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泠泠秋霜,卻也同樣有人甘願冒夜頂寒而出。皇城的北門,一籠秋月含煙皓皓,洋灑著淡淡的離別傷悲。

一盞宮燈,微微搖曳著,在素手上緩緩前移著,照亮著前方青石道路。且回頭,阿蠻似乎從未如此溫柔過,風吹發絲揚,這一刻風情糜爛,盡情飛揚。或是宮燈迷惘,或是別情也在,阿蠻不言一語,隻是緘默著,款步挪裙,邊牽駿馬前行,邊執宮燈引路。

行遲遲,卻將流連放貯心頭上。離人故作瀟灑,淺笑了一笑,卻又見那笑極是苦澀,似包含萬語千言。又聞得身旁鐙鞍駿馬聲鳴,不覺人已送至盡頭。

阿蠻回頭淺笑,望著身後父女一路無言,好不似欲離之人,不禁勉強勾唇一笑。“叔叔,送至這宮門,恕阿蠻不得不尊重這大梁宮中的禮節,已不能再送了。其後遠路迢迢,好自珍重了。”再望了一眼身邊那廝薄弱人兒,因臥床久病,故而夜色下顯得格外淒楚蒼白,阿蠻也是一陣恍惚,“沐兒,離別在即,不與叔叔說些什麽嗎?”

蘇沐未語,蘇岩倒是先開聲。“阿蠻當了皇後,真的是長大了。”言語中有無限欣慰,隻是這欣慰的背後,卻是讓人不忍聞之的心酸苦楚。

這等苦楚,正是迫使得阿蠻不得不在一夜之間讓自己變得堅強的理由。她搖了搖頭,第一次反駁這個她最崇敬的叔叔的話,“迫使得阿蠻成長的不是這個皇後的冠冕,而是仇恨!”阿蠻苦澀一笑,將口中那抹仇恨盡斂眼底,“這大梁宮的夜色,是何等的壯觀悲涼,真是讓人又愛,又怕,又恨啊!”

蘇岩很是明了,從西疆一路行來,他就已經料到此次大梁一行絕對會改變他們兄妹的一生的。隻是他卻如何也料想不到,此次大梁一行,竟然會將他們兄妹改變得如此徹底,直至天人永隔,黃泉碧落。

兩人都適時的在這一點即透的傷悲前止步了,誰都不曾多說一句。

蘇岩有些擔憂的望著自己的女兒,他如何不知道蘇沐心中苦楚。卻無奈當中他所牽扯的確實不便明言,而梁霽之計正好全他遺憾。“不如,沐兒,你與父親一道離去吧,天涯縱歌,總好過這宮廷中的血影刀光。”

阿蠻見蘇岩將話題轉往蘇沐身上,朝蘇岩微微一頷首,牽馬提燈繼續往前,與那守城士兵不知道吩咐什麽,將這空間讓與這對父女。

蘇沐心中鬱結難結,一路送行,哪怕隻得一句珍重也無。卻在此刻,聽到蘇岩與阿蠻這般對話,心中一時忿恨了起來,當下更是緊咬銀牙,切切道:“今日是他了得,能將爹爹逼迫得遠離京師,又將姨娘打下冷宮,刀光血影本是宮闈中事,隻是沐兒不甘……”

“沐兒,難道一個梁霽,能教你傾盡一生麽?”蘇岩終究還是將這話說出口。“當年你心念著梁霽,為父當你年幼,不予計較,隻是如今,如今……”蘇岩突然不知道怎麽將話繼續說下去。

要說那個死去的人,不是梁霽,真正的梁霽是那個病得快死了的人,還是跟她說,是他這個做父親的,親手在女兒新婚的夜裏,將新郎刺殺?……雖然這一切是箢明托與他做的,但是以私心來講,他並不想讓自己的女兒與箢明的兒子有任何關聯,哪怕,隻是一絲念想。

上一代的糾葛,沒必要牽扯到他的沐兒身上。

理了理情緒,蘇岩鎮定了不少,依舊苦苦勸慰,“沐兒,你這個夢做得太久了,你權當梁霽在那夜死了,不要再去計較什麽了好麽?那個高玧,他也是個活不長的人了,你何苦,何苦如此折磨自己呢?”

“爹爹,沐兒何嚐,何嚐想這般折磨自己!”沐兒哽咽的反問,淚似珍珠斷,長下不止,淒楚容色間的蒼白更甚,“他以為,他能這麽輕易的死去麽?我一定,一定要在他死之前,嚐盡比死更痛苦的事……”

蘇岩蹙眉,不想自己的女兒這般堅決,不忍拂逆,“為父不阻攔你,隻是莫要忘了,黃沙塞外,你母親的孜孜教誨,你是蜀中兒女,百折不撓才是真本性!”

蘇沐點了點頭,煞是感念自己的父親能這般諒解自己,“沐兒記下了。”

望了望中空月色,該是別離的時候了,況且他答應了梁霽,在離去之前,他還有一重要事未做。招來阿蠻,蘇岩深許的望著阿蠻,有一些話,不當於蘇沐的麵前講,隻能隱晦而言。“蠻兒,今後在宮中,你這皇後的位置多少能幫到你些什麽,有些事,你大可放心利用,但保你與沐兒平安,可知?”

阿蠻頷首,“叔父放心,阿蠻懂得這些!”臨風待月,催人別離。

蘇岩不愧快意江湖多年,也非牽扯之人,隻與蘇沐阿蠻兩人道了一聲別,便轉身上馬,馳過那高高城樓,守城士兵在阿蠻這個皇後的打點下也無阻攔。青衫絕逸,翩然一抹塵囂,讓那送別之人眼角多了兩行清淚。

輕輕拭去,兩個同樣痛心的女子相互安慰的一笑,“我來吧!”蘇沐伸手去接阿蠻手上的那盞宮燈,似乎心中釋然了許多。“送走了爹爹也好,今後你我,在這大梁宮中,也隻得各安天命了。”

阿蠻點了點頭,並不讓那手中宮燈承讓於蘇沐,而是掌心種退了一退,空出一地與蘇沐並列,兩人共執一盞宮燈,碎步細數,朝回來時路而行。

或是傷別離之心,兩人都無比的沉默。卻也同樣覺得,這座皇宮雖然冷,但是在這般清秋之中,竟然也是一番別樣景致。

同樣深秋夜,天子所與陽光道。紅塵一騎青衫絕逸,奔騰鐵蹄不曾停下。隱晦月色中,在蕭瑟蒼茫道上,但隻聞嘯絕一聲駿馬嘶鳴,鐵蹄不知何時轉圜,襯在月色下,古道蒼莽,駿馬雙蹄高揚,朝天嘶鳴。

這般桀驁人物,煞是輕狂!馬腹幾下重踢,蹄兒飛揚,馬上蘇岩神色凜然,蒼穹上的皎潔灑滿青衫,添了許多肅穆,更散發著一股前所未有過的殺氣。自懷中一探,取出一方麵巾,利落罩去半邊麵顏,絲毫不掩飾眼中殺意,一聲重喝,震得鐵蹄一輾,迎著月色朝回汴京路。

原本清宵夜色,在鐵蹄的肆虐下,竟也淩亂不堪。

但隻見罩上麵巾的蘇岩,自馬背之上抽出一柄長刀,於夜色中泛寒冰冷。擅自而入,在那個世人眼中最為牢固的天牢前止步,也不避諱,**。

牢房中一陣**,囚犯們或有恐懼躲避,或有期冀者……

刀光劍影定格在最後一個獄卒倒下的一刻,來人目光如炬,輕揚著長刀,刻畫在那牢房的樁木上,發出混沌的聲響。

步至中間,那蒙麵客將步止在了一個牢房的門口。冷眼觀望著那被淩虐的滿身血痕,沒有半點憐憫,如同毒蛇一般,冰冷的氣息揮霍滿整個牢房。

“黎軒?”冰冷冷的一聲質問,也是核對那人身份。

但隻見那一聲“黎軒”喚出,那個被淩汛後隨便丟棄在牢房中的男子艱難的抬首,幹涸的雙唇帶有斑駁的血跡,無神雙目早無了早日的英氣勃發,還未等黎軒開口,卻見那蒙麵客眼中徒增一抹笑意。

也不言語,黑暗的牢房中隻聞得快刀一聲起落,血肉一陣分離聲,鮮紅噴湧。

霎時,牢房之內嘶鳴聲吼,慌亂不堪了起來。

蒙麵客掂了掂手中的那個頭顱,以及淌著鮮豔的紅,隻是這般紅在牢房的晦暗之下,也失了光彩。

人已死,蒙麵客再無停頓之由,返身奔出那已然沒有半點阻力的天牢,策馬而去。

一騎絕塵,帶著殷殷鮮紅一路狂奔,待至那人煙罕處時,卻見那頭顱上鮮血,也早已淌幹,一路奔來,哪還有半點痕跡,可見當時下手之快,致使刀不沾血,一頓噴薄狂湧後,再無生氣。

空曠夜中一聲哨響,從那隱蔽草叢處緩緩走來一人,遠見那人牽著一馬。

“等你好久了!”再雲的臉上似乎泛著不耐煩。

蘇岩扯下罩在麵上的麵巾,並無理會再雲的話,隻是順手將手上那顆剛割下來的頭顱順手一拋,朝再雲拋去。“你主人要的東西,告訴他,記住他說的話!”

“哼!”輕蔑的一聲冷哼,表示回應了。再雲隻是伸出刀鞘,便接住了那顆頭顱。“不用你吩咐,我家公子自會履行承諾。”

說罷,利落的翻身上馬,就是蘇岩,凜冽眼神中有著憤怒,但是也沒有爆發出來,隻是重踢了一下馬肚,南轅北轍,兩人再無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