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吹簫引龍(二)

靜靜立在遠黛身邊,這一刻,文屏心中一片安寧,沒有天、沒有地、沒有這一片梅林、月色、白雪,耳中、心中僅剩的隻有這一縷簫音,這一縷清幽卻又仿佛通徹天地的簫音。

她並不知道這簫響了多久,也許很長,也許很短,然而簫聲終於停了,而且停的很突兀。簫音乍停的那一刻,文屏有那麽一瞬甚至沒有回過神來,直到她聽到一個聲音,一個平靜而清冷的聲音:“好一曲《梅花三弄》!小姐此曲,當真可算得繞梁三日、餘音不絕了!”

隨著這個聲音而來的,還有幾下不輕不重的擊掌之聲。

直到聽到這個聲音,文屏才猛然意識到遠黛今晚來此的目的。不無震驚的看向遠黛,然而她看到的卻隻有遠黛那略帶遺憾的麵色。歎息的將手中湘妃竹簫遞給文屏,遠黛蹙眉輕輕活動一下已有些僵硬的雙手:“冬夜吹簫,果真不合時宜!”她喃喃道,麵上略帶索然之色。

照水林的另一頭,正有二人緩緩而來,一個端然坐在輪椅之上,另一個則慢慢推著輪椅。文屏甚至不用怎麽細看,便知道那兩人是誰——百裏肇、嶽堯。

冬日的山林一片靜寂,遠黛的聲音雖不大,卻也足以讓在場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林中稍稍靜寂了片刻,旋即響起的便是百裏肇的輕笑聲:“既知不合時宜,為何還要做?”他的語調聲音平淡的,卻聽不出裏頭有任何其他的情緒。

很是自然的對著自己的雙手輕輕嗬了口氣,試圖讓它更快的暖和起來。遠黛全不以為意的淡淡應道:“不過是一時心血**罷了!”

“心血**?好一個心血**!”百裏肇輕笑,眸中卻全無笑意:“聽說蕭家別院正鬧天花,小姐這心血可**的正是時候!”

遠黛卻沒答他的話,隻偏頭朝身側的文屏使了個眼色。文屏看的一怔。有心想開口,卻為遠黛眸中的冷色所攝,不得不垂頭默默退了開去。見她如此。百裏肇便也朝嶽堯擺了擺手。

林中寂靜如故,卻是過了好一會子,百裏肇才徐徐道:“小姐可知,今兒我本是不會來的!”

遠黛出來至今已有好一陣子了,揣在懷中的懷爐溫度也漸漸不似先前那般暖和,輕輕噓了口氣,遠黛索性蜷起雙腿。抱膝而坐,又將身上所穿銀狐鬥篷的兩側拉了過來,將自己整個人盡數包在其中。直到做完這一切,她才略一仰頭答道:“王爺若是想走,隻管請便就是!”

眸光微微一凝。百裏肇淡淡道:“我若走了,小姐的算計豈非都落了空了!”

忽然聽了這話,倒讓遠黛有一瞬間的失神,恍惚了一刻後,她輕輕搖頭道:“王爺錯了!”

一雙墨眉為之一挑,百裏肇反問道:“我錯了嗎?”目光落在遠黛身上,這一刻,他竟無由的有些想笑。也便更有些想不通自己究竟在做什麽。自幼便在平京長大的他,雖說早已習慣了平京的幹冷天氣。但這並不代表他就喜歡在冬日的寒夜中,離開生著火爐的溫暖屋子,到外頭來感受冰天雪地的寒冷。更不說他此時麵對的這個女子那毫無儀態的舉動。

然而他還是來了,並且至今仍無離開的打算。

歎了口氣,遠黛徐徐道:“王爺確是錯了!因為我此來,其實並無任何算計之心!”

不置可否的“哦”了一聲。百裏肇沒有言語,但他的臉上卻明白的寫著“不信”二字。

月色朦朧如水,天地萬物仿佛都因此而籠上了一層輕紗。注視著月色下平添幾分清麗之色的遠黛,百裏肇忽而竟覺心中一片平和,而這片平和之感,他已很多年沒有感受過了。

“那你又是為了什麽?”他問著,因著心態的改變,他的口氣便也隨之溫和了許多。

“為了什麽?”惘然重複了一遍後,遠黛仔細想了想,這才坦然道:“自然是為你!”

她的坦率讓百裏肇險些便要栽下輪椅,苦笑一刻之後,他道:“你可知道,我已很久沒有過這種不知該如何反應的感覺了!”沒什麽理由的,他覺得自己並不討厭這種感覺。

偏首看向百裏肇,遠黛的眸光清淩淩的,幹淨而純粹:“我來,是因為你,但卻是為了我自己!”她說著有些莫名其妙的話,麵上神色卻是惘然的。

饒是百裏肇素來自負聰明絕頂,這會兒也覺雲山霧罩,全不知其所以。

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遠黛輕笑,卻忽然問道:“在王爺看來,其實娶誰都是一樣。是嗎?”

神色微動的看她一眼,百裏肇收攝心神,淡淡答道:“對別人是!對小姐不是!”

這話若聽在別的女子耳中,怕立時便要嫣紅了雙頰,羞怯得不知該如何是好。然聽在遠黛耳中,卻隻讓她眉睫為之稍稍一動:“可是因為我或許能治好王爺雙腿的緣故?”

先前之所以會說出那句話來,百裏肇心中其實也未嚐便沒有促狹之意,隻是他卻不曾料到遠黛竟會如此敏銳、務實,凝視遠黛一眼,百裏肇道:“我不知從前有沒有人曾對小姐說過,你實在聰明太過!”這話其實卻已不能算是恭維之辭。

微微失神片刻,遠黛卻還是沒回答他的問題,隻徑自道:“其實從前,我也與王爺是一樣的想法!”百裏肇一怔,還未想明白遠黛這話到底所指何事時,遠黛卻又淡淡的繼續說了下去:“總覺得嫁給誰,對我而言其實都沒有太大的差別……”

百裏肇輕輕揚眉,沒有言語。

遠黛的聲音幽幽邈邈,更有些不甚穩定:“可是今兒……我卻忽然有些害怕起來……”

她並不喜歡這種害怕的感覺。一直以來,她都並不覺得嫁人有什麽可怕,隻因她知道,遲早她都是要嫁人的。然而當事到臨頭之時,她卻害怕起來。她其實很清楚,不論從哪一方麵看來,對於如今的她來說,眼前之人無疑是她最好的選擇。然而從心底深處來說,她其實是不願選他的。隻因為,這個男人對她而言,太過危險,她拿捏不住。

料不到遠黛竟會忽然同他說起這個來,百裏肇不無詫異的挑起雙眉:“如此夜半,小姐在這梅林之中吹簫引了我來,就隻為說這個?”語音雖仍淡淡,卻隱約透出了幾分冷冽之意。

這份冷冽若換在它處,怕已足夠使人顫栗,但用在遠黛身上,卻顯然還不夠份量。

渾若無事的抬眸看一眼百裏肇,遠黛自如道:“先前我已說過,之所以來此,隻是心血**而已!”她說著,心下忽然便覺有些無趣,不禁歎了口氣。

沒什麽理由的,聽了這話之後,百裏肇隻覺自己原本的不悅已然煙消雲散。深思的看著遠黛,她竟也忍不住的搖了搖頭。他極少會有看不透某個人的感覺,但他卻不得不承認,對眼前這個女子,他竟是愈來愈看不透她了:“你很隨性?”他若有所思的問道。

偏頭想了一想後,遠黛才搖頭道:“我喜歡隨心所欲!”

“隨心所欲!”沉默一刻之後,百裏肇發出一聲輕嗤:“這世上,有誰不喜歡隨心所欲呢!”

輕輕點頭之後,遠黛方低聲道:“王爺說的極是!這個世上,誰都想要隨心所欲,可真正能夠做到隨心所欲的人卻幾乎沒有!”頓了一頓之後,她忽而又道:“王爺還記得觀音山嗎?”

微微頷首,百裏肇平靜道:“你說,生平有四願!”

遠黛徐徐接口道:“願無思、無慮、無憂、無懼!”這句話,她說的極慢,又一字一字的,異常艱難而沉重,仿佛隻這幾個字,便讓她用盡了渾身的氣力。

注目看她,百裏肇極幹脆的道:“我辦不到!”

幾乎立即的,遠黛已朝天翻了個白眼,口氣也隨之一變:“我知道!”她沒好氣的道。

見她如此,百裏肇卻忽然覺得有趣起來:“觀音山時,你之所以會對我說這些,抱的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打算吧?”他問著遠黛,口氣卻是確信無疑的,顯然他早知如此。

遠黛沒有言語。事實上,觀音山時,她之所以會對第一次見麵的百裏肇說出這麽一番話來,確是如此想的。百裏肇無疑是個驕傲的人。一般而言,驕傲的人,都不會勉強別人。

委婉卻清楚的拒絕,通常是能起作用的。

她雖沒說出口來,但百裏肇卻仿佛已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無自嘲一勾唇角,他淡淡道:“其實你沒錯,隻是可惜,遲了三年!”三年前的他與三年後的他,性情已變了太多了。

“三年前……”忽然聽他說出這話來,遠黛卻是不由“噗哧”一笑:“三年前,你怕是根本不會正眼看我一眼吧!”她說的很輕鬆、很自如,全無自怨自艾之意。

百裏肇聞言,卻是一笑:“我有句話想對你說,卻不知道是該現在說還是留待以後再說?”

無謂的看了百裏肇一眼,遠黛隨意道:“若一定要說,那卻是遲說不如早說!”

百裏肇微微頷首,當即緩聲問道:“一個自稱能醫好我雙腿的人,自己卻滿麵病容,容色枯槁,你說,我是該信她還是疑她?”(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