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陸雲夢能大聲叫出來,她絕對已經叫出來了。
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她明明已經讓梧桐偷偷地把許氏分給她的瑪瑙白玉髓步搖給拿出來,然後又指使雪蘭把步搖塞到陸雲嵐的妝奩盒子裏去!那東西怎麽可能會出現在她的屋子裏!難道是步搖自己個兒長腿跑了麽!
她覺得自己計劃的不錯。如果陸雲嵐和雪蘭對質,那雪蘭就會按照她的吩咐爭辯一切都是杜鵑所做,挑撥風荷院和攬翠院的關係。即便是在不久前,她得知陸雲嵐沒有鬧起來,也理所當然地認為雪蘭已經得手,那步搖仍在風荷院中——左右陸雲嵐是洗脫不了嫌疑的。
大約是怕眾人不信,回話的嬤嬤又為難地重複了一遍。
“千真萬確,奴婢絕對不敢說謊,這步搖……是在二小姐的妝台下找到的。”
許氏抿唇,擺了擺手,示意眾人都推下去,隻留回話的嬤嬤和陸家姐妹諸人。雲朵眼疾手快地給許氏換了一杯熱茶,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一旁。一時間屋內並無人說話,寂靜地仿佛一根針掉落都會刺耳無比,雪蘭跪在地上不敢抬頭,亦不敢開口,陸雲夢縱然是想為自己爭辯,卻又覺得當下無論說什麽都落了下乘,隻能在震驚之餘,垂了眼一味地絞著帕子,思考對策。
“你繼續說。”
短暫的沉默後,許氏終於放下青花勾邊白釉為底的茶盞,這般命令道。那嬤嬤得了主子的話,也不敢有絲毫隱瞞,隻能將一切始末都道來。
“……奴婢得了夫人的命令,便從大小姐和丫鬟們所住的屋子找起,看過了大小姐的住處後,奴婢便又帶人去了風荷院,仔細檢查了五小姐的閨房……可誰知雪蘭這丫頭瘋瘋癲癲地衝了出來,嘴裏還胡沁了幾句——說句不好聽的夫人莫怪,當時雪蘭那態度,奴婢竟差點以為東西在五小姐房裏,還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自然,五小姐那什麽都沒有……隨後奴婢再去了芙蓉院,本想著小姐們都是主子,大小姐和五小姐那裏沒有,二小姐自然也是沒有的,但咱們怎麽也搞不明白,為何會在二小姐的妝台下發現了這個……”
嬤嬤的話巨細無遺,誰若想辯解一句都難,一連串的描述裏,唯有雪蘭是最醒目的。哪怕沒人提她一句,許氏也要問了。
“雪蘭,你為何攔著嬤嬤們,不許她們進嵐娘的屋子?”
身為大家夫人,許氏永遠都是端莊淡然的,她在閨中所受的教導就是當家主母無須親自責罵下人,讓身邊得臉的仆婦開口即可,所以即便她平日裏偶爾發聲,也是極溫和的。
雪蘭本來是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她和陸雲夢一樣,怎麽也料不到東西會長了腿兒跑到芙蓉院去。她被仆婦們拉扯來了攬翠院,跪在地上,方才看見那個盒子,登時三魂嚇沒了七魄——那盒子分明是她親手帶到芙蓉院裏,可五小姐明明說是一支湖筆!
“奴婢……奴婢……”雪蘭支支吾吾,抬頭想向二小姐求救,可還未觸及陸雲夢的視線便被李嬤嬤嗬斥了——這位許氏身邊積年的老嬤嬤管教起她們這些小丫鬟簡直是信手拈來——她嚇得繃緊了身子,心中想到姚姨娘的許諾,隻能含含糊糊地把話倒了出來。
“奴婢哪裏敢攔嬤嬤們!隻是奴婢午後小憩了片刻,剛起來便聽見院子裏吵吵嚷嚷的,想著自己身為院中大丫鬟,小姐不在的時候定要好好當差,便糊裏糊塗地衝出來想教訓一下院子裏那起子高聲說話的……誰知奴婢眼拙,竟未認出是夫人身邊的人……”
先前回話的嬤嬤冷笑一聲,“雪蘭姑娘這會兒推說自己是睡糊塗了?方才嘴裏不知死活胡沁什麽呢!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多‘忠心’為主……”她話裏特地咬重了某兩個字,聽得雪蘭眉心一跳。
“嬤嬤!您怎麽能血口噴人呢!”雪蘭哀呼道,“您的確是帶著人吵吵鬧鬧地進了風荷院呀!”
“你這個小賤——”
這嬤嬤輩分不如李嬤嬤老,但也是五十歲上下的仆婦了,在攬翠院中頗有幾分薄麵,如今被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指著質問,臉麵如何掛得住?隻是她仔細一回想,當時進風荷院的確人數不少,女人們七嘴八舌的確談不上安靜低調,當即臉色變成了絳紫色。
“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我先不和你計較。”許氏轉而拍了拍放在一旁的盒子,又問道,“這個盒子夢娘可知情?”
陸雲夢冷不防地被點到名,緊繃的神經略微鬆弛幾分。
“不曾見過,”她臉色微紅,神情則是極委屈的,“還請母親明鑒,女兒真的全不知情啊。”
坐在旁邊沉默許久的陸雲英忽然道,“母親,我瞧這盒子有些眼熟。”她頓了一頓,仿佛極力思考,然後才得到結論,“……嵐娘昨日命她身邊的小丫鬟給我也送過一個,我打開看了,是一支上好的湖筆——就是裝在這樣的一個盒子裏。”
陸雲嵐前麵一直沒說話,直到這一句才起身,盈然拜倒在諸人麵前。
“嵐娘,你這是幹什麽!”許氏又驚又疑。
“母親,大姐姐說的不錯,這盒子的確是我贈給諸位姐妹的。不單大姐姐這兒有,二姐姐,三姐姐和四姐姐那也都得了,隻是女兒也不曉得讓人送去的上好湖筆如何會變成了二姐姐的玉步搖。”
藍衣少女聲音清淩淩一把,並不如陸雲夢那般委屈,隻是將自己所知所做的一切陳述,外加一點微不足道的疑惑——可有時也正是這一丁點的疑惑,能夠讓人更誇張的去猜測,為什麽五小姐送給二小姐的湖筆盒子裏放的卻是攬翠院裏遺失的名貴步搖?
陸雲夢身後服侍的琥珀想替自家小姐開脫,心直口快道,“興許是五小姐自個兒裝錯了呢?”
“放肆!”
陸雲夢一驚,可已經來不及了,她與陸雲英異口同聲嗬斥,後者更是微微擰眉,姣好的容顏如冰雪一般。
“以下犯上懷疑小姐,你倒是個有本事的!”
“大姐姐,琥珀不是有意的,我沒有……”陸雲夢一壁拿眼睛狠狠地剜了自己丫頭,一壁低低告饒,“我沒有懷疑五妹妹的意思。”她甚至幾步走到陸雲嵐身邊,示好般地要將人扶起,“五妹妹,你快起來,這樣跪著怎麽行……”
陸雲嵐穩穩地搭著她二姐的手,聲音卻忽然柔滑如一尾小魚,直往人心裏鑽去。
“……二姐姐,這事兒是誰起的頭,咱們心裏都清楚……”陸雲夢一怔,似是反應不過來,但陸雲嵐卻笑容如昔,聲輕如霧,“……可關鍵是,我隻是不想要雪蘭這丫頭罷了,姐姐何必摻這趟混水呢……過了這事兒,咱們還是和和美美的親姐妹不是……”
少女身量未成,唯有一雙眼明亮黝黑,陸雲夢被這樣一看,又聽得耳邊這幾句,隻覺得古怪的要命——她竟然什麽都知道……陸雲嵐居然敢說自己什麽都知道!
她又驚又怕又懼,很想當場質問一句“你知道什麽”,但是她不能,也不敢這樣開口。一旦開了口,所有人都會知道她做了這一係列事,可陸雲嵐不但早早知道了,還想接著她的手把雪蘭給除了。
雪蘭……陸雲夢有一瞬間的猶豫,因為雪蘭還是個有用的丫頭,留在風荷院裏不但是她們的一隻耳朵或一隻眼睛,還能牽製廚房的趙婆子為她們辦事。
隻是,再有用的丫頭,也不過是個丫頭罷了——陸雲夢長出一口氣,柔柔婉婉地回以一笑——能為主子付出便已經是她畢生的福氣了。
“妹妹說的是。”她將陸雲嵐扶起來,借對方的身形擋去諸人探究的視線,語不傳六耳,“姐姐一時糊塗,妹妹如此大人有大量……姐姐自然明白該怎麽做。”
姐妹倆相視一笑,而心思卻無人知曉。
回到位置上,陸雲夢不再忐忑,反而是氣定神閑地端起茶來品著;而陸雲嵐則是快人快語,直接挑破,直指目標。
“湖筆是我贈與各位姐姐的,芙蓉院是我命雪蘭去送……若出了岔子,隻問雪蘭便是。”
雪蘭不敢置信地看她,“五小姐!”
陸雲嵐臉上似有遺憾,但又不這麽遺憾,她蓮步輕移到跪在地上的雪蘭麵前,搖了搖頭。
“咱們主仆一場,雖然先前為了你改名兒的事鬧得不打愉快,可我也沒放在心上,想著你們趙家三代為慶國公府的奴婢,日後好生**便是。隻是你如今做出這種事情,我還如何保得住你?唉……”
這話落在旁人耳中,更是以為雪蘭私心報複主子了。
許氏道,“嬤嬤可查了這丫頭的屋子?”
嬤嬤忙恭恭敬敬道,“因為那日雪蘭沒隨著五小姐來,便隻查了蓮蓉與杜鵑的屋子……”她還沒說完,便看見許氏輕輕一揚下巴,立馬轉口道,“奴婢立馬就去。”
陸雲嵐知道嬤嬤這一去肯定會查到一些東西,一些自己早就準備好的東西——比如既不起眼又不名貴的湖筆——自然了,人們會說二小姐在這兒是受了無妄之災,可真的是“無妄”嗎?
她們隻要肯接下去查,問雪蘭為什麽要陷害陸雲夢,自然還能順藤摸瓜知道廚房的趙婆子曾走了姚姨娘的路子把閨女送到小姐身邊當差,而雪蘭與自己並不合,所以蓄意報複。
有什麽比身為五小姐的丫鬟卻陷害二小姐更為一石二鳥的呢?雪蘭想不到,她便替她做了——這也算是冤有頭,債有主了吧!
想到曾經的背叛和挑撥,陸雲嵐將笑意抿在唇邊,糅成細微的一縷,雲淡風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