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每個出現在你生命中的人,不論你們的交會可能是多麽短暫,日後回憶起來,都是生命中最璀璨的寶物。
1夜晚,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夢中,我變成了一隻小羊。
上一秒,我還在開心地吃著草,下一秒,我的頭頂卻被烏雲籠罩,我不解地抬頭,便發現,原來那並不是烏雲,而是晏亦非的臉。
“啊!”我頓時慘叫出聲,驚醒過來。
睜開眼,窗外已天光大亮,我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全是冷汗。就在這時,門被阿阮猛地撞開,她嘴裏還叼著牙刷,緊張地大叫:“怎麽了!?”“沒事沒事,”我擦了擦汗,趕緊解釋道,“就是做了個噩夢……對了,現在幾點了?”“上午十點,”見我沒事,阿阮鬆了口氣,笑眯眯道,“等下我就要回家盡孝心了,否則耳朵都會被我爸念起繭。對了,樂薇,周末你不回家?”“回,當然回!”我一愣,這才反應過來今天是周末,自從答應晏亦非那個隨傳隨到,一年為期的不平等條約後,我總是三不五時做惡夢,人多少有些恍惚。
然而一周裏,晏亦非卻仿佛銷聲匿跡,除了法務部通知大家起訴取消,晏亦非這個人就再沒出現在我的視野。
一切就像一場夢,對,夢,甚至在某個時刻,我漸漸懷疑,之前的一切,是否真的發生過。
思及此,我終於覺得輕鬆了一點,起床收拾好,回家探望媽媽。幻想著她看見我時嫌棄又感動的臉,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吃過午飯,我和我媽正在就今後是否長期留在 C 市一事進行激烈的辯論,我的手機忽然響了。
我正在氣頭上,胡亂抓過手機“喂”了幾聲,便聽見一個陌生又怯怯的聲音叫我“樂薇姐姐”。
我怔了怔,這才仔細看屏幕上的名字——朱月。想了很久,我終於想起,在去 C 市求職前,我曾去墓地探望朱珠,朱月就是那時候突然出現嚇了我一跳的姑娘。
按她的說法,在朱珠去世後,朱珠的父母收養了她,她是他們的養女。
“是朱月吧,”我向媽媽做了一個休戰的手勢,聲音放緩,“找我有事?”“呃,我就是想問問今天樂薇姐姐有沒有空,上次你說我可以找你問姐姐的事,不知道……”“當然沒問題!”我急忙笑著打斷她,“我這就出門,你把地址發給我,我直接過去。”掛掉電話,我媽犀利地掃視我:“要出門?”“嗯。”“我跟你說,回來工作,我年紀也大了,你爸嘴上不說,心裏也是希望你留在身邊的……”“一年,”我一邊收拾包,一邊低頭道,“給我一年時間,如果一年證明我確實不適合現在的工作,我就回家。”說罷,不敢等她的回答,我快步朝門口走去,“啪”一下將門關上了。
下電梯時,我一直在想,為什麽我會給出“一年”這個答案。然而一瞬間,我腦海中卻忽然閃過晏亦非的臉。我被自己產生的念頭嚇得禁不住一個寒顫,我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
明明晏亦非就是一個陰晴不定、莫名其妙的神經病!而在和他接觸的過程中,我已經完全放棄了他是裴子煜的幻想。
正當我這樣胡思亂想著時,我的手機再度響起來,我以為是朱月,沒想到接起來,卻聽到一個久違的,令我幾欲撞牆的聲音:“梁小姐。”我沉默。
“梁樂薇。”我依然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樂薇。”就在這一刻,晏亦非與裴子煜的聲音徹底重合在一起,那些和他分享過的時光如走馬燈般在眼前閃過,我的眼淚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惡狠狠道:“你給我閉嘴!”頃刻間,電話裏隻剩下茲茲的電流聲,我平複了好久,才能夠重新開口說話:“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有些失態了……”但晏亦非卻置若罔聞,自顧自說道:“我餓了。”我有點懵:“啊?”“不是說好了隨傳隨到,你現在給我送飯過來吧。”他的聲音依然波瀾不驚,我卻由剛才的難過一下過渡到可笑。是的,可笑。難道他費盡心機地威脅我為難我,就是為了讓我給他送外賣?
但我卻明白,我不能跟他頂嘴,因為他隨時可能因此心情不好,重新起訴我們。那時大概就算我跪著求他讓我給他送飯,他也不會答應了。
可現在問題在於我並不在 C 市,就算想趕過去,也不可能立刻趕到。想了想,我決定說實話:“對不起,今天能不能麻煩你自己叫一下外賣?我回家看媽媽了。”我以為他至少會問我家在哪裏,但他沉默了片刻後,竟然“哦”了一聲,直接將電話掛掉了。
沒多久,我收到一條短信,來自一個陌生號碼——“星期一開始,協議正式生效”。
前言後語統統沒有,晏亦非還真是不可一世。
不過據說像他這種人都有兩個手機,私人號碼給熟人,我看了眼那個和上次不同的號碼,嘴角多出一抹苦笑,我這算是混進熟人隊伍了?
2因為堵車,等我趕到時,朱月的朱古力已喝了大半杯,隔著玻璃牆見到我,她的笑容依然禮貌而羞怯:“樂薇姐姐。”今天周末,她沒有穿校服,套在身上的是一條白色連衣裙。我看著她的臉,竟有些恍惚,走進咖啡店,仿佛推開時光機的大門,穿梭回我與朱珠在奶茶店裏相伴嬉笑怒罵的絕版青春歲月。
其實在朱珠去世後,我與斯彤,單霓幾乎不再提到她,如同避諱。明知會惹人傷心話題,誰會傻得一刀刀再往舊傷疤上戳。但我又真的想念朱珠,所以才會私心地把手機號留給朱月。
世界上如果還有一個人,可以與我一起肆無忌憚地懷念朱珠,大概隻有她了吧。
那天我終於有時間大概把朱珠的故事跟朱月講了一遍,她一直很安靜地在聽我說話,直到說到我們所有人再也不過聖誕節時,我舔了舔幹澀的嘴唇,說:“今天就到這裏吧。”我對她笑了笑,然後發現她的眼角閃著淚光。
對此我並沒有感到意外,世界上應該沒人會不喜歡朱珠吧。我輕輕拍拍她的肩,安慰她:“別哭,朱珠活著的時候,最煩我動不動就哭,她說人一生的眼淚是有限度的,要節製,否則最重要的關頭就再也哭不出來了。哭不出來的話,會比死還難受。”說完這句,我自己也愣住了。我一直沒發現,我可以把朱珠這些“歪理邪說”記得這樣清楚。
仿佛她在我的鄙視下,堅持為顧客百度論文的日子還近在眼前,但一眨眼,一切又都早已煙消雲散了。
周末結束,我第一時間趕回 C 市。剛打開公寓的門,就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阿阮正坐在一大堆購物袋中間,愁眉苦臉地望著我:“樂薇,你總算回來了!”“你這是剛血拚結束?”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什麽啊,都是我媽拿來的,她說我在外麵吃苦受累,要是吃不飽穿不暖怎麽辦?所以要犒勞我,可是……”阿阮翻個白眼,從紙袋裏拽出一條雪紡鑲鑽連衣裙,“這樣我就能穿暖了嗎?你說這種衣服,我要怎麽穿去公司啊!”真是有有其女必有其母,我被她痛不欲生的表情逗得撲哧一下笑出來,前一天懷念朱珠的感傷,終於被衝淡了些許。
然而想起朱珠,我難免又有些感懷,忍不住走過去蹲下身,抱住阿阮的脖子,“阿阮,以後你要一直一直和我做朋友啊。”“啊?”阿阮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連忙摸我的腦門,“你怎麽了,發燒了?還是被我媽的愚蠢驚呆了?”我拚命搖頭:“都沒有,我就是覺得很開心……剛工作,就能遇見你把我當朋友,我真的真的非常開心。”是啊,過去的那些日子,我也許犯過許多錯,更沒有得到過什麽了不得的榮耀,但我卻學會另一件令我受益終身的事,那就是珍惜每個出現在你生命中的人,不論你們的交會可能是多麽短暫,日後回憶起來,都是生命中最璀璨的寶物。
3周一剛到編輯部,我就被池莫叫進了總編室。
“你的腳沒事了吧?”他的目光掃過我的高跟鞋。
“是的。”雖然偶爾還是會隱約作痛,但我也不能對他實話實說。池莫是我的上司,這一點,我從沒忘記。
“那就好。既然身體沒有問題,那我就可以放心安排新工作給你了。”“那個……池總編,難道你不開除我?”猶豫了很久,我終於忍不住問。
“為什麽要開除你?”池莫抬起頭,臉上的驚訝比我更盛。
“可我不光把專訪搞砸了,晏亦非還要起訴我們雜誌……”“最後不是沒有起訴嗎?”池莫淡然地翻動著手中的文件,“而且多虧了他的折騰,上期雜誌銷量漲了百分之二十。這麽說起來,我反倒應該請他吃飯以示感謝才對。”聽罷池莫的話,我傻眼了,可還沒來得及接話,池莫已拋出另個重磅消息。
“副主編昨天遞了辭呈,人事方麵因此會有所變動,Carol 將升為首席,當然,你的職位暫時不會變化。”編輯部人事大地震到他的口中竟隻是如此輕描淡寫,我默默咂舌,池莫則繼續安排我的新任務:“樂迢迢你知道吧?最近躥紅很快的那個女明星,下篇人物專訪就做她。我已經和她的經紀人 Cindy 談妥了,具體則需要你去協調確認,她後天會參加一個宣傳活動,酒店地址隨後發給你,記得做個漂亮的專訪給我。”漂亮的專訪……聽罷池莫的話,我多少感到心虛,上個專訪我險些因此惹上官司,這次不會也整出什麽幺蛾子吧?
見我許久不回到,池莫輕咳一聲:“有問題嗎?”“沒有。”我連忙搖頭。
“那就好,我希望你不要有什麽多餘的心理負擔。記住一句話,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做什麽不重要,怎麽做最重要,我自認算是個合格的上司,希望你也能做個稱職的員工。”池莫的一席話令我倍感羞愧,良久,我重重地點頭:“我會努力的。”一整天我都在忙於收集樂迢迢的資料。傳說中她脾氣壞,超高傲,一次有記者委婉地質疑她的鼻子是不是“調整”過,她二話不說就對著人家扮豬鼻子,然後翻白眼道:“現在你覺得呢?”就是這樣糟糕的個性,樂迢迢卻紅得一塌糊塗,因為她實在太美了。她所隸屬的恒一國際旗下曾捧出過的無數當紅女星,唯一能比過她的,大概隻有已息影嫁人的孟瀾。
將瀏覽器的全部頁麵關閉,我伸了個懶腰,這才意識到已經下班了。
今天是阿阮舅舅的生日,據說會有一場不小的家宴,她早早請了假回去準備。按她的說法,又有無數青年才俊等著她變相相親。
我一邊回味她說這話時悲痛欲絕的表情,一邊刷門卡,下了樓,才發現早有人等候在大廳。
“晏亦非……”見到他,我臉上輕鬆的表情頃刻間收斂,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
“嗯。”他輕聲答道,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廳。
我不得不唯唯諾諾地跟上,因為我突然想起了周末他發來那條沒頭沒尾的短信,“星期一開始,協議正式生效。”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我也不是法盲,我知道我們之間的協議沒有任何法律意義,但我更不是白癡,我知道挑釁他可能的結果,我不想冒這個風險。
而又或許,在內心深處,我依然存有私心。至於那私心是什麽……我實在難以啟齒。
“不要發呆了,”晏亦非不冷不熱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你有空發呆,不如想想等下準備做什麽菜。”“你剛說什麽?做菜!”我簡直懷疑自己幻聽。
這個男人,處心積慮為難我,難道真的是為了讓我做他的保姆?走進超市時,我被頭頂的燈光晃得眼花。
沒錯,我手裏推著購物車,麵前是玲琅滿目的貨架,而我的身後,則是一個麵無表情,抱著雙臂的男人。
“你……想要吃點什麽?”我心虛地開口。
“你看著辦。”“紅燒肉?”“太膩。”“西芹百合。”“我討厭芹菜。”“咖喱牛腩。”“不錯,等牛腩燒好我可以直接當宵夜。”“我去……”你大爺三個字被我生生咽進腹中,我堆起笑,近乎諂媚地轉過臉,認真地看著這位大爺:“那你究竟想吃點什麽?”“你看著辦。”“……”拎著大包小包上電梯時,我終於充分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惡意,也深深體會到,晏亦非想要報複我這件事不是開玩笑的。我看看自己腳邊那個足有三十斤的米袋,想起結賬時問他:“你家裏沒有米了?”他輕飄飄瞥了我一眼:“有。”那一瞬間,我頓時明白了,原來他並不是想讓我做他的保姆,而是他的玩具。
沒錯,他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變態。確定了這一點,我反而不緊張了,既然他喜歡折磨我,那就讓他折磨去吧。
把三十斤米拖進屋,我打開燈,開始做飯。
我並不知道晏亦非喜歡吃什麽,在經過了那一通毫無營養莫名其妙的對話後,我也放棄了解他喜歡吃什麽。說起來,就連裴子煜喜歡吃什麽,我其實都不大清楚。這聽上去是一件多麽令人傷感的事啊,可卻是真的。我們曾用了那麽多的時間來猜心,來博弈,來爭吵,來誤會,偏偏沒有用足夠的時間去相愛,去了解對方的喜好。他或許是了解我的,但我卻從沒有了解他……“小心!”我渾身一震,猛地回神,便發現本該切菜的刀已經切破了自己的手。鮮血噌噌地冒出來,我有些傻眼,正不知如何是好,晏亦非已經衝過來,拽起我的手指放進自己的嘴裏。
意識到他的舉動,“嘭”一聲,我的大腦爆炸了,就連呼吸都變得不順暢起來,哆嗦了好久,我才鼓起勇氣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對、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道歉,晏亦非卻迅速放開我的手,恢複到不動聲色,走向客廳:“藥箱在書房的第二層抽屜,你自己去拿。”待我處理好傷口出來,廚房裏已是另番景象。所有配菜都已經洗好切好,整齊地碼放在盤子裏,晏亦非正在注意鍋裏燒熱的油,看見我,也不過是揮了揮手:“一邊去。”“不是說我來做飯?”“一邊去。”他重複道。
我看了看自己受傷的手,再看了看他已經微微皺起的眉,立刻識趣地閃人。
飯菜端出來時,我卻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這些天因為晏亦非的事,我分分鍾都緊張得不得了,而現在,腦中繃緊的弦稍有鬆動,整個人也就疲憊得不行,就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睡著的。
晏亦非用手推了推我,是毫不客氣的語氣:“起來。”我仍然打著嗬欠,隔了好久才反應過來:“你把飯做好了?!”“嗯。”他把碗筷推過來,一副懶得再跟我說下去的樣子。
“對不起。”我小聲說道,這一次,我是真心真意的。
晏亦非聽罷,瞥我一眼,拿起筷子,“吃飯。”他今天一共做了三道菜,分量不多,味道卻很好。我想起很久以前,裴子煜也是給我做過早飯的。那時他的手藝,除了讓我驚豔,更令我驚訝。
思及此,我不由恍然,忍不住問:“你天生擅長做飯?”“不,在國外讀書時吃久了西餐太膩又上火,久而久之跟著菜譜視頻就學會了。”我一時鼻酸,呆呆地說了聲“喔”,原本並不熱絡的氣氛,因此落至冰點。可現在的我,早已顧不上思考這些,我滿腦子都是和裴子煜在一起的時光。那時候,我從沒有這樣的機會,和他聊這樣簡單的話題。
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飯一吃完,我就溜去廚房洗碗。洗到一半,我忽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回過頭,晏亦非正仰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離得太遠,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好,這樣我才有勇氣開口:“晏先生,有件事我需要跟你報備一下……”“嗯?”“接下來兩天我可能需要請假,不能隨叫隨到……”我頓了頓,“因為我要去一趟老家出差,采訪樂迢迢。”4剛一出站,我就看見許之行等在那裏。
“跟你說了不用特地跑一趟來接我了啊。”我有些無奈。
許之行笑著接過我的行李:“我也跟你說了,太久沒見起碼得一起吃頓飯,再說我下午也剛好要去你做采訪的那家酒店開會。”我自知說不過他,也就不再糾結,老老實實跟著他去取車了。一路堵得天昏地暗,許之行因此能夠分神陪著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當我說到下午即將采訪的樂迢迢,他愣了愣,搖頭:“我不認識。”“你不認識?”我驚訝。
正好一個紅燈結束,許之行一臉坦然地踩油門:“梁大小姐,我工作忙得沒空看電視,就算有,這種壞脾氣的女明星也不是我的菜。”“喔?那你的菜是什麽樣的,”我眨巴著眼,“斯彤那種?”“梁樂薇你今天皮癢了吧。”許之行一個急轉彎,我見玩笑開得過了,趕緊舉手投降:“對不起。”“不用道歉,”車平穩地開過橋,“很多事情,已經翻篇了。”然而話雖這樣說,接下來的氣氛,卻比剛才傷感了許多。
Kingsley 許,他曾有這樣一個好聽的英文名。我想起斯彤曾跟我說過的關於他們相遇的那段往事,不知如今遠在異國繼續求學的她,會不會偶爾想起我們曾經曆的那段歲月,而後像如今的我一樣,感到快樂而惆悵。
不知不覺間,車子已駛入酒店的停車場,A 區全部停滿,許之行不得不沿著車道一路張望,看 B 區有沒有空車位。
“樂薇你餓嗎?”“還……”餘下的“好”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耳邊便傳來一聲悶響。我有些呆怔,半晌才反應過來,困惑地望向許之行:“怎麽了?”許之行挑眉,聲音裏滿是無奈:“後麵的車撞上來了,先下車吧。”下了車,我才看清眼下是怎麽一回事。一輛紅色 R8 不偏不倚貼在許之行的路虎屁股上,停車場內燈光昏暗,車窗又緊閉,不過從身形看,駕駛座上坐的應該是個女人。
許之行輕輕敲了敲車窗:“你好,能麻煩你開一下窗嗎?”車內的女人卻不為所動。
許之行向來紳士風度,依然耐著性子:“你好,這位女士,麻煩你開一下車窗,你的車撞了我的車,雖然問題不大,但還是需要你配合處理一下。”車內的女人依然置若罔聞。就這樣僵持了十分鍾,我終於按捺不住,湊過去,卻不想被裏麵的人嚇了一跳。
“樂迢迢?!”阿彌陀佛,不怪我眼神太好,而是實在最近無時無刻都在關注她,想不立刻認出來都難。
聽見我的驚呼,車內的樂迢迢終於有了反應,我以為她要下車了,沒想到她竟然突地發動引擎,沒錯,她將車往後退了退,踩了油門!
無奈停車場內空間狹窄,而以她這樣都能撞上我們的蹩腳車技……隻見她掙紮了一陣,最後還是乖乖熄火,開門下車。
人氣偶像就是人氣偶像,就連惹了麻煩,都依然可以保持趾高氣昂。
這應該是我第一次正麵接觸女明星,最大的感觸竟然是,她的臉真小啊!而當我沉浸在“怎麽可以這麽小,真是羨慕嫉妒恨”的情緒中時,許之行已經冷著臉發話了:“這位女士,本來追尾不是一件大事,留下聯係方式報給保險公司處理就好,但如果剛才我沒看錯,你是想肇事逃逸吧?”“……你不知道我是誰?”樂迢迢仿佛沒聽懂他的話,慢條斯理地摘下墨鏡。
“你是誰?”許之行語氣中已經難得有了嘲諷的意思。
“你看看清楚,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樂迢迢啊!”樂迢迢不可置信地尖叫,“怎麽可能有男人不認識我!你!對,沒錯,就是你,名字、電話留給我,我今天真是見鬼了。”終於,許之行最後的風度也繃不住了:“樂小姐對吧,就算是要留姓名電話,也是我找你留,而且不光這些,還有駕駛證,請把你的駕駛證給我,別告訴我你是無證駕駛。”樂迢迢氣得險些跳起來:“我是開車水平爛,但我有駕照的好不好!”說著氣呼呼地翻出手機,按下快播鍵:“阿咪?我在停車場,我這邊出了點問題,你幫我在行李箱裏找找,我的駕駛證放哪裏了,呃,我給忘了……”原來樂迢迢不光脾氣壞,人自戀,車技爛,還有健忘症,站在角落裏盡量減低存在感的我在心裏哀歎,發現她如此多的秘密,大概這次采訪也不會順利到哪裏去了。
我悲催的預感很快得到了證實,和許之行在餐廳吃午飯時,我接到了樂迢迢經紀人的電話,因為樂迢迢身體不適,下午的采訪臨時取消了,改在明天,具體時間再議。
我禮貌地掛斷電話後,臉一下垮了下來:“許大哥,你這回害慘我了……”“怎麽了?”“剛才樂女神大概被你氣壞了,下午專訪直接取消掉,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才會回複好心情,願意見我。”“樂女神?”許之行一時沒反應過來,許久,才哭笑不得地說道,“女神,我看是女神經病加自戀狂還差不多。”因為下午的采訪計劃取消,我下午的時間一下子空了出來。跟 Carol 匯報後,Carol 表示大好時光,偷偷懶未曾不可。
主編與副主編之爭後,她對我明顯沒了抵觸,大概作為池莫得力臂膀的她覺得我與她是同條戰線吧。不過這並不是一件壞事,掛掉電話,我決定按 Carol 說的那樣,忙裏偷閑,給自己放半天假。
但我死都不會想到,我的命運,會在這樣一個稀鬆平常的下午,徹底改變。
由於回來是出於工作,我並沒有告訴我媽我回來了。但既然眼下計劃有變,時間突然空了出來,我思前想後,決定去商場給她買份禮物,再回家吃飯,就當做給她的 surprise。
然而當我拎著禮物走出商場,在路邊等車時,卻看見一輛保時捷自眼前開過,駕駛座上的女人,我想我今生都不會忘記。
在餘生都無法與之相比的那個絕望的夜,她曾瘋狂地砸開過我房間的大門,氣急敗壞地掐住我的脖子,質問我:“梁樂薇你憑什麽!憑什麽!我可以不要他!但你把他變回原來的樣子啊!你變回去啊!”那時我是怎麽回答她的?我想想啊,我說的好像是:“對不起,我也很想把他還給你,你能不能先等我一天?等我找到他,再把他還給你。”可現在,我找到了他,但他卻似乎早已回到她身邊。
不是悲傷,不是狂喜,而是荒謬,那一刻,我內心充斥的,竟然是這種名為荒謬的情緒。我希望所見到的一切都是幻覺,都是虛假的,但我耳邊傳來的車聲人聲卻提醒著我,不,這一切全都是真實的。
剛才駛過我眼前的那個女人就是林蓼藍,而坐副駕駛座上那個男人……我再一次感到荒謬,渾身止不住發抖,我應該叫那個人裴子煜,還是……晏亦非?
5敲開許之行公寓大門的時候,我渾身已經濕透了。可笑的是,我居然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下雨。直到房間裏的暖氣迎麵撲來,一冷一熱強烈的反差令我渾身戰栗,我這才回過神,發現自己的衣服在滴水。
許之行看著我,震驚溢於言表,我也看著他,眼神迫切。
他率先打破沉默:“你怎麽突然來了?”“我有事問你。”深深地吸了口氣,我抬起頭,以更加肅穆的表情望著他,“你要誠實地回答我,不要騙我,就算是為……我叫過你那麽多聲‘許大哥’。”許之行沒有回答。
他臉上的表情甚至沒有任何變化,我無法,也無心去窺探他內心真正的想法。我隻能像個絕症瀕死的病人,緊緊拽住他的手臂,卑微而渴求地發問,仿佛他的答案決定我是否能活過今天:“裴子煜他沒有死對不對?”許之行原本站立得筆直的身軀依稀是顫抖了一下,然後我聽見他堅決地否定:“不,他已經去世了。”我早猜到他會這麽說,不怒反笑:“許大哥,你不要騙我,你知道嗎……我今天看到他了。”“你看錯了,而且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歎了口氣,試圖將我拉進房間,“外麵雨那麽大,你渾身濕透了,我先找件衣服給你換,然後送你回家……”“不,這次不一樣,”我搖頭,“因為我還看見了林蓼藍,他在她的車上。”說罷,未及他回應,我已經用力地甩開他的手,轉頭跑開。
既然他不給我答案,那我就自己去找答案。
電梯一路下行,我又凍得打了一個寒顫,心中有了決斷。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當初裴子煜急救的醫院,我第一時間找到當時為他手術的科室。
然而這是深夜,除了值班醫生,主治醫生並不在。聽我道明來意,值班醫生勸我先回去,明天再來,因為一切的疑問都要等第二天上班後才能給我答複。
我點點頭,沒有反駁他:“好。”然後我走出辦公室,坐在走廊的長椅上一動不動了。我決定在這裏等天亮。
許之行來的時候,我正半閉著眼一邊瑟瑟發抖一邊打著盹,其間那個值班醫生勸了我兩次,見我堅決不走,也就無奈地走開了。
“你先回家,有什麽明天再說。”許之行將一件外套披在我身上,勸我。
我卻依然搖頭。
“你今天是不是說什麽都要待在這裏?”見我如此堅決,他的眉頭越皺越緊。
我偏頭看著他,聲音很輕:“無論你說什麽,隻要我找不到答案,就不會離開這裏。”“如果我說,你要的答案我能給你呢?”我驚訝地瞪大眼睛,便聽他接著說下去:“但現在……你必須聽我的,回家吧。別忘了,你回來是有工作的,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許之行的話如同一聲驚雷,將魔怔的我劈醒了。是的,我不再是個小孩子了,我還有工作,我……思維混沌間,許之行似乎又一次伸手,試圖拉我走,我卻下意識地猛推他,轉身便往門外跑去。
“你要幹什麽?”許之行急得趕忙追出來,我卻動作更快,一轉眼,人已站在住院部的大門前。
許之行是對的,我不再是小孩子了,可為什麽長大後的我,還是無法像個大人一樣控製自己的情緒,還是會因為心痛,而難過得無法呼吸?
滿世界的雨依然沒有停的意思,我貪婪地呼吸著濕漉漉的空氣,便聽見耳邊傳來重重的抽噎。
原來那是我自己的哭聲。
一雙手自身後重新穩穩扶住我的雙肩:“聽許大哥的話,讓我送你回去吧。明天,明天我一定給你一個答案,一言為定。”可我沒有回家。雖然許之行不放心地將我送到小區裏,目送著我上了電梯,但我還是在等待了二十分鍾後,重新下樓回了酒店。
就我這副雙眼紅腫,渾身濕透的狼狽樣,難保我媽不哭天搶地,誤會我半路被人拖去怎麽樣了。我不想多生事端。
一整晚上,我都在修改樂迢迢那份采訪綱要。
我睡不著,隻要一閉上眼睛,腦海中就隻會出現同一幅畫麵,裴子煜在林蓼藍的車裏,他在她的車裏……他們,終於在一起了?
林蓼藍愛了他那麽多年,她曾對我訴說的字字句句,每一個筆畫,都鐫刻在我心底。
我不是不在意,我隻是假裝不在意。
我仍然能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是裴子煜打著幌子,說要我替他擺脫相親對象,直到後來,我才知道,他隻是想帶我給她看看,如同給她一個交代。
那時我是沒把裴子煜的感情當回事的,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為了不受傷害,當時的我決定一概不當真。
可我不知道的是,唯有不怕傷害,勇敢去愛,才有資格被愛。在這點上,我是個膽小鬼,和能為他付出一切的林蓼藍完全沒法比,所以如果他終於愛上她了,我也……就這麽胡思亂想著,我越來越絕望,手裏的草稿再也改不下去,我焦躁地起身,拉開窗簾,才發現天已經亮了。
終於,我熬過了這個生命中最漫長的夜晚,我幾乎喜極而泣,趕緊將東西收拾好,洗了把冷水臉,衝出了酒店房間。
我在酒店大堂呆坐了整整三個多小時,才收到樂迢迢經紀人的通知,讓我上樓準備開始采訪。
來開門的是樂迢迢的助理,如果沒有記錯,叫阿咪。阿咪讓我在客廳等候,說樂迢迢很快就出來。
說是很快,但我又足足等了近一個小時。
等樂大小姐穿著展示會最新款的連衣裙與高跟風鞋情萬種地走出來的時候,我的胃已經痛到近乎**。
但現在的我不能表現出任何不適,擠出一個笑容,我對樂迢迢說:“樂小姐您好,我們可以開始采訪了嗎?”在例行地詢問了樂迢迢準備好的問題後,我逐漸發現這場采訪越來越不對勁……雖然樂迢迢有問必答,態度超好,和其他媒體所評價的耍大牌打太極完全不一樣,我感到很慶幸,但好像她問我的,比我問她的還多吧……“你是哪裏人?”“喔,那就是你是本地人,在 C 市工作對吧?”“昨天和你一起那個男的也是本地人,在 C 市工作?你說他叫叫許之行對吧。”果然,她還是認出了我,我在心中哀嚎著答道:“不,他在這裏工作。”“喔,這樣啊……”樂迢迢若有所思片刻,“那你把你的手機號給我,不是工作性質的那種哦,要私人的。”說罷,向我拋了個媚眼,甜甜一笑。
“我隻有一個手機號,你等我報給你……”雖然現在我已經胃痛得出了一身冷汗,但我總算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樂迢迢醉翁之意不在酒,如果我沒有弄錯,她的目的應該是許之行,但如果她真的看上許之行的話……還不及我多想,我的胃部忽然一陣抽痛,就這樣眼前一黑,我失去了知覺。
我醒來的時候,許之行正坐在我的身邊。
“你醒了。”許之行見我醒來,麵部表情柔和了許多。
“我好像忘了吃飯……”我訕笑著,試圖讓氣氛輕鬆一些。
“我猜到了,所以樂小姐剛讓助理幫你叫了餐,你吃點緩一下我們再去醫院。”許之行說著,指了指床頭櫃上還冒著熱氣的魚片粥。
我心虛地點點頭:“樂小姐呢……”“在客廳等你醒過來。”“那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樂小姐用你的手機給我打的電話,說順便處理撞車的事。”所謂一箭雙雕是也,樂迢迢真是高手。看許之行仍然一臉無知的正氣,想必還不知道樂迢迢的“居心”,我忍不住開始默默為他祈禱。
吃過東西,我的胃漸漸止住了疼痛,臉也多了些血色,和樂迢迢道過謝,許之行便要帶我離開。臨到門口,本坐在沙發上吃水果的樂迢迢忽然抬起尖俏的下巴,叫住我們:“對了,許先生,我的駕照可是給你了,保險公司處理好後,你得親自把它還給我,記住了,快遞我會拒收的!”聽罷她的話,我立刻偷瞥了許之行一眼,發現他的臉果不其然又黑了。
“做夢吧你。”門關上的那刻,許之行從牙縫裏悠悠擠出這四個字,我不覺渾身一顫。
出了酒店,許之行的車就停在門外,他非要帶我去看醫生,我卻與他僵持著,不肯上車:“你昨天答應我的事,要說話算話。”他原本正要發動引擎,轉頭看見我執拗地表情,遲遲沒了動作。
“你先上車。”他歎了口氣。
我卻狠狠地搖著頭:“你不要再騙我了,如果你不告訴我真相,我這就去找當時的醫生!醫生不告訴我也沒關係,我還會接著找,從殯儀館,到墓區,我還可以找林蓼藍,隻要拚了命,我不信我找不到……”“梁樂薇,”許之行忽然連名帶姓叫我,“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一個人的心願是自己被當做死掉了呢?”回到 C 市時,已經入夜,剛出車站,我便迫不及待地撥通了晏亦非,不,裴子煜的私人號碼。
按撥出鍵的時候,我的手一直在抖,路人好奇的目光不時落在我身上,我全然無視,抹掉臉上濕了又幹的淚水,我終於聽見那個在夢中思念了千萬次的聲音:“你的工作結束了?”“嗯,”我極力想要克住自己的鼻音,可是很難,“你在哪裏?”“這好像不關你事,”他明明是戲謔的語氣,可我不在意。
“無所謂了……”我說。
“無所謂?”他似乎愣了一下。
“是的,無所謂。”我深呼吸著答道,然後掛斷了電話。
都無所謂了,你為什麽要裝作死去,為什麽換了名字換了城市生活,為什麽明明相逢後可以再度避開我,卻選擇千方百計將我扯入你的生活,為什麽又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說話……如果是為了報複的話,那就好好報複吧,將我給過你的傷害,以千萬倍的形式還給我,我一定笑著接受,萬死不辭。
站在裴子煜公寓的門口,我心跳如雷,卻沒有絲毫怯懦。
這一晚,我不是來求證任何問題的,也不是來哭訴四年悔不當初的,我隻是……來告白的。
我舉手,毅然決然地按下門鈴。
門打開的刹那,眼前的這個人,終於和我記憶中的那個人,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當初我為什麽會懷疑自己的直覺呢?世界上怎麽會有如此相似的人,想起晏亦非啼笑皆非的那句“別拿腦殘當有趣”,我覺得自己簡直是世界上最傻的大傻瓜。
“晏亦非……”我喃喃著他的名字。
但眼前這個自稱晏亦非的男人,卻抱著雙臂,以一副淡漠的,置身事外的姿態打量著我:“你出差的內容是喝酒?”我沒有答話,隻呆呆地望著他,貪婪地試圖將他的每個神態鐫刻入腦海中。
“梁小姐,你到底是來做什麽的?”終於,他的眉頭高高挑起,嘴角勾成一個嘲諷的弧度,“看來梁小姐你真的很喜歡喝醉後上不熟的男人家,上次你喝醉了也是死纏著我不放……可是怎麽辦,我對你這個人完全沒興趣,一丁一點,都沒有。”聽著他極盡刻薄的話,我卻漸漸開心地笑了,為什麽任何時候,我都覺得他特別好看呢,就連討厭我的時候,也一樣。
我輕輕墊起腳尖,趁他不備,將嘴唇貼上他的:“你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