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侯府的大少爺在一次春日狩獵中不幸摔下馬兒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整個京都,等到消息傳到陸雲嵐這兒時,已經變成了“俏郎君厄運纏身,慘墜馬竟成癡兒”的縮略版。

在外人的口耳相傳中,紀淩儼然變成了個傻子。

陸雲嵐乍一聽見時還愣了半晌,隻覺得世事巧合得難以置信。上輩子紀淩也是癡傻,這輩子他居然對外宣稱自己的“癡傻”,而且同樣都是墜馬——她又好笑又吃驚,一時間也分不清楚上輩子紀淩是否也是裝瘋賣傻。

晚風以為她是信了,連忙道,“小姐可別聽外頭的風言風語,這不過是少爺的權宜之計罷了!”

“傻姑娘,”陸雲嵐笑道,“你忘了?那日我也在場。”

紀淩被兄弟們以墜馬昏迷為由送回了安國侯府,然後他與宇文獻私下商議,決定暫時裝作神誌不清——一來,他們需要時間找出紀明河作惡的證據;二來,這樣的舉措無疑可以讓對方放鬆警惕;第三,也是紀淩一個人的私心……他需要趁這個機會,做一點事情。

宇文獻不但知道,還對此推波助瀾——誰讓他們倆是好兄弟來著?

這日,宇文獻照舊上門探望“病中”的紀淩,兄弟倆屏退眾人後說了許多安排,然後宇文獻才轉身又去拜訪了唉聲歎氣的安國侯夫婦。

“四殿下百忙之中還要抽出時間來探望吾兒,老夫實在是……”紀雍這段日子老了不少,長子忽然遭逢厄運,家中唯一能依靠的就隻剩下次子,可憐他這個年紀了還沒抱上孫子,卻不得不接連遇上這等麻煩!紀雍長歎一口氣,愁眉不展地命人奉上茶水。

“侯爺嚴重了,我與紀兄自小一起長大,感情深厚。”宇文獻麵對不知真相的老侯爺陡然生出幾分愧疚之心,但為了計劃能順利進行,他還是順勢說了下去,“現下他突逢厄運,太醫來請脈也說不準何時會好……屆時若有什麽需要幫忙的,還請侯爺直言。”

大孟氏亦坐在旁邊抹淚。她嫁入紀家二十餘載,統共這麽一個兒子,雖然小時候不大聽話,可長大後的確沒叫她操心太多,每每外人說起,總也是麵上有光……盡管紀淩不願娶妻,她寵著這個唯一的兒子還是允了,不強迫於他。可現在——想到兒子後半生可能淒淒慘慘,大孟氏就忍不住悲從中來,拿帕子嚶嚶哭了起來。

“可憐我的兒,怎麽這樣命苦……!也都是我原先太慣著他的緣故,弄得他二十歲上了還沒個知冷知熱的照顧,現在好了……他——他——哪裏還有好人家的女兒願意嫁給他!”大孟氏哭哭啼啼道,“我也是個愚鈍的,連他傾心誰家姑娘都不知道……唉……”

——大孟氏所說的話基本也在紀淩的預料之中。

宇文獻心中吃驚,口中卻十分委婉地說出了來意。

“侯爺,夫人,我此次前來便是為了這事。”

安國侯夫婦吃驚地交換了一個眼神,不太明白宇文獻的意思。紀雍躊躇了一下,試探性地問道,“四殿下的意思是……”

“紀淩與我交好多年,知道他隻中意一人,不過……”宇文獻歉然一笑,“他怕侯爺與夫人不允,便一直推說沒有心上人。可事到如今,我想還是告知二位比較好。”

大孟氏又驚又喜,忙搶在夫婿前頭道。

“這孩子在我麵前跟老蚌似的,怎麽問都不說!”她回味了一下宇文獻方才的話,不覺多了一絲猶豫,“他怕我們不同意?莫非這女孩兒的身份……”他們向來寬縱這個長子,唯一不答應的理由就隻能是女孩兒的身份低微,配不上自家兒子。

但想到自己引以為傲的兒子從此可能就再也沒辦法清醒過來了,大孟氏便隻能期待著看向宇文獻,向他尋求一個答案。

“身份低些也不打緊,”大孟氏揉著帕子,苦笑道,“隻要是他喜歡的。”

眼下這情況,隻怕是他們樂意,對方也不樂意啊!唉……

宇文獻長出了一口氣,心裏卻是暗想——兄弟,這回我可是把你的委托都辦到了!

……

幾家歡喜幾家愁,安國侯夫婦憂心兒子,另一邊慶國公府卻是熱熱鬧鬧地辦了喜事。

三月初九,陸家嫡出的大少爺陸承然娶了門當戶對的狄都督家的小姐狄滿秋。成親那日,兩家長輩都坐在堂上笑嗬嗬的互道恭喜,狄滿秋頂著紅帕子行徑有度,反倒是眾人能瞧見臉的新郎官害羞的不行。

直到禮成送入新房,眾兄弟們跟過去打趣長兄,才在陸承然半惱半羞地情況下,看見了揭下蓋頭的新嫂子。狄家大小姐一身鴛鴦錦繡的紅嫁衣,八寶赤金的行頭下粉麵如花,想來新嫁娘就沒有不漂亮的,眾人說笑道喜之餘,不忘起哄。

新房這頭都是小輩,長輩們是不參與的,是以陸哲夫婦都在前頭迎賓待客。今日是他們長子娶妻,來的人非常多,自然安國侯那也去了帖子——隻是無論陸哲還是許氏都不曾想到,安國侯夫人大孟氏居然真的來吃酒了!

其實安國侯不來也沒人會怪罪他們,如今京中誰不知道紀淩的情況?太醫也好,名醫也罷,都是一波接著一波的進府,再一茬接著一茬地搖頭出來。大家眾口一詞,都說這大少爺隻是墜馬傷了腦袋,也許幾天就會好,也許是幾個月、幾年……也許還有可能,是永遠都不會好了。

“還未恭喜……”大孟氏越過人群前來道賀。今日她特地上了妝,可氣色瞧著還是不好,不知道是否是擔心兒子的緣故,“既得新婦,夫人可輕鬆些了……狄家大小姐素來頗有閨名,實在令人豔羨。”

許氏知曉她近況,便著意請她坐下聊天,柔聲道,“我能有什麽福氣?是狄夫人瞧得上承然罷了。”

大孟氏悵然一笑,垂首低語。

“夫人您當然是好福氣的,女兒嫁得如意郎君,兒子也娶了個好媳婦,哪像我……”她忽然頓了一頓,麵露難堪之色,“其實……我這回來,是有一事想要告知您。”

許氏不覺奇道,問她,“可是有什麽難處?”

……

“你要為你家紀淩提親?!”

另一頭,安國侯紀雍也來拜訪陸哲,二人特意辟了一處清淨地喝酒。比之妻子的猶豫不決,兩杯白酒下肚,紀雍很快便道出了來意。

“不錯,”紀雍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咬一咬牙,“他傾心你家女兒已久……隻是礙於種種原因,一直不曾向我們透露。我知道,若是紀淩沒有遭此橫禍,這定然是樁好親事……可是——可是……”年逾四十的兵馬侯爺忍不住紅了眼眶,重重地將酒杯敲在桌上,難過道,“……我今日厚著臉皮來,慶國公,你就算是大發雷霆,我也認了。”

陸哲震驚之餘愣了許久。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茫然問道。

“紀淩那小子看中了誰?韶娘還是霏娘?這事兒你得跟我二弟商量——”說到這裏,他猛然一驚,“——莫非你說的是嵐娘?!”

紀雍點一點頭,沉默不語。

也是,若非是他現在膝下的獨女,紀雍何必這般為難地上門?

“若論身份,你家兒子是嫡出嫡長,嵐娘不過是庶出幺女,實在不堪匹配。”陸哲心中百般複雜,隻得沉聲道,“隻是我與你相識多年,我三弟又與你是連襟,我便也交代一句心裏話……我陸哲膝下統共三女,長女受了賜婚,次女得選皇子妃,兩者皆非我做主,但好在夫妻和睦、嫁得不壞……唯有嵐娘是我與阿碧唯一的女兒,又尚年幼,且紀淩如今的情況……我實在是不願答應。”

紀雍何嚐不知道這其中的艱難,若是調轉身份,他自己的女兒,他肯定也不願意叫女兒嫁給一個下半輩子可能清醒不過來的人。

隻是這事兒是兒子一直以來的期望,他總也得盡力一試。

“此事我原也不想來,隻是那日四殿下過府來探望吾兒,道出了實情,我們才知道紀淩他竟對嵐娘是一見傾心……可這小子,怕我們看不上嵐娘庶出的身份,死活不肯說。”紀雍苦笑道,“後來四殿下道,嵐娘對吾兒未必無意,我這才腆著老臉上門了。”

陸哲又沉默了。

“這事兒我得想想,”他停頓了一下,“你容我想想。”

他這輩子最愛的女人隻有兩個。一是青梅竹馬早早去了的姚霜兒,少年男女的傾慕總叫人難以忘懷;二就是阮環碧。阮氏並非絕色,也不是什麽大家閨秀,可她言語清新,長相秀美,做事又周全體貼,比之因為其他原因娶為正妻的許氏和納為側室的姚氏,更讓自己覺得輕鬆。連帶著他也疼愛阮氏唯一的女兒陸雲嵐。

小小的女孩聰慧又鎮定,從來不叫自己頭疼,做事也跟她母親似的叫人放心。陸哲實在不忍心叫幺女就這樣嫁出去——他還待猶豫,等到了夜裏,許氏卻氣憤地來了。

“老爺!今日本是大喜的日子,你都不知道安國侯夫人跑來同我說了些什麽!”

許氏氣咻咻地坐到陸哲身旁的酸枝木椅上,後者安撫地拍了拍妻子的手,滿臉疲憊之色。

“紀雍也同我說了。”他睜開眼,看向許氏,“是為了嵐娘來的麽?”

“正是。”

說起這個,許氏還是滿臉不高興。

她道,“原本還算是咱們高攀了,可現如今誰不曉得紀淩那孩子的情況?咱們若是應了,紀淩若是好不了,那嵐娘後半輩子可怎麽是好?安國侯夫人也忒……”

“好了,”陸哲打斷了她的話,“你可知紀雍還說了什麽?”許氏聞言看了過來,陸哲歎氣道,“他告訴我,這是四殿下的意思。”

“……嵐娘可是他的親表妹,四殿下怎的這般狠心!”

陸哲揉了揉眉心,隻覺得一天的疲憊劈頭蓋臉罩下來,他隻能放下最後一擊殺手鐧,長歎一聲。

“四殿下轉告我們,嵐娘對紀淩未必無意,還請我們好好考慮此事。”

許氏愣住了,徹底喪失了語言能力。