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十,重陽方過,武德帝終於昭告天下,開倉放糧,示意儲君已定,福澤天下。

朝臣們紛紛恭賀四皇子宇文獻榮登太子之位,賀禮如同不要錢一般流水似的送入四皇子府,倒苦了四皇子妃李雅含,每日都得笑語晏晏地與訪客談天說話,且這天大的喜事還不能露出半分不滿來。

因是自家親戚,陸家幾位女眷又怕人多叨擾了四皇子妃,就都沒趕著頭幾日上門,反而是約了五六日後一道前去。去的那日,李雅含早早地就命人在門房侯著,一見她們來了,忙笑盈盈地叫人領進正院。

陸雲嵐還是第一次來四皇子府。隻見院內花木扶疏,景致錯落,寧靜中更見清貴,心中暗自對這個表嫂佩服了許多——宇文獻不是喜好金玉富貴之人,可身份上又不允許他太過樸素,李雅含的布置倒是很有些意思。

女眷們坐在一道說話,話題無外乎是那些家長裏短。譬如東家的小姐嫁了西家的少爺,南家的老爺續弦納妾,北家的大姑娘新生了個兒子雲雲。話題繞轉一圈,在座唯一的長輩小孟氏便起身告辭,說府中還有事不便多留,她前腳剛走,後腳陸雲英就捧著茶水笑出來,頗為神秘道。

“三嬸嬸一定又去給三弟相看去了。”

陸雲韶聞言稍顯驚訝,“三弟今年十五還是十六罷……三嬸也太急了些。”在她看來,男女成婚必要年歲相當,陸承遙才十五六,那女方肯定也隻有十四五甚至更小,這麽一想小孟氏的確著急了些。

李雅含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小孟氏離去的方向,含笑道,“怕是做母親的將來都這樣罷,我聽聞承瑾兄弟的婚事已經定了?也難怪表嬸如今操心起了承遙兄弟。”

陸承瑾上個月剛與工部侍郎家的女兒訂親,隻待明年女方過了十六歲生辰便擇日成親。

陸雲嵐卻是隱約聽說了些事,暗自搖頭。

“五妹妹。”陸雲英喊她,“你與三弟一向來關係不錯,這裏頭莫非有什麽內情?”

要不然怎麽說姐妹中陸雲英與她關係最好呢?她這位大姐姐隻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心中有事。陸雲嵐無奈地接受著幾位姐妹妯娌的視線打量,舉雙手投降。

“三嬸這般行為,隻怕是因為三哥的心上人她不滿意罷了。”

陸雲英吃驚道,“三弟有意中人了?”

陸雲嵐點頭。

“是哪家小姐?”陸雲韶也奇道,“咱們可從來沒聽三弟說起過。”

“是胡家,”陸雲嵐簡短道,“去年春獵時,咱們都見過一麵。”

李雅含腦袋中仔細一想,才輕抽了口冷氣,細聲細語道,“可是兵部侍郎的那個胡家?”在得到了陸雲嵐的頷首後,她忍不住道,“胡家嫡出的小姐不是已許了浙直總督的次子?承遙兄弟莫非是看中了那位胡小姐?”

陸雲韶卻神情複雜地搖一搖頭,搶在陸雲嵐答話前就開了口。

“春獵時,胡家嫡出的小姐並未來……來的是雲姬姐姐。”

“誰?”李雅含一時未反應過來。

“雲姬姐姐是胡侍郎家的長女,但……是庶出。”陸雲韶猶猶豫豫地解釋著,眼睛卻看向陸雲嵐,為難道,“且雲姬姐姐比三弟還略大兩三歲呢。”

陸承遙今年不過十六七,那胡雲姬豈不是十九了?

李雅含心中暗暗吃驚,不曾想今日會聽到這種八卦。反倒是陸雲英眉毛一揚,很快便接過了話茬,“年紀大些也無妨,我曾在旁人家的堂會上見過胡家那位小姐,看得出來也是性子極好的一個人。隻是……”

“三嬸怕是繞不過彎來。”陸雲嵐無奈道,然而不過片刻,她就又莞爾,“不過若論咱們這些兄弟中誰的心性最為堅定,我瞧呀,還是三哥!”

陸雲英細想片刻,亦道,“三嬸這回怕是要失望了。”

……

陸家姐妹們這回料得不錯,小孟氏的確抗不過兒子的心性。其實仔細想想,她這輩子活得也算成功,嫁給門當戶對的有情郎,生有兩個出色的兒子。長子陸承瑾雖大大咧咧些,可緊要關頭從不含糊,如今十八了,隻等明年春天便成親;次子陸承遙從小就機敏過人,沒叫她這個做母親的操過什麽心,如今不過是想娶個心上人,又不是出去吃喝嫖賭,她到底有什麽好計較的?

再加上連日來,丈夫大約收到了兒子的懇求,也向她吹了枕邊風,小孟氏終是點頭應允,了結次子的一點心願。又因為胡雲姬年紀稍長,不好拖延太久,兩相合計,便把親事定在了來年春末。

陸雲嵐收到消息後,很是高興地打趣了一番陸承遙,不過後者臉皮比較厚,照單全收不說,還笑眯眯地“請五妹妹幫我給雲姬去信一封”。

時光漸行,到了冬月。京中再度下起雪來。

今年冬天不如去年冷,但入了冬後,紀淩還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忙碌了起來。京衛指揮使餘大人被調去了五軍都督府,空出來的位子便自然而然由紀淩頂上。仔細數遍整個京城,如此年輕有為的正三品京官也是少之又少,不少人暗地裏豔羨紀家時來運轉,連帶著送禮的都多出了好幾成。

另一邊,狄滿秋生了個兒子,狄家陸家皆大歡喜。狄戎前去給妹妹道喜時,還與陸承宇好好地喝了幾大盅酒,本想著灌倒妹夫,卻不防他妹夫是個千杯不醉的,反倒是自己喝的暈暈乎乎,還得靠餘鼎把人給拖回狄家。

然而一切好消息中也有壞消息。入冬後,武德帝看似康健的身體又再度生起了病。

皇帝纏綿病榻,太子既要照看朝政,又要就近侍疾,可把宇文獻忙的團團轉。宇文襄知道後,便主動提出由他來照顧武德帝,也算全了最後一點父子情誼——這話是太醫隱晦交代的,武德帝身上餘毒未清,哪怕緩過了這個冬天,日後也無法辛勞。

宇文獻沒理由不答應,隻是認識宇文襄多年的陳平知道後忍不住多嘴問了一句。

“二殿下,您就真的打心眼裏沒有半點隔閡嗎?”

太子之位也好,儲君之爭也罷,宇文襄活得像是個局外人,半點也沒動手的心思。多多少人以為他會在最後反將宇文獻一軍,可他不但沒有,還把姿態擺的很明白。

宇文襄聽後淡淡一笑,“或許比起他們,我更像我母親。”

其實關於親生母親,宇文襄根本不知道她是什麽樣子的,甚至也沒人能說出隻言片語的形容,可宇文家的兒子骨子裏都有對權利的渴求,他卻從來沒想過自己要成為帝王。

襄者,助也。

或許這就是他冥冥之中的結局。

雪下了一場又一場,等到臘月前後時,太醫終於聯名上書,說陛下身體虛弱,真真是再也不能操勞了——武德帝知道了後,默然許久,長歎了一口氣。

“是朕老了啊。”

這話自然沒有傳開,但等到臘月廿三那日,傳開的卻是一張聖旨。

聖旨乃武德帝親筆所寫,大意是朕半生操勞,如今身體每況愈下,而太子賢明有德,理應接替朕位雲雲。欽天監隨後得了口諭,算出了最適合太子登基的日子,是在來年的二月初一,可國不能一日無君,武德帝便將朝政全權委托給他選定的太子,自己則帶著幾位宮妃前往冀北行宮,安養度日。

於是到了年下,宇文獻也忙的腳不點地,朝內朝外一把抓,連帶著他的幾位好兄弟,都沒一個清閑的。僅有的幾次偷懶,不過是狄戎笑嘻嘻拿著酒,翻牆進了紀淩的院子來找人,身後跟著的不是一臉僵硬的餘鼎,便是一臉無辜的蘇濟舟。宇文獻知道把人逼得太緊也不行,時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兄弟幾個。

“……下回可不能叫他們再這麽帶你喝酒了……”

紀淩作為唯一娶妻的那個,自然成為了大家的圍攻對象,兄弟們喝完酒開溜,剩下陸雲嵐隻好扶著人進屋洗漱。然而門一關,剛才還半死不活的紫衣青年立馬攬上了身邊溫香軟玉的腰,將人往懷裏帶,略帶酒氣的唇逼近她,尋求一個親吻。

“你不喜歡,下回就不喝了。”

“我有這麽霸道嗎?”陸雲嵐真懷疑他是真醉還是假醉,好笑道,“你們也是難得休息半日,我總不好攔著……”

她話未說完,紀淩已然吻了過來。

酒意溫熱,天卻發寒,這一枚吻交織著兩種感覺,腦後又被人用手溫柔按住,陸雲嵐情不自禁打了顫,攬住了對方堅實的臂膀,輕喘著靠了過去。

“陸雲夢死了。”

紀淩忽然說道,陸雲嵐一怔,就要抬起頭來看他,卻被男人按住不許動作。

“濟舟方才與我說的,是自殺。昨日……宇文環沒熬過去,她便瘋了,自刎而死。”

多麽妙的因果循環——上輩子她因陸雲夢的步步相逼自刎而死,這輩子陸雲夢卻因喪子之痛自刎而亡。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她默然許久,輕聲道,“我不想聽她的事了……那些,與咱們都沒關係。”

“好。”

紀淩環著她手愈發緊了,兩人抱在一起,親昵無間。

“有一件事我從未與你說過。”

“什麽?”

“我很喜歡你名字裏的這個‘嵐’字,”紀淩低笑重複,“嵐,山風也。”

“那又怎麽了?”陸雲嵐不解。

“其實最早的時候,父親為我們兄弟倆起名,都是兩個字的。二弟叫明河……我是淩風。但那時候我不喜歡兩個字,覺得讀著累贅,便纏著父親改了。”

溫熱的手指按在唇瓣,彼此視線交纏,陸雲嵐忽的反應了過來。

紀淩俯身親吻,含糊道。

“是取淩雲之風的意思……”

我失去的風,在你身上獲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