人來刺殺皇叔的!”

軒錦愈倒是大吃了一驚,他沒想到這個傳聞中懦弱無能的皇帝,竟然也有這樣的手段,讚許更多了一層,“不過那蕭承明倒是奸詐得很,先是不動聲色的讓人弄了一個替代的死囚進去,讓去刺殺的人殺了那死囚以為是殺了蕭承明,繼而那殺手又命喪於蕭承明手上!果然,馳騁沙場多年的老手,還是不容小覷的呀!”

“隻是這樣一來,民間怨聲就更加難以收拾了,皇叔不死,民怨難平啊!”每每說至此處,蕭煜翎更有一種悲憤,當初在朝堂之上,為了這事,他被箢明強迫壓製著,如今依舊曆曆在目,悲憤更甚,“更有人借此為皇叔喊冤,反倒咬一口皇叔無辜,是另有其人想要栽贓陷害。”

“這是箢明的手筆?”軒錦愈沉吟了一陣,“不像,根據我父親以往跟她的交手,我敢保證她的心思絕對不會這麽縝密,將這借口圓得這般滴水不露,而且像是早算到會有人要行動一樣。”他頓了一頓,“箢明背後另有高人?”

“這怎麽可能,高先生明明……”蕭煜翎一時緊張,可是話說到一半的時候,卻頓了下來,“是呀,姑姑雖然手段不俗,但終究沒有這般嚴謹圓滑,讓人無縫可尋,難道真是他,……”蕭煜翎喃喃自語,但始終在這事上有著揣測不透的心思,“他為什麽要這樣做,明明已經和我達成了協議了,怎麽又會……”

“他是誰?”軒錦愈才是稍微說了一句箢明背後另有高人,蕭煜翎就如此緊張,難道,“皇上認識此人?”

蕭煜翎點了點頭,“非但認識,朕與他前些日子,還有了協議,他助我帷幄,我予他三公之職!”

“三公之職!”軒錦愈大吃了一驚,“此人究竟何德何能,敢要三公之職!”

蕭煜翎歎了一口氣,娓娓道來,“公子在牢中多年,外界之事自然有所隔絕,當年燕雲一隅,本是燕雲皇叔得罪了父皇,已經被父皇所棄,卻遭逢外地圍攻。想那燕雲兵力不超五萬,外胡鐵騎三十萬,皇叔求救於京師不得,竟然苦撐三年,最終大獲全勝!”

軒錦愈聽後,更是一驚,“以五之兵拒他三十萬鐵騎,這事……”他驀然之間,卻不知道對那個曾經有過幾次照麵之緣的小王爺由衷的佩服了起來,“當真在牢獄之中,隔絕了所有人情世故,連同這麽驚心動魄的事都一無所知,看來,有機會的話,當要會一會這個燕雲王了。”

“不!”蕭煜翎卻打斷了他的話,“單憑燕雲皇叔是不可能退敵的,他的背後是有一個軍師,三年帷幄,保住了燕雲,此人之才有所知之人,無不折服。現在公子知道,他為何敢如此狂妄,要位三公了吧!”

“如此人才,確實不愧三公!”他轉向蕭煜翎,“此人若能用之,皇上又何必愁苦?”

“是呀,此人若能用之,朕又何必愁苦!”蕭煜翎感慨著,他莫名的膽顫了起來,到底這個高玧在想著些什麽,如此做,對他有什麽好處,對他,又有什麽好處!

風拂過,將蕭煜翎的思緒喚了回來,他驀然看到軒錦愈此刻還是身著囚衣,虯髯滿麵,便吩咐了柴武帶他進去換洗。自己則依舊站在這清冷的院落中,等待著。

隻是腦中依舊想不通的是高玧的所作所為,“如果說,他真心想幫我,就應該想著怎麽幫我消除掉隱患,卻最終是想著幫姑姑消除隱患,讓我的綢繆功虧一簣!高玧啊高玧,朕真是越來越琢磨不透你在想些什麽了……”

時過半盞,拂柳輕垂,在柴武的帶領下,身後一白衣公子,卸去了那一身汙垢,玉樹臨風之姿,大勝常人。

隻是軒錦愈倒是顯得有些不自然。多年的牢獄生活,已經讓他學會了在低下之中保護自己,而汙垢就是他的另一層麵具,現在剃了胡須,少了這層麵具,一瞬間倒叫他無所適從了起來,連同望著蕭煜翎的時候,也帶著一絲不自然與尷尬。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呀!”蕭煜翎不由得讚道,“從今日起,你就化名梁霽,是在蜀道中被西域不明人士所追殺而墜落褒河之中!……”

沉吟了一瞬,那白衣公子頷首。

………………………………

汴梁大大街,一如既往的熱鬧非凡。隻是今日,似乎有著更令人趣味的事情。嚴格來說,是更另人好奇的事。

街道傳聞,昨夜公主親自初死了自己平時喜愛的麵首,並命人將那人吊在城樓上鞭屍三日。此消息一經傳出,市井之中流言紛紛匪起,甚至有著不堪入耳之詞,暗中詆毀。

熙攘的人群,時不時可見一道淡綠身影拉著一粉色衣裙女子往前穿梭著,有些大度之人,被如此急迫之後,隻是淡然而過,卻有些欲斥責一兩句,卻被蘇沐當街破罵了一陣,這有理之人,在路人的圍觀之下,瞬間也變得無理了起來。

繞不過蘇沐的快舌快語,那人最終隻能訕訕然的散場,人群見無熱鬧可看,自然也漸漸的散了開。蘇沐一陣自得,又拉著黎雲往著人群攢動處圍去。

城頭之上,但見那冠玉,一身血跡斑斕,卻雙手被吊在城樓之上,旁邊守城的士兵一人手中一跟鞭子,輪流著朝那冰冷的屍身上鞭撻而下,綻開的血肉,已經沒有了溫度,卻也一點一點的寒了圍看熱鬧的老百姓。

如此手段,便是大梁掌控朝政的長公主所為。

蘇沐與黎雲一擠到到前邊,所入眼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當下兩個姑娘嚇得麵無了血色,若不是用手捂著嘴,恐怕會驚呼而出。

“這也太殘忍了吧!”黎雲驚道。

“這個長公主,簡直就是喪心病狂,明明都已經是一個死人了,還……”蘇沐的話說到一半,卻被突來的一隻手捂住。她正想抗議的時候,卻見黎雲慌張的神情,四下的張望著,見到周圍的人都將注意力放在城門口上,沒有去注意蘇沐剛才那隨口所說的話,頓時鬆了一口氣,拿開捂住蘇沐的手,“這種話不能亂說的,要是被官府的人聽到,隨時都有可能惹禍上身。”

蘇沐聞言,吃了一驚,頓時朝著黎雲猛點頭。

前方,一羅裙女子,似乎對這眼前的景象不再感什麽興趣,轉身欲走的時候,卻撞在了蘇沐的身上。蘇沐一看,這不正是那日在街道上黎雲所撞到的那女子麽?

“還真是冤家路窄呀!”蘇沐訕訕道,上下打量了那宮瑾一眼,“這次輪到你撞到人了,這又該怎麽說才是呢?”

“對不起!”宮瑾冷淡的神色,與之前蠻橫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蘇沐頓時倒有點反應不過來,差點懷疑當日撞到的那個刁蠻的女人,到底是不是眼前這個臉色凝重的女人。

她細細的望了一眼,卻見宮瑾的眸子當中,隱隱含著一層霧水,而臉上的堅毅,卻又好似將這淚水強硬的呑忍下去一般。蘇沐又望了一眼宮瑾身後被人鞭撻著的那個男子,驀然之間,指著城頭上那人,諾諾道:“那個,該不會是你什麽人吧?”

“誰說的!”宮瑾一聽到蘇沐的話,猛然正色,隨之又是勃然大怒,“你這個女人好不知好歹,我都跟你道歉了,你還要糾纏不休是不?”她從懷裏掏出銀兩,“你要錢是吧,本姑娘給你不就是了,……”說罷,轉身走去,將一臉錯愕的蘇沐丟在原地,看著手上那銀子,丟也不是,不丟也不是。

而身旁本來在圍觀的人,卻是漸漸的被剛才吵鬧的聲音吸引了過來。看著越來越多的目光,蘇沐隻覺臉上一陣灼熱,憋了半天,隻說出了一句,“……是她先撞人的呀!”說罷,灰頭土臉的拉著黎雲往人群外麵鑽。

俗話說屋漏偏逢連夜雨,這話不假。

在蘇沐拉著黎雲鑽出人群的時候,偏偏隻知埋頭向前,卻不料又一頭撞到了另一個人。抬頭一看,卻是另蘇沐與黎雲都恐懼之人。

當然所懼不一。蘇沐是怕被這人認出後被帶回韓府中,而黎雲則是經過上次蕭承佑的一番調戲,在心底對這個浪•**之人有著莫名的反感以及懼怕。以至於兩人在見到所撞到的人是蕭承佑的時候,兩人皆都饒有默契的調頭往回走。

誰知那蕭承佑卻是先人一步,轉身至兩人麵前,伸手攔住了兩人的去路,嘴邊那抹輕•狂的笑,始終如複,“兩位姑娘,天氣真好呀,我們又見麵了!”他特地將眼光放在蘇沐的身上,“蘇姑娘,遇見故人,你又怎好意思裝做不認識呢?”

“我真寧願不認識你!”蘇沐小聲的說道。

“此話當真令人傷心哪!”蕭承佑說著,一把桐扇卻揮得極其瀟灑,“殊不知,這個世界上還有著比蕭某更加傷心的人。”他滯凝了一下,扯出了一個自認為倜儻的笑,“蘇姑娘,你道那是何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