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紀淩送來的孫媽媽便被陸雲嵐帶去了攬翠院。

許氏初次見麵時就覺得阮氏生得這個女兒心思靈巧,做事又大方得體,還同自己的女兒相處甚歡,便也高看她不少。再加上上回廚房送來的膳食搭配有問題也是陸雲嵐指出的,所以她聽說陸雲嵐送來個懂藥理食性的廚子,便欣然答允安排進廚房。

隻是照例,許氏得問一句廚子哪兒來的。

陸雲嵐謙虛道,“那日在花園碰著三哥,三哥見我愁眉不展,便說這事兒包在他身上。”這話不算說謊,本來人也是紀淩托了陸承遙的手送進府裏。

許氏點頭,“你三哥如今在外頭書院讀書,認識的人也多。”

“是呢,”陸雲嵐笑起來,“不過細論起來,還是大哥哥讀書強些。”

說到兒子,許氏才麵露笑意。陸家人丁不旺,男子又都不是貪花戀色之人,府裏統共也沒幾個姨娘通房,三個院子的嫡出男丁加起來也才三人。長子陸承宇隻比陸雲夢大了一歲,如今十六,馬上也到了說親的年紀。

那日從宮中出來,陸哲當晚便宿在了攬翠院,與許氏細細說起他打聽來的一切。到底是陸家這一輩頭一位出嫁的女兒,陸哲如何不費心打聽?夫妻倆竊竊私語說道後半晌,才各自心滿意足地睡去。

眼見著大小姐親事定下,對方又是個好兒郎,國公府上下皆是喜氣洋洋,沒有不高興的。若說有誰在這會兒心頭不快……恐怕隻有芙蓉院的那位了。

陸雲夢打小就和陸雲英不對盤,但她是姨娘生的,陸雲英是夫人生的,所以她又明白了自己沒那個本事和人家硬碰硬。可她就是不甘心。這怎麽能甘心呢?同樣身為慶國公的女兒,她娘比陸雲英她娘得寵多了,當年也都是嫡出的小姐,可偏偏嫁進來後名分差了一點半點,自此落於人後。

論容貌,人人都道國公府家的二小姐更美;論才學,自己也是從小琴棋書畫這麽學過來的。可陸雲英呢,她長得不夠美豔,學習也不如自己刻苦,琴也好,字也好,就算是繡個帕子也隻是勉強及格——那年許氏請來的江南繡娘同時教她們姐妹四人學習,她埋頭苦練隻得了一句輕飄飄的稱讚,陸雲英做的不過爾爾,繡娘竟然也不惱,反倒笑言“以國公府的門第小姐們的確無須過於精通”。

因為嫡出的身份,陸雲英處處壓自己一頭。

憑什麽?憑什麽!

陸雲夢氣得在自個兒屋子裏摔壞了繡架,木質繡架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碎成幾塊,連那繡到一半的“秋楓落霞圖”都皺成了一團——那是她準備過年時送給陸哲的賀禮,取的是京郊那片最美的楓葉林為景,去年紅楓正好時,陸家女眷們曾一道去那兒遊玩過,她當時便悄悄記在了心裏。

紅玉、琥珀二人縮手縮腳地站在角落,看著自家小姐生氣也不敢出聲。她們服侍陸雲夢時間長,知道二小姐對外是好脾氣了,可在自己院子裏還是頤指氣使的很,有半點不順心,她們做丫鬟的就要倒黴。

“小、小姐,”琥珀看著地上那塊白絹,結結巴巴道,“那是您說要繡給老爺的賀禮……這……”再不撿起來,就要弄髒了呀!

紅玉瞥了眼琥珀,徑自彎腰拾起了那塊白絹,雙手奉上跪倒在陸雲夢麵前。

陸雲夢本來是氣咻咻的,見紅玉如此,不免眉頭一皺,“這是做什麽。”

和琥珀不同,紅玉原先是在姚姨娘身邊伺候的,因為辦事妥帖沉穩才被放到二小姐身邊。她此刻跪在地上,聲音卻極為誠懇,“奴婢想,小姐生氣固然不假,可那到底是皇上賜婚,若是旁人知道小姐因為一樁賜婚而不滿,豈不是讓人以為小姐對皇上不滿?這可是大不敬之罪啊!況且,小姐假使為了一時之氣,將精心準備好給老爺的禮物弄砸了,那麽到了年下,咱們又該急吼吼地準備些什麽呢?還請小姐允許奴婢將此絹收好,再尋一個新的繡架回來罷!”

陸雲夢雖然做事急躁了些,也無什麽大智大謀,但她還是懂何謂“大不敬”,當下便咳嗽一聲,揮揮手,示意琥珀把地上的東西收拾起來——皇家,她更吃罪不起了。

有了紅玉這幾句話,陸雲夢心情平複許多,但仔細思量依舊覺得悲從中來。她端過手邊發涼的茶水,喝進口中卻食不知味。

良久,她幽幽歎息。

“大姐姐自小就壓我一頭,我便處處與她別苗頭,爭強好勝,可我不過是想父親多眷顧我些……將來若是許個好親事,娘親也不必在夫人麵前伏低做小——好歹,娘親當年也是嫡出次女,如今卻不得不為人妾室。”

“嫡庶有別,我不是不明白,隻是這樣好的親事,旁人想也不想便說給了大姐姐……哪怕她先頭的未婚夫死了,哪怕她守了望門寡,人家還是屬意於她!”紅衣少女越說越氣,聲音也微不可察地冷冽起來,“……倘若是我為嫡,她為庶呢?是否一切就該屬於我?我也不必為這些小事置氣了。”

琥珀蹲在地上收拾零碎,聽得那叫一個心驚肉跳。

二小姐說話越來越不顧首尾了,這等大逆不道之詞也敢隨口說來,若是讓旁人聽到了……

“琥珀。”

冷不防地被點到名,琥珀連忙應了一聲,卻是頭也不敢抬的、束手束腳地站在原地。

“茶冷了,你再去替我續一杯來。”

“是,小姐。”

原來是倒茶。琥珀取過陸雲夢手邊的白瓷茶盞,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直到走出來、關上門,她才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轉身往茶水房去了。

這廂陸雲夢打發走了無關人等,才開了口。

“我身邊統共你與琥珀兩人,可她卻是個不懂事的,事事不如你貼心,”陸雲夢示意紅玉起來,到自己邊上來,隨後抓住她的手輕輕拍了一拍,語氣裏一改之前的煩躁,溫和道,“一點小事就嚇成那樣子,我連真話都不敢說與她聽。”

紅玉勸道,“小姐寬心,琥珀隻是還年幼罷了。”

“細算來她不過小我一歲,”陸雲夢輕嗤,“比五妹妹還大上一歲,卻這般沒用……罷了,咱們不說她。”

紅玉應了“是”,然後才又靠近了陸雲夢些,替她揉著發酸的胳膊,輕聲道。

“姨娘把奴婢撥到小姐身邊,奴婢自然是事事要為小姐考慮周全……隻是,小姐方才說的氣急,奴婢想再問一遍……”紅玉頓了一頓,愈發低聲,微不可聞,“是否當真?”

陸雲夢今日已經生了好大一通氣,此刻疲憊極了,隻隨口道。

“自然,我從不拿這種事開玩笑。”

語罷,紅玉手上一頓,以一種平靜到不可思議的語氣開口。

“奴婢聽聞高祖皇帝在時,曾指過一樁極好的婚事,將淮安侯家的嫡女賜婚給了當時的鎮國將軍。一邊是世代罔替的高門女兒,一邊是烈火烹油的武將新貴……當時誰不說一句羨慕,道一句眼紅呢?”

陸雲夢聽得此節,也點一點頭,“這事兒我曉得,隻是後來淮安侯家那小姐仿佛是……”她倏地住口,意識到了什麽,抬眼看紅玉。

隻見紅玉神色分毫不變,徑自接了口說下去。

“淮安侯家的小姐那年冬天不幸得病去了,可上頭賜婚的旨意就在來年三月,淮安侯是無論如何也得嫁一個女兒出去的。因此,為著這樁禦賜婚事,淮安侯不得不將庶出的女兒記成嫡女,嫁去了鎮國將軍府……鎮國將軍雖然知道此種關節,可礙於賜婚,也不敢聲張,竟這麽生受了。”

房內點著一味蘇合香,聞著最是開竅辟穢,然而此刻香氣氤氳,倒是叫房中的女子腦中轉過彎來。她支起身子,靠在一旁的攢花軟墊上,眉眼間俱是細細思量。

“的確是有這麽樁事,我隱約聽人說起過。隻是天長日久的,兩家人又有心瞞下……且事情過去這麽多年,雙方親眷皆已不再世了,便沒多少人記得。”

“是,可即便是無人記得,這也是早有先例的事兒。”

先例,多好的詞兒,仿佛是為她現在的困境解難來似得。

陸雲夢將這故事在心中仔細咀嚼了一番,竟來回找不出半點不好來,她頓時身子也不累了,腦袋也昏沉了,隻覺得大好光明就在前方。她陸雲英算什麽?沒什麽頭腦的家夥,論心計尚不如五妹那個小丫頭,隻消自己稍稍設計,便能輕易叫她成不了這婚!

想到這兒,陸雲夢更是抓著紅玉的手不放,語氣也溫柔許多。

“你素來是個好的!我若是真有那一日,怎麽也有你一份前程!”

紅玉忙道,“小姐肯聽奴婢說話,已是奴婢的福氣了,左右跟著小姐做什麽奴婢都是願意的!隻是……”紅玉略帶遲疑,小心斟酌著詞道,“咱們這事兒,總得和姨娘先通個氣……上回小姐擅作主張,已經惹得姨娘不快了……”

陸雲夢唇邊的笑意略凝,似乎想到了上回不痛快的事情。然而那次,娘親是氣她擅作主張,又氣她和五妹計較不值當——這次,可是與十分“值當”的人計較呢。

她拍拍紅玉的手,笑道,“明日我便和娘親說,這點分寸我還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