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對他的處境,遠黛其實一直心知肚明。有些事,她原是打定了主意,不肯插手的,但這些日子下來,實在有太多的事情出乎了她的意料,原定的打算,其實也早該改一改了。

伸手輕輕拉住百裏肇的手,遠黛靜靜道:“你打算如何做法?”她雖從沒當著百裏肇的麵,問過他以後的打算,但卻並不代表她就真是一無所知,問與不問其實隻是在表明態度。

將遠黛柔軟微涼的玉手包在自己掌心,試圖讓它更暖和些,這一日奔波下來疲累忽然之間便似消除了好些,心底惟覺平和安寧:“我如今隻願有些人莫要迫我太過!”這話於他,說的極是平靜,然而在那平靜無波之中卻又無由的透露出些冷銳之氣。

西山虎嘯一事,雖將他陷於被動,但他卻從未真正擔心過什麽。隻因在爭奪皇位的這條窄路上,他實在已領先了太多太多,多到即使這四年他已收縮了屬於自己的勢力,也沒有誰當真超出他去。可以說,皇位承繼,於他而言最大的威脅在上而不在下。

一念及此,百裏肇的眸光不覺微微一黯。有些事兒,縱然他的心中早已明鏡也似,也一再的告訴自己,皇室無親情,也不值回首。然每每想起這些,卻還讓他不由的心寒徹骨。

不自覺的更加握緊了遠黛的纖手,雙唇也隨之抿成了一條冷肅的直線。

察覺出他心緒的變化,遠黛卻並沒多說什麽。平民之家,尤且各有難念的經,更遑論位於金字塔頂部的皇室。隻是世上總有些事兒,是縱然親如夫妻這等關係,也仍不宜置喙的。

譬如說,父子關係、母子關係等等等等。

不願多說這些。遠黛直截了當的步入正題:“我的手上,略有幾分力量,或許能助你些許也難說!”口中說著,她便輕輕掙了一下,似是想將什麽東西取給百裏肇。

聽得這話,百裏肇麵上倒也並無任何意外之色。打從從前知道文宣閣居然是遠黛所有之後,他便隱約猜到,遠黛的身份並不簡單。其後知曉遠黛乃是南越廣逸王義女一事後,他便明白了她手中的這些力量從何而來。“馭記”一事,更讓他不由的悚然而驚。

心驚之後。他的第一反應竟是大大的鬆了口氣,心中甚至隻覺慶幸,慶幸廣逸王終身也隻是廣逸王。並沒能成為南越之帝,否則的話,他真不感想,如今的天下,會是什麽樣。

非但沒有鬆手。反而更緊的握住了她的手,百裏肇歎道:“為什麽一定要回去呢?”

微怔垂眸,半晌,遠黛才自苦澀一笑:“隻是想回去一趟而已!”想回去,有很多原因,但其中的絕大多數。她卻並不想同他說。也知道,這些事,即使同他說了。也是無用。

無用功之事,又何必去做。何況,她也很清楚的知道,這一趟郢都,她是必要去的。縱使不想回去。他也一定會用盡手段,迫她回去。既如此,倒不如做的漂亮些。

歎了口氣後,百裏肇無奈道:“罷了,你既不想說,我不迫你就是!”觀音山初見之時,她便借著一些蛛絲馬跡,猜出了他的身份,雖未斷然拒絕於他,但話裏話外,卻都將她的意思表現的一清二楚——齊大非偶,她要的,是平靜安寧的生活而不是爾虞我詐。

如今想來,她的坦率與直切人心愈加讓他動容。她成功勾起了他的興趣,讓他開始有意無意的注意她,在此期間,她的表現卻隻是淡然。她聰慧,才識雖可算得廣博,但多數時候,也並不出格。這樣的女子,世間固然不多,但也並不太少,更遠遠不到讓他動容的地步。

百裏肇心中很是清楚,若非那一個約定,若非她承諾為他治愈雙腿,他絕不會娶她為妻。看慣宮中是是非非的他,一直都覺得,女子若太聰明,並不是一件好事。而他,也不需要太聰明、太有心機的女子。不管將來,他能否坐上那個位置,這一點,都不變。

娶了她之後,他卻忽然發現,她其實並不完全如他所想。她聰明,不乏心機、手腕,處事極仔細,但卻遠稱不上狠毒。對身邊人,她甚至可稱得上寬容大度四字。有時候,她甚至會去做一些在他看來,很傻、又全無益處的事——譬如蕭呈嫻之事、譬如杜若之事。

她並不難接近,但你也休想真正走進她心中。這樣的她,讓他開始愈來愈多的將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然後,他詫異的發現,他居然在她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們,其實竟是一路人。

百裏肇默默想著,竟自忍不住的又歎了口氣:“我在郢都,也還有些人手,等明兒,我命嶽堯整理出來,你不妨好好看看,日後或許能用上也未必!”

“噗哧”一笑,遠黛若無其事的道:“這些個話,我怎麽愈聽,便愈覺得像是在交待後事呢!”口中說著,她已笑著掙開手去,輕輕掩住百裏肇的唇:“夠了!要知道,南越,可是我的故鄉,我在那裏待了那麽些年,些許的自保手段,還是有的!”

聽她這麽說了,百裏肇縱還有話要說,也都不好出口了。當下順勢在她柔膩細致如玉的掌心上輕輕一吻,並不意外的見她匆匆縮手的同時玉麵染暈,嗔怒的眼刀隨之飄了過來,卻是似嗔似喜,暮色之下,更增幾分顏色。大笑張臂,將她牢牢箍在懷中,更低了頭,才要再輕吻她一下,身後卻忽然傳來一個聲音:“王爺,七爺到了!”卻是秀雅的聲音。

陡然聽得七爺二字,百裏肇竟不由的怔了一下,卻是過得一刻,才意識到,秀雅口中的這個七爺,應該是他的七弟安親王百裏聿而非是南越的安定郡王石傳玨。他這裏才一皺眉,那邊遠黛卻已很快的將他推開,更迅捷的整理了一下因才剛的耳鬢廝磨而略微褶皺的衣裙,低聲的道:“安親王既來了,王爺卻不可不見呢!”

她性子雖則淡定安然,但於男女情事之上,顏麵卻素來甚薄,才剛被秀雅一言所驚,麵上紅暈卻比先前更甚,如水明眸更是光澤瀲灩,微亂的鬢發有些鬆散的垂落靨畔,與平日想比,更是平添幾分**之美,卻令百裏肇的雙眸不覺更黯了幾分,眸底深處更似有光焰灼灼。

“七弟不是外人,與你也算相識,不妨同去!”他低聲的笑著,語調卻自不容置疑。

對百裏聿,遠黛從來也都頗有好感,然因著蕭後的緣故,她卻一直也不願與百裏聿有過多的交往,隻是百裏肇既開了口,她又怎好當著一側秀雅的麵出言拒絕。無奈的白了一眼百裏肇,她道:“我若去了,你們兄弟說話,豈非大不方便?”這話卻是在提醒百裏肇,這個時候百裏聿過府相見,其意隻怕並不單純,她若去了,隻怕多有不便。

淡淡一笑,百裏肇道:“不妨!你隻管陪我同去就是!”言下卻似是胸有成竹。遠黛拿他無法,搖一搖頭後,便也不再多說什麽,稍稍整理一下散亂的鬢發,舉步同百裏肇同往前院。

延德帝膝下數子中,百裏肇與百裏聿算是私底下走得較近的。而遠黛也能感覺得出,百裏肇與百裏聿之間,是當真有些感情的,而且並不是尋常天家兄弟之間的感情。百裏肇甚至坦然的表示過,若是非要在他的那些兄弟之間,擇一繼位,他會選擇百裏聿。

在蕭後猶在的前提之下,百裏肇仍能做出此種決定,某種程度上已清晰表明了他的態度。

二人從後院一路往西而行,走了足有盞茶工夫,方才到了王府西院的花廳所在。百裏聿卻早在花廳外頭候著,眼見遠黛隨百裏肇同來,麵上不覺閃過一絲詫異之色。但很快的,他便收斂了這絲驚詫,麵上自然的浮起一絲笑意,快步上前同二人見禮。

見他過來行禮,遠黛少不得回了半禮,喚了一聲“七叔”。那邊百裏肇卻已一麵含笑的道了一句:“七弟今兒怎麽有空來了?”一麵上前一步,抬手示意百裏聿進屋說話。

百裏聿口中答應著,眸光卻仍忍不住多看了百裏肇的雙腿一眼,眸中閃過一抹依稀的欣然,這才快步的跟了上去:“二哥雙腿終得痊愈,實乃天大幸事,我原就想著要好好慶賀二哥一番,卻不料這些日子,諸事纏夾,卻是直到今兒才有空來!”

他才剛的那個動作及那眸中光彩雖自一閃而逝,卻仍被遠黛盡收眼底,心中對百裏聿的好感便愈加的盛了一分,唇角也不自覺的微微翹了一翹。

三人在花廳之內,分主賓坐定了,早有丫鬟沏了茶來。取茶淺啜一口後,百裏肇含笑的道:“你我兄弟,哪有那許多講究,不過我知道你有這份心,也就是了!”

百裏聿笑笑,諸兄弟之中,以他最為年幼,又是蕭後獨子,心性也因之最為純淨:“我今兒來,原是為二哥賀,卻是不好空手來,但想著二哥這裏也實在不缺什麽,隻得帶了些強身健骨的藥材來,二哥可莫要嫌棄微薄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