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鞏縣兵工廠
我們的故事從1937年9月開始。這時戰爭的烈火正迅猛地在中國大地燃燒。
在河南鞏縣兵工廠的鐵道專用線站台上,李振遠剛從運送專用物資的列車上下來,就看見兵工廠的李待琛廠長帶人迎了上來。
“啊呀,李總工,你親自來了,這可太好了!現在軍運這麽緊張,我一直擔心你們派不出專家來幫忙呢。”“這批設備如此重要,別人來我不放心呀。國家花了那麽多錢,這些東西好不容易飄洋過海到了我們手中,別因為裝卸方式不當造成損壞。要知道以後怕是連零配件也進不來了,列強對中日戰爭搞什麽中立,對交戰雙方禁運,現在我國政府戰前訂購的許多裝備都來不了了。李博士呀,你的這一批貨看來真不簡單哩,列車上前後有8門高射炮呢。”
李廠長看到車上的高炮和炮手,高興得眼睛都快找不著了,急忙對身後的兵工廠守備隊長何武庭一招手:“快,叫高炮部隊,連人帶炮都下車,趕緊在廠北麵構築陣地布防。”“廠長,那些炮兵不知道是哪一部分的,能聽咱們指揮嗎?”“什麽不知道哪一部分的?快去向那個炮兵上尉傳本中將的命令,我已將他的人馬編入本廠守備隊,任命他為高炮分隊中校分隊長,你問清他的名字,回頭把委任狀發給他,讓他即刻下車布防。所有新來的高炮部隊弟兄們每人發十塊大洋。”“那……他們要不服從命令怎麽辦?”“笨蛋!你不會抓俘虜嗎?記住不準把這幫弟兄傷了!”
李振遠看著何隊長急火火帶人去收編新來的部隊,笑道:“你李博士扛上中將的肩章,也真就學得和丘八們一樣不講理了?還是到日本留學時跟鬼子學壞了?”“去你的,哥哥,咱們從小一塊讀書,一起長大,你還不了解兄弟?我也是沒辦法,我占地七百畝的諾大一座兵工廠,隻有防空學校的一個高射機槍連四挺高射機槍的防空部隊,即使是依托地形和工事也難以防空,更何況我要隨時做好拆遷準備,離了廠房、山洞,防空的任務就更重了。廠裏這些德國西門子公司、丹麥文德公司和美國布萊德公司的設備都是目前國內最先進的,一年生產的步槍、輕重機槍、擲彈筒、迫擊炮、山炮、手榴彈、槍榴彈差不多可以裝備十萬步兵,我們現在二十四小時開工,各種產品的產量都超出設計能力一倍多。要趕在轉移前盡可能多生產些。老兄,你可得給我準備好機車車輛,千萬別在前線消耗完了,我們自己又不會造。估計用不多久,我這兵工廠就得搬家,這可是一大攤子家業呀,可不能毀在咱們手上,那樣的話,咱們可就成了民族的罪人了。戰爭很可能長期化,這點家當對我們意味著什麽,老兄該明白吧。多好的一座兵工廠啊,隻是可惜還不能造坦克、裝甲車。唉,當初東北軍怎麽就不知道把沈陽兵工廠內遷呢?肥肉放在狼嘴邊,那還會有個好?”
說起這鞏縣兵工廠,有些讀者可能感到陌生。該廠是北洋政府在內陸興建的一個大型軍工企業。1912年開始籌建,第一任廠長是海軍上將薩鎮冰,陸軍中將蔣廷梓任總務處處長。提起薩鎮冰可能許多人聽說過,他早年當過清廷北洋水師管帶,鄧世昌的同僚,民國初年,升任海軍上將,國民政府時期曾任海軍部長,抗戰後曾提出包括建造12艘航空母艦的龐大的建設中國藍水海軍計劃。以後該廠曆任廠長至少也是中將軍銜。該廠雖然沒有太原、漢陽、杭州、福州等兵工廠規模大,但它的設備先進,管理得法,產品精良在國內享有盛譽。抗戰前生產的步、機槍出口土耳其等多個國家。到1930年代,該廠幾乎能夠生產所有步兵武器,其中79步槍具有當時世界先進水平。1935年,蔣介石視察該廠時,對79步槍提出“加長刺刀,縮短槍托”的改進意見,該廠將改造後的79步槍命名為“中正式”,成為全國著名的兵器產品。“中正式”多數指標都優於日軍當時裝備的“三八大蓋”。
這位李廠長早年曾留學日本,在東京帝國大學專攻兵器製造,後來留學美國,獲得博士學位,回國後先在沈陽兵工廠任職,這是我國當時唯一能生產坦克、裝甲車的兵工廠。後來又轉到上海兵工廠任職,之後又擔任過黃埔軍校兵器研究處代理處長、高級教官。不到40歲就扛上了中將肩章,坐上了鞏縣兵工廠廠長的位子。
那位何武庭隊長,手下的部隊充其量也就一個加強營,沾兵工廠的光,扛的也是上校肩章。不過他的守備隊無論從裝備、訓練、人員素質方麵在當時國內少有比肩者:輕重機槍、步兵炮、仿德式衝鋒槍、擲彈筒是應有盡有,編製內還有一個高射機槍連,彈藥的充足程度是別的部隊沒法比的,而且通訊和機動能力方麵也比其他部隊高出一截。警備隊配備的摩托車比中央軍一個師都多。
中原多事之秋,各路諸侯對這麽大一座兵工廠誰不眼熱?連豫西的土匪都想打鞏縣兵工廠的主意。當年白狼手下的一員幹將帶了近萬人的隊伍來鞏縣兵工廠“借彈藥”,被兵工廠警備隊狠狠給他們上了一堂近代戰爭的演示課。先是炮火攔阻射擊,然後是馬克沁重機槍的交叉火力網,79步槍的精確點射。當那群烏合之眾斷了“借彈藥”的打算,隻想跑得離這裏越遠越好時,守備隊卻不肯放棄這難得的實戰練兵機會,同時也是為了給其他覬覦兵工廠的家夥們一個印象深刻的警告,總之,區區一個營的守備隊絲毫沒有將來犯之敵擊退就罷休的意思,炮火追擊的同時,幾十輛三輪摩托車突然從陣地上衝出,每輛車上都有一挺捷克式輕機槍噴吐著火舌,另外兩位車手則是每人一枝被稱為“花機關”的仿德式衝鋒槍。一個連的騎兵從兩翼殺出,先是騎搶連響,後是馬刀閃閃。炮兵停止射擊後,戰場完全被守備隊的衝鋒槍和馬刀控製。此一戰,近萬人土匪隊伍僅逃回數百人,從此他們提起鞏縣兵工廠就膽寒。以後土匪的隊伍敢騷擾洛陽、寶豐,卻不敢騷擾鞏縣。
李振遠向廠方的工務處長宋健彥和廠裏其他幾個技術人員詳細介紹了這些特種物資的卸車方案。緊張有序的卸車作業開始了。
廠長室,陳浩向李待琛立正、敬禮:“報告長官,74軍上尉副營長陳浩向長官報到!”“哦?按我的命令布防完了嗎?”“長官,請讓我們回去!”“回去?回哪去?”“回上海!在那裏我們的弟兄正在拚死殺敵,我們要回去和鬼子拚命!”“你們怎麽是步兵師的?”“報告長官,我在軍校是炮科的,一個月前還是中尉炮兵排長,這些高射炮是南洋華僑買的,通過上海商會指名捐給我們的。”“那為什麽?”“因為我們從來沒有在沒有命令的情況下放棄過陣地!團長、營長們親自帶弟兄們反衝鋒,用刺刀、手榴彈和鬼子拚殺。可是鬼子的飛機、坦克太凶了,好多長官和兄弟們都為國捐軀了。我們新組建的高射炮營都是從炮兵營、機槍營抽調的弟兄,不到一個月,都補充了好幾撥人了,高射炮也就剩下這8門了。”“你們打下過鬼子的飛機沒有?”“沒有,鬼子的飛機一打就跑,不和我們糾纏,弟兄們的操炮技術不熟練,炮彈也不多。不過,我用高射炮平射,把鬼子一線衝鋒的坦克報銷了十幾輛,步兵兄弟們高興極了。”“嗬嗬,炮兵科班出身的小夥子,腦袋瓜挺靈活,高射炮打不著飛機,打坦克?哈哈哈哈……,聽我說,陳浩,淞滬戰場這麽緊張,上峰把你們的高射炮抽出來護送這批物資,你應該想到這些物資的重要性。”
這時,副官進來:“長官,電報。”
李待琛接過電報,看完後對副官說:“你去把汴洛路局的李總工請過來,哦,把宋處長也叫來。”
當時汴洛鐵路已東延海州,西通寶雞,隴海鐵路已大致成形,但鞏縣兵工廠的人們由於建廠修專用線的時候是和汴洛路局打得交道,廠內所有鐵路設施、器材均有汴洛路局字樣,所以習慣上仍將隴海路當局稱為汴洛路局。
李待琛又對仍然站得筆挺的陳浩說:“小夥子,你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呢。”把手裏的電報揚了揚,“軍政部命令,你運來的物資暫不開箱使用,隨時準備啟運大後方。在你來之前,我這裏運到的未開箱安裝的設備還有好幾列呢,都在我們廠的防空洞裏放著。不過,就你這一次有高射炮護送,可見你這一批最重要,所以再啟運時,還得你護送。在此期間,你就擔任本廠守備隊高炮分隊中校分隊長,委任狀馬上發,我會向上峰備案。”
好嘛,這陳浩,一個多月連升三級,從中尉變成了中校。可是他好像並不怎麽領情,身子站得筆直,道:“長官,卑職身為軍人,不能隻想升官發財,國家危難,沙場捐軀是軍人的本分,請讓我們回前線吧。”
李待琛聽了年輕人抗命的話也不生氣,微微一笑:“聽口音好像河南人?”“是的,長官,河南開封人。”“回來保衛家鄉有什麽不好?”“蔣委員長說,地不分南北,人無分老幼,守土抗戰人人有責,弟兄們在上海流血犧牲,我這時跑回後方老家,算是怎麽回事?”
這時,李振遠走了進來,問:“李博士,找我有何貴幹?”
李待琛拿起電報遞過去:“看看。”
李振遠看完電報,詫異道:“這麽快?”
跟在李振遠身後的宋健彥接過電報:“做好搬遷準備?”臉上現出焦急憂慮之色。
這座鞏縣兵工廠自“九一八”以來積極建設防空設施,這時已建成的防空洞,全長數十裏,設施齊全,有地下實彈靶場、彈藥庫、烈性化工材料庫等。主要廠房、廁所、辦公室附近皆有洞口,如遇空襲,可供1萬人5分鍾進入洞內。洞內通訊、辦公、照明、廁所等實施完備,交叉路口路標齊全。主巷道均在數公裏外另設洞口。
廠內的生產車間,均為鋼筋水泥骨架,由於建造得異常堅固,被當地群眾稱為“大鐵房”。後來在工廠向後方搬遷完畢後的1938年3月3日,盤踞黃河北岸之敵派間諜潛入隻有一個班留守的700畝廠區,在場內水塔上空升起氣球指揮炮兵用重炮向此目標射擊,自早7時起至下午4時停止炮擊。廠內員工宿舍等輔助建築嚴重毀壞,而“大鐵房”損傷甚微。至今該廠原址仍留存有“大鐵房”十多間和較為完好的地下防空設施。
所以在當時生產期間僅以一個高射機槍連的部隊防空,廠裏對日寇的空襲並不是特別擔心,但是一旦所有設備及物資拆卸、裝箱從地下、廠房搬出來裝車,在這個浩大的作業過程中,工廠將處於十分脆弱,易受襲擊的狀態。工務處宋處長是留學比利時的兵器工程專家,此時感到了問題的嚴重,問:“北方戰事竟如此不利?”
李待琛走到地圖前,拿起一根教鞭:“我先糾正一下陳中校的說法,我們這裏不是後方,而已經是前線了。諸位請看,黃河北岸,平漢路以東,或者說太行山以東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七七”開戰前敵軍已在平津以及東北到天津一線有駐軍。而我軍在平津和河北沒有中央主力部隊,平津隻有原西北軍的29軍為主力部隊。沿平漢路向南沿途我軍數量不多,而且質量與淞滬前線沒法比,淞滬前線的百萬國軍可都是我國的精華部隊。所以為今之計,黃河以北河北及豫北平原上的我正規軍主力隻有迅速撤過黃河,加強河防力量,炸毀黃河大橋,憑河據守。黃河不能通航大噸位艦艇,鬼子的海軍優勢無從發揮,這樣就能在相當一段時間內穩定戰局,爭取時間。據此推測,不久敵人將占據黃河北岸,那時本廠不僅將遭到空襲,而且還將遭到敵軍隔河炮擊。雖然本廠地勢不利敵炮火準確射擊,我廠勢必無法正常生產,那時撤退搬遷也會更加困難。因此,我們必須做好立即向大後方撤退的準備。這些家當可是我們國家堅持抗戰的重要本錢啊。”
何武庭道:“長官,您說什麽?難道黃河北岸的千裏國土就這麽一下子拱手棄給敵人嗎?這…這…失地千裏,望風而逃,北岸的老百姓還不罵死國軍,軍人們臉麵無存啊!”
李待琛麵目冷峻地看了他一眼:“千裏平原,隻有步兵和少量炮兵,兵力無優勢,地形無憑藉,一旦敵軍從東北、內蒙、朝鮮調集的援兵到達,那麽敵軍在空軍支援下,以優勢的機械化部隊對我軍完成分割包圍,其結局會和當年我們以大炮、機槍、摩托車追殺犯廠的土匪沒多大差別。”
“長官英明,我們在上海的國軍,都是些最能打的部隊。可是鬼子空地配合、步炮協同、裝甲部隊衝擊,火力真是太猛了。我們一個團上去,不到兩天人數就不到兩個連了,有的部隊整師整團地殉國,仗打得實在太慘了!”
“我們是國家的正規軍隊,不是土匪,打仗要勇敢,還要動腦筋,不能隻憑一腔的血氣之勇。你總不能赤手空拳,以血肉之軀和敵人的坦克搏鬥吧?一旦戰爭長期化,我國沿海港口被敵封鎖或占領,那麽這座兵工廠的生產設備對我國堅持戰爭的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更何況還有此次到貨的那些更重要的物資設備。”
李振遠道:“待琛兄,請讓你的部下做個關於搬遷的鐵路運輸需求報告,我們鐵路方麵將全力配合。要在平漢線北段撤退的時候盡可能多地把機車車輛等設備撤過河來。我們撤得快,雖然能保存力量,可是敵軍也會進得很快,你這裏說話間就會有敵機空襲!另外,還應該注意防備敵特和漢奸的破壞。”
“放心吧,振遠兄弟,我們應付得了。陳隊長,我命令你立刻做好防空戰鬥準備。炮手的訓練方麵,我給你派個副隊長徐亮協助你,他原來是這裏防空學校的校長,可是專業的高炮教官呀。”
“是,長官!”
8門德國造高炮,4挺高射機槍,一個高炮營的裝備加上有強烈戰鬥意願的軍官和士兵,充足的彈藥和一個專業的高炮教官。有了這些,李待琛對空襲的焦慮減輕了不少。
“報告長官,柳站長求見。”副官進來報告。”
“哦?快請!”
副官說的柳站長叫柳萬祺,是軍統情報站中校站長兼電台台長,二十七、八歲,一臉沉靜,走路不慌不忙,進門後向李待琛敬禮:“報告李長官。”“柳站長有事?”“長官,我們破獲了一個敵人的潛伏電台,在它今天發報的時候被我們查獲,敵間諜一死一俘,情況顯示,此敵特是專門針對貴廠而來,卑職奉上司命令特來向長官報告。”“哦,柳站長請坐,把情況詳細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