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淩晨。仇天鵬從合芳齋的後院角門走出來,轉出巷子,沿著晨霧迷漫的街道,大步前行。

他雖然又是一個晚上沒有睡了,但卻並不疲倦,洗過一個冷水澡後,他更覺得自己精神健旺,全身都充滿了鬥誌。

他已下了決心,一定要將這陰謀揭破,一定要找出那個在幕後主謀的人。蠟像還在他懷裏,他發誓要將這個人的臉,也像蠟像般壓扁。

“泥人張就住在櫻桃斜街後麵的金魚胡同裏,黑漆的門,上麵還有招牌,很容易找。”

現在他已見過了甜甜。甜甜雖然沒有開口說話,可是,臉色已變得好看多了,顯然已脫離險境。鬼手不但有殺人的快劍,也有救人的良藥,畢竟鬼手和唐芸彤都是唐家堡的人。

“救人好像真的比殺人愉快些。”仇天鵬在微笑,他隻希望殺人的人,以後能變成救人的人。

現在當然還太早。可是一個男人隻要自己心裏有了這種想法,實現的日子就也不會太遠。

落葉歸根,人也總是要成家的。何況他的確已流浪得太久,做一個無拘無束的浪子,雖然也有很多歡樂,可是歡樂後的空虛和寂寞,卻是很少有人能忍受的。

也很少有人能了解,失眠的長夜,曲終人散時的惆悵,大醉醒來後的沮喪……那是什麽滋味,也隻有他們自己心裏才知道。

泥人張已是個老人。他似已忘了自己還有張一鶴那麽樣一個不肖的子弟。

在老人們眼中看來,不肯安分的成家立業,反而要到外麵去闖**的年輕人,就是不學好。

仇天鵬當然也沒有提起張一鶴的死。老,本身就是一種悲哀,他又何必再讓這個老人多添一分悲哀。

可是一提到他的本行,這駝背的老人立刻就好像已能挺起胸,眼睛裏也發出驕傲的光。

“我當然能將這蠟像複原,不管它本來是什麽樣子,我都能讓它變得和以前一模一樣。”老人傲然道:“你到這裏來,可真是找對了人。”

仇天鵬的眼睛也亮了:“要多少時候才能做好?”

“最多一個時辰。”老人很有把握:“你一個時辰後再來拿。”

“我能不能在這裏等?”

“不能。”老人顯露了他在這一行中的權威和尊嚴:“在我做活兒的時候,誰也不許在我旁邊瞧著。”這是他的規矩。

在做這件事的時候,他說的話就是命令,因為他有仇天鵬沒有的本事,所以仇天鵬隻好走。

何況,有一個時辰的空,豈非正好到前麵街上的太和居去喝壺茶。

太和居是個很大的茶館,天一亮就開門了,一開門就坐滿了人。因為京城的茶館子,並不像別的地方那麽單純,來的人也並不是純粹為了喝茶。

尤其是早上,大多數人都是到這裏來等差使做的。泥瓦匠、木工房、搭棚鋪、飯莊子、裁縫局、帛房、租喜轎的,各式各樣的商家;頭一天答應了一件買賣,第二天一早就得到茶館來找工人,來晚了就怕找不到好手。

茶館裏看來雖是很雜亂,其實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地盤,棚匠絕不會跟泥瓦匠坐到一塊兒去,因為坐錯了地方,就沒有差使。

這就叫做“坎子”,哪幾張桌麵,是哪一行的坎子,絕對錯不了。仇天鵬並不是第一次到京城來的,他也懂得這規矩,所以就在靠門邊找了個座位,沏了壺“八百一包”的好茶。

在這裏茶葉不是論斤論兩賣的,一壺茶,一包茶葉,有兩百一包的,有四百一包的,最好的就是八百一包的。八百就是八個大錢。

京城裏的大爺講究氣派,八個大錢當然沒有八百好聽。

仇天鵬剛喝了兩口茶,準備叫夥計到外麵去買幾個“花麻兒”來吃的時候,已有兩個人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在茶館裏跟別人搭座,並不是件怪事。可是這兩個人的神情卻很奇怪,眼神更奇怪,兩個人四隻眼睛全都眨也不眨的盯在他臉上。

兩個人的衣著都很考究,眼神都很亮,兩旁太陽穴隱隱凸起,顯見都是高手。

年紀較長的一個,氣勢淩人,身上雖然沒有帶兵刃,可是一雙手上青筋暴起,骨節崢嶸,顯然有劈碑裂石的掌力。

年紀較輕的一個,服飾更華麗,眉宇間傲氣*人,氣派竟似比年長的更大,一雙發亮的眼神裏,竟布滿了血絲,好像也是通宵沒有睡,又好像充滿了悲哀和憤怒。

他們盯著仇天鵬,仇天鵬卻偏偏連看都不去看他們。

這兩個人對望了一眼,年長的忽然從身上拿出了個木匣子,擺在桌上,然後才問:“閣下就是仇天鵬?”

仇天鵬隻好點了點頭,嘴唇也動了動。

“在下卜巨。”

“你好。”仇天鵬道。

他臉上不動聲色。就好像根本沒聽見過這名字,其實他當然聽過的。

江湖中沒有聽過這名字的人,隻怕還很少。“開天掌”卜巨,威震川湘,正是川湘一帶三十六幫悍盜的總瓢把子,龍頭老大。

卜巨眼角已在跳動,平時他眼角一跳,就要殺人,可是現在卻隻有忍著,沉住了氣道:“閣下不認得我?”

仇天鵬道:“不認得。”

卜巨冷笑道:“這匣子裏的東西,你想必總該認得的?”

他打開匣子,裏麵竟赫然擺著三塊晶瑩圓潤,全無瑕疵的玉璧。

仇天鵬是識貨的人,他當然看得出這三塊玉璧,每一塊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但他卻還是搖了搖頭,道:“這些東西我也沒見過。”

卜巨冷冷道:“我也知道你沒見過,能親眼看見這種寶物的人並不多。”他忽然將匣子推到仇天鵬麵前:“可是現在我隻要你答應一件事,這就是你的!”

仇天鵬故意問道:“什麽事?”

卜巨道:“這三塊玉璧,換你帶三個人進去。”

仇天鵬道:“什麽進去?”

卜巨冷笑道:“真人麵前不說假話,你決定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仇天鵬笑了。這兩個人一坐下來,他就已想到他們是為了什麽來的。

——“我已設法令人通知各地的江湖朋友,身上沒有這種緞帶的,最好莫要妄入禁城,否則一律格殺勿論。”聽到魏雲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知道會有這種麻煩來了。

卜巨已漸漸沉不住氣了,又在厲聲問:“你答不答應?”

仇天鵬道:“不答應!”他的回答很簡單,也很幹脆。他並不是個怕麻煩的人。

卜巨霍然長身而起,一雙手骨節山響,臉上已勃然變色。可是他並沒有出手,因為那年輕人已拉住了他,另一隻手卻也拿了樣東西出來,擺在桌上。

一枚毒蒺藜。唐家威懾天下,見血封喉的毒蒺藜。

在陽光中看來,這枚毒蒺藜不但鋼質極純,而且打造得極複雜精巧,葉瓣中還藏著七根極細的鋼針,打在人身上後,鋼針崩出,無論是釘到骨頭上,還是打入血管裏,都必死無疑。

這種暗器通常都不會放在桌上讓人看的,很少有人能看得這麽仔細。就連仇天鵬也不能不承認,這種暗器的確有種不可思議的魔力,縱然擺在桌上,也一樣可以感覺得到。

年輕人忽然道:“我姓唐。”

仇天鵬道:“唐縱?”

年輕人傲然道:“正是。”

他也的確有他值得自傲的地方,在唐家的兄弟中,他年紀雖最小,可是他的武功卻最高,風頭也最健。

仇天鵬道:“你是不是想用你的暗器來換我的緞帶?”

唐縱冷冷道:“暗器是死的,你若不懂怎麽樣使用它,我縱然將囊中暗器全送給你,也一樣沒有用!”

仇天鵬歎了口氣,道:“原來你隻不過是給我看看而已。”

唐縱道:“能看見這種暗器的人已不多。”

仇天鵬道:“我也可以把緞帶拿出來讓你看看,能看見這種帶子的人也不多!”

唐縱道:“隻可惜它殺不了人。”

仇天鵬道:“那也得看它是在什麽人手裏,有時一根稻草也同樣可以殺人的。”

唐縱沉下了臉,盯著他,擺在桌上的手忽然往下一按,桌上的毒蒺藜立刻憑空彈起,隻聽得“嗤”的一響,已飛起了三丈,“奪”的一響,釘入了屋梁,竟直沒入木,看來這少年不但暗器高妙,手上的功夫也很驚人。

仇天鵬卻好像根本沒看見。

唐縱臉色更陰沉,道:“這才真正是殺人的武器。”

仇天鵬道:“哦!”

唐縱道:“三塊玉璧,再加上一條命,你換不換?”

仇天鵬道:“誰的命?”

唐縱道:“你的。”

仇天鵬又笑了,道:“我若不換,你就要我的命?”

唐縱冷笑。

仇天鵬慢慢的倒了杯茶,喝了兩口,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唐縱和卜巨既然能找得到他,別的人也一樣能查出他的行蹤。

泥人張既然能將那蠟像複原,就一定有人想將他殺了滅口。仇天鵬放下茶杯,已決定不再跟這兩個人糾纏下去,這已是他最後一條線索,泥人張絕不能死。

唐縱道:“你拿定了主意沒有?”

仇天鵬笑了笑,慢慢地站起來,把桌上的三塊玉璧拿起來,放進自己衣袋裏。

卜巨展顏道:“你換了?”

仇天鵬道:“不換。”

卜巨變色道:“不換為什麽要拿走我的玉璧?”

仇天鵬悠然道:“我陪你們說了半天話,就得換點東西來,我的時間一向很寶貴。”

卜巨霍然長身而起。這次唐縱也沒有拉他,一雙手已探入了腰邊的豹皮革囊。

仇天鵬卻好像還是沒看見,微笑著道:“你們若要緞帶,也不是一定辦不到,隻不過我有我的條件。”

卜巨忍住怒氣,道:“什麽條件?”

仇天鵬道:“你們每人跪下來給我磕三個頭,我就

一人給你們一條。”

卜巨怒吼,揮掌。唐縱的手也已探出。

隻聽“啵”的一響,卜巨的手裏忽然多了個茶壺,茶壺已被他捏得粉碎,茶水濺滿了他身上的紫緞長袍,他居然沒有看清茶壺是怎麽樣到他手裏的。

他的手本想往仇天鵬肩頭上抓過去,誰知卻抓到了這個茶壺。

唐縱一隻手雖已伸出豹囊,手裏雖已握著滿把暗器,卻也不知為了什麽,竟偏偏沒有發出來。

再看仇天鵬,竟已到了對街,正微笑著向他們招手,道:“茶壺是你弄破的,你賠,茶錢我也讓你付了,多謝多謝。”

卜巨還想追過去,忽然聽見唐縱嘴裏在“絲絲”的發響,一張臉由白變青,由青脹紅,滿頭冷汗滾滾而落,竟像是已被人點了穴道。

仇天鵬是幾時出手的?

卜巨鐵青的臉忽然變得蒼白,長長吐出口氣,重重的倒在椅子上。

門外卻忽然有個人帶著笑道:“我早就說過,你們若想要仇天鵬聽話,就得先發製人,隻要他的手還能動,你們就得聽他的了。”

一個人施施然走進來,一身的白衣,是釘子。

仇天鵬並沒有看見釘子。他若看見了,心裏一定更著急,現在他雖然沒看見,但已經急得要命。不但急,而且後悔,他本不該留下泥人張一個人在那裏的,他至少也該守在門外。

隻可惜仇天鵬這個人若有機會坐下來喝壺好茶,就絕不肯站在別人門外喝風。

現在他隻希望那“第三個人”還沒有找上泥人張的門去。他甚至在心裏許了個願,隻要泥人張還能好好的活著,好好的把那蠟像複原交給他,他發誓三個月之內絕不再喝茶,無論多好的茶都不喝。

泥人張還好好的活著,而且看樣子比剛才還活得愉快得多。因為那蠟像已複了原,銀子已賺到了手。一個人的年紀大了,花銀子的機會雖然越來越少,賺銀子的興趣卻越來越大。

賺錢和花錢這兩件事通常都是成反比的,你說奇怪不奇怪?

仇天鵬一走進門,看見泥人張,就鬆了口氣,居然還沒有忘記在心裏提醒自己。——三個月之內絕不能喝茶,無論多好的茶都不喝。

喝茶也有癮的,喜歡喝茶的人,若是不能喝茶,那實在是件苦事。幸好他也沒有忘記提醒自己,他還能喝酒,好酒。

泥人張兩隻手都伸了出來,一隻手是空的,一隻手裏拿著蠟像。

仇天鵬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有本事的人,替人做了事,立刻就要收錢,隻要遲一下子,他都會不高興的,事實上,他不要你先付錢,已經是很客氣的了。

空手裏多了張銀票後,泥人張才把另外一隻手鬆開,臉上才有了笑容。仇天鵬卻笑不出了。

這蠟像的臉,竟是鬼手的臉。

“金魚胡同”是條很幽雅的巷子,九月的陽光曬在身上,既不太冷,也不太熱。在天氣晴朗的日子裏,若能到這條巷子裏來走走,本是件很愉快的事。

仇天鵬心裏卻一點也不愉快。他絕不相信鬼手就是殺死張一鶴的凶手,更不相信鬼手會和那些太監們同流合汙。最重要的是,他相信鬼手絕不會說謊,更不會騙他。可是這個蠟像的臉卻偏偏就是鬼手的。

他本想問問泥人張:“你會不會弄錯?”他沒有問。

因為他一向尊重別人的技能和地位,在這方麵,泥人張無疑是絕對的權威。你若說泥人張把蠟像弄錯了,那簡直比打他一記耳光還要令他難堪。

仇天鵬從不願讓別人難受,可是他自己心裏卻很難受。這蠟像本是他最有力的線索,可是他有了這條線索後,卻比以前更迷糊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他實在想不出。

不冷不熱的陽光,照著他的臉,也照著他手裏蠟像的臉。他一麵往前麵走,一麵看著這蠟像,剛走出巷子,忽然又跳了起來,轉頭奔回去,就好像有條鞭子,在後麵抽著他一樣,他又發現了什麽?

泥人張見客的地方,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屋子裏三麵都是窗戶,一張大桌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瓷土顏料、刻刀畫筆。除了替人捏泥塑像外,他還替人刻圖章,畫喜神。

仇天鵬第三次來的時候,這老人正伏在桌上刻圖章,有人推門走進來,他連頭都沒有抬。

屋裏的窗子雖多,卻還是很陰暗,老人的眼力當然也不太好,一張臉幾乎已貼在桌子上。

仇天鵬故意咳嗽兩聲,老人沒有反應,仇天鵬咳嗽的聲音又大了一些,老人還是沒有抬頭,也沒有動,連手裏的刀都沒有動。

刀不動怎能刻圖章?

難道這老人也已遭了別人的毒手?仇天鵬的心沉了下去,人卻跳了起來,一步竄到他背後,想扳過他的身子來看看。

誰知道這老人卻忽然開了口:“外麵的風大,快去關上門。”

仇天鵬又嚇了一跳,苦笑著退回去,輕輕掩上了門,隻覺得自己就像是個犯了疑心病的老太婆。

泥人張道:“你是來幹什麽的?”

仇天鵬道:“我是來換蠟像的!”

泥人張道:“換什麽蠟像?”

仇天鵬道:“你剛才交的貨不對,我想把原來那個換回來!”

走到巷口,他才發現泥人張交給他的蠟像顏色發黃,嚴一鶴給他的蠟像卻是淡青色的,顯然已被這老人掉了包,讓鬼手替那凶手背黑鍋,這老人若不是凶手的同黨,就是已經被買通了。

仇天鵬道:“我是來要你把我那蠟像還原的,並沒有要你另外替我捏一個。”

他慢慢地走過來,眼睛盯在這老人握刀的手上,刻圖章的刀也一樣能殺人的,他不想別人拿他當圖章一樣,在他咽喉上刻一刀。

誰知泥人張卻將手裏的刀放了下來,才慢慢的回過頭,道:“你在說什麽?我不懂。”

仇天鵬也糊塗了,他已看見了這老人的臉,這個泥人張,竟不是他剛才看見的那個。

他一口氣幾乎憋死在嗓子眼裏,過了半天才吐出來,又盯著這老人的臉看了幾眼,忍不住問道:“你就是泥人張?”

老人露出滿嘴黃牙來笑了笑,道:“王麻子剪刀雖然有真有假,泥人張卻是隻此一家,別無分號的!”

仇天鵬道:“剛才的那個人呢?”

泥人張眯著眼睛四麵看了看,道:“你說的是什麽人?我剛從外麵回來,剛才這地方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仇天鵬隻覺得滿嘴發苦,就好像被人塞了個爛桃子在嘴裏。

原來他剛才遇見的那泥人張竟是冒牌貨,別人要他上當,簡直比騙小孩還容易。

泥人張看了看他手裏的蠟像,忽然道:“這倒是我捏出來的,怎麽會到了你手裏?”

仇天鵬立刻問道:“你看見過這個人?”

泥人張道:“沒有。”

仇天鵬道:“你沒有見過這個人,怎麽能捏出他的像來?”

泥人張笑了笑,道:“我沒有看見過關公,也一樣能捏出關老爺的像來!”

仇天鵬道:“是不是有人畫出了這個人的相貌,叫你照著捏的?”

泥人張笑道:“這次你總算明白了。”

仇天鵬道:“是誰叫你來捏這個像的?”

泥人張道:“就是這個人。”他轉身從桌上拿起了個泥人,道:“他來的時候,我手上正好有塊泥,就順便替他也捏了個像,卻忘了拿給他。”

仇天鵬眼睛又亮了,隻可惜老人的手恰巧握著這泥人的頭,他還是沒有看見他最想看的這張臉。

泥人張還在搖著頭,歎著氣,喃喃道:“一個人年紀大了,腦袋就不管用了,不是忘記了這樣,就是忘記了那樣。”

仇天鵬忽然笑道:“你腦筋雖然不好,運氣卻好極了。”

泥人張道:“什麽運氣?”

仇天鵬道:“你若沒有忘記把這泥人交給他,你就少賺了五百兩銀子。”

泥人張眼睛裏也發出了光,道:“現在你能讓我賺五百兩銀子?”

仇天鵬道:“隻要你把這泥人給我,五百兩銀子就已賺到了手!”

泥人張已笑得連嘴都合不攏,立刻把手裏的泥人送到仇天鵬麵前。

仇天鵬剛想去接,突聽“崩”的一聲輕響,泥人的頭突然裂開,七八點寒星暴射而出,直打向他的咽喉。

這泥人裏竟藏著筒極厲害的機簧暗器,距離陸小鳳的咽喉還不到兩尺!

兩尺間的距離、閃電般的速度、絕對出人意料之外的情況、七根見血封喉的毒針!

看來仇天鵬這次已死定了!

無論誰在這種情況下,都已死定了,這樣的距離、這樣的速度、這樣的暗器,天上地下,絕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躲過去。

這一次暗算,顯然已經過深思熟慮,不但已十拿九穩,簡直已萬無一失!

就連仇天鵬也萬萬躲不過去。

可是他並沒有死,因為他手裏還有個蠟像。“崩”的一響,機簧發動時,他的手一震,手指彈出,蠟像就從他手裏跳了起來,恰巧迎上了這七點寒星。

毒針打在蠟像上,餘力未盡,蠟像還是打在他的咽喉上。蠟像雖然打不死人,他還是吃了一驚。

就在這時,泥人張已淩空掠起,箭一般竄出了窗戶,等到仇天鵬發現時,他的人已在窗外。

這“泥人張”的反應居然也不慢,一擊不中,立刻全身而退。

可是他剛竄出去,就發出了一聲驚呼,呼聲很短促,其中還夾著“砰”的一聲響,就好像有樣東西重重的撞在木頭上。

響聲過後,呼聲就突然停頓。仇天鵬趕出去時,他的人已倒在院子裏,像是已暈了過去。另外有個人站在他旁邊,用一雙手抱著頭,卻是個光頭。

仇天鵬叫了出來:“釘子!”

釘子摸著頭,苦笑道:“看來釘子的名字已經應該改了,應該叫做倒楣釘子!”

仇天鵬道:“釘子幾時倒了楣?”

釘子道:“釘子若不倒楣,怎麽會有人把腦袋硬往釘子的腦袋上撞?”

就在這片刻間,“泥人張”腦袋上已腫起了又青又紫的一大塊。

仇天鵬又好笑,又奇怪,他當然知道兩個人的腦袋是絕不會湊巧碰上的,他想不通釘子為什麽要幫他這個忙。

釘子還在摸著頭,喃喃道:“幸好釘子的腦袋還硬。”

仇天鵬笑道:“所以釘子雖然倒楣,泥人張卻更倒楣。”

釘子道:“你說他是泥人張?”

仇天鵬道:“他不是?”

釘子道:“這人若是泥人張,釘子就是仇天鵬了。”

其實仇天鵬當然也知道這個泥人張是冒牌的,可是他也想不通,那第一個真的泥人張為什麽要把蠟像掉了包來騙他。

釘子道:“釘子雖然長得不漂亮,卻也曾來找泥人張捏過一個像。”

仇天鵬道:“所以釘子認得泥人張!”

釘子點點頭,道:“你是不是也想找他捏個像?”

仇天鵬笑道:“卻不知他能不能捏出我這水龍吟來?”

釘子道:“你就算有,他也絕不會捏少一條,連一根都不會少,隻可惜他現在已隻能等著別人替他捏像了!”

仇天鵬皺眉道:“為什麽?”

釘子道:“釘子剛才是從後麵繞過來的,後麵有口井。”

仇天鵬道:“井裏有什麽?”

釘子歎了口氣,道:“我勸你還是自己去看看的好!”

井裏當然有水。可是這口井裏,除了水外,還有血。泥人張的血!

“釘子就是嗅到井裏的血腥氣,才過來看。”釘子雙手合十,苦著臉說道:“看了還不如不看,我靠!”

他看見的是四個死人,現在仇天鵬也看見,泥人張一家大小四口,已全都死在井裏。

仇天鵬一直沒有開口,他不想在釘子麵前吐出來,他一肚子都是苦水。

現在他才知道,他看見的兩個泥人張,原來都是冒牌的。

第一個冒牌泥人張隻管將蠟像掉包,嫁禍給鬼手。若是仇天鵬不上當,就一定會再來的,第二個泥人張就等在那裏要他的命!

這正是個不折不扣的連環毒計,一計不成,計中還有計。

仇天鵬歎了口氣,忽然覺得自己的運氣還算不錯,居然還能活到現在。

釘子卻歎了口氣,道:“我早就說過,你黴氣直透華蓋,一定要倒楣的!”

仇天鵬道:“我倒了什麽楣?”

釘子道:“你什麽事都不好做,偏偏要找死人來捏像,這難道還不算倒楣?”

仇天鵬看著他,道:“就算我是來找死人捏像的,釘子是幹什麽來的?”

釘子好像被問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幸好就在這時,那個頭已被撞腫的“泥人張”忽然發出了呻吟。

他們到後院來的時候,當然沒有忘記把這個人也一起帶來。

釘子鬆了口氣,道:“看樣子他總算已快醒了,釘子總算沒有把他撞死!”

仇天鵬盯著他,道:“你本來是不是想把他撞死的?”

釘子趕緊道:“我靠,你還是不是我大哥呀?這麽想我?上天有好生之德,釘子若有這種想法,豈非要被打下十八層地獄?”

仇天鵬笑了笑,道:“那地方豈非也不錯,至少還可以遇見幾個老朋友,何況,棺材釘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釘子搖著頭,喃喃道:“千萬不能跟這個人鬥嘴,千萬不能……”

仇天鵬忍不住笑道:“釘子什麽時候學會念經了?”

釘子歎了口氣,道:“釘子隻不過在提醒自己,免得以後下拔舌地獄。”

仇天鵬本來還想說話的,卻又忍住。因為他看見地上的人終於已醒,正捧著腦袋,掙紮著想坐起來。

仇天鵬看著他,他也看見了仇天鵬,眼睛裏立刻露出了恐懼之色,看見了釘子後,顯得更吃驚。看樣子他是認得釘子的。

釘子臉上卻連一點表情也沒有,仇天鵬居然也沒有開口。兩個人就這麽樣不聲不響地站在他麵前,看著他。

他雖然不是真的泥人張,卻真的已是個老人。仇天鵬知道自己用不著開口,他也該明白這是什麽意思的。

老人果然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們一定有話要問,也知道你們要問的是什麽。”

他當然應該知道,無論誰被暗算了之後,都一定會盤問對方的姓名來曆,是受誰主使的。一個人活到五六十歲,這種道理他怎麽會不懂?

老人道:“可是你們要問的話,我一句也不能說,因為一說出來,我就非死不可。”

仇天鵬道:“你怕死?”

老人苦笑道:“我雖然已是個老頭子,雖然明知道已活不了多久,但卻比年輕的時候更怕死!”

他說的都是實話。一個人年紀若越大,就越不想死的,所以逞勇輕生的都是年輕人,跳樓上吊也都是年輕人——你幾時看見過老頭子自殺的?

仇天鵬板著臉,道:“你既然怕死,難道就不怕我們殺了你?”

老人道:“我不怕!”

仇天鵬奇怪了:“為什麽不怕?”

老人道:“因為你看樣子就不像喜歡殺人的,也不像要殺我的樣子。”

仇天鵬道:“你看得出?”

老人道:“我已活到這麽大年紀,若連這點事都看不出,豈非白活了?”他居然在笑,笑得就像是條老狐狸。

仇天鵬瞪著他,忽然道:“這次你錯了!”

老人道:“哦?”

仇天鵬道:“你沒有看錯我,我的確不會殺你,但是你看錯了叫你來的那個人,你既然沒有殺了我,無論你說不說出他的秘密,都一樣必死無疑。”

老人的笑容已僵硬,眼睛裏又露出了恐懼之色。

仇天鵬道:“你當然很了解他的手段,你若要走,我絕不會攔住你,你死了也不能怨我!”

老人站起來,卻沒有動。

仇天鵬道:“我一向很少殺人,卻救過不少人!”

老人道:“你……你肯救我?”

仇天鵬道:“你肯說?”

老人遲疑著,一時間還拿不定主意。

仇天鵬道:“你不妨考慮考慮,我……”

他的聲音忽然停頓,甚至連呼吸都已停頓。他忽然發現這老人的眼白已變成慘碧色,慘碧色的眼睛裏,卻有一滴鮮紅的血珠沁了出來。等他衝過去時,老人的眼角已裂開,但他卻好像一點也不覺得痛苦。

仇天鵬一把抓住他的手,手已冰冷僵硬,不禁變色道:“快說,隻要說出他的名字來。”

老人嘴唇動了動,臉上忽然露出詭秘的笑容,笑容剛出現,就已凍結。他的人也已僵硬,全身的皮膚都已經幹硬如牛皮。仇天鵬碰一碰他,就發出“噗”的一聲響,聲音聽來就好像是打鼓一樣的。

釘子也吃了一驚,失聲道:“這是僵屍木魅散。”

仇天鵬輕輕吐出口氣,道:“毒散入血,人化僵屍。”

釘子道:“難道他來的時候就已中了毒,毒性直到現在才發散?”

仇天鵬道:“若不是被你撞暈了,他一出大門,隻怕就已要化做僵屍。”

釘子道:“所以這一計無論成不成,他都已必死無疑。”

仇天鵬歎了口氣,道:“這麽周密的計劃,這麽大的犧牲,為的究竟是什麽?”

釘子道:“為的是要殺你!”

仇天鵬苦笑道:“若是隻為了殺我,他們付出的代價就未免太大了些!”

釘子道:“你也未免把自己看得太不值錢了些!”

仇天鵬道:“他們要殺我,隻不過怕我擋住他們的路而已!”

釘子道:“你認為他們另有目的?”

仇天鵬道:“嗯。”

釘子道:“什麽目的?”

仇天鵬道:“他們付出了這麽多代價,要做的當然是件大事!”

釘子道:“什麽大事?”

仇天鵬道:“你為什麽不去問問你的菩薩?”

釘子道:“菩薩隻會聽釘子念經,釘子卻聽不見菩薩的話。”

仇天鵬道:“那麽你為什麽要做釘子?”

釘子笑了笑,道:“因為做釘子至少比做天鵬好,天鵬的煩惱多,釘子的煩惱少!”

他忽然拍手高歌:“你煩惱,我不煩惱,煩惱多少,都由自找,你要去找,我就走了!”歌聲未歇,他的人真的走了。

“煩惱多少,都由自找。”仇天鵬望著他背影苦笑道:“隻可惜就算我不去找它,它也會來找上我的。”

天高氣爽,秋日當空。仇天鵬慢慢的走出巷子,忽然發現有一個人站在巷口,衣飾華麗,臉色蒼白,竟是唐門子弟中的第一高手唐縱。

他為什麽要在這裏等著?是不是又有麻煩要找上門來了?

仇天鵬笑了笑,道:“你那朋友呢?茶壺的錢他賠了沒有?”

唐縱看著他,眼睛裏滿布血絲,忽然跪下來,向仇天鵬磕了三個頭。

仇天鵬怔住。

我的條件很簡單,你們每人跪下來跟我磕三個頭,我就一人給你們一條緞帶。

這條件本是仇天鵬自己說出來的,但是他卻想不到唐縱真的會這麽樣做。

一個像他這麽樣驕傲的年輕人,寧可被人砍下腦袋,也不肯跪下來磕頭。

可是唐縱卻磕了,不但著著實實的磕了三個頭,而且磕得很響。

這眼高於頂的年輕人,竟不惜忍受這種屈辱?為的究竟是什麽?

仇天鵬歎了口氣,道:“難道你一定要去找斷魄?你找到他也未必能報得了仇。”

唐縱已站起來,瞪著他,一句話也不說,一個字也不說。

仇天鵬隻有從腰上解下條緞帶遞過去,唐縱接過緞帶,回頭就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